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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走散 ...

  •   星罗棋布的夜空下,两艘风帆顺着湍急的水流而下,船桅上飘扬着宇文家的旗帜。

      三日前,宇文菁为助他们守壶口关遂遣粮队先行,自己则在确定三人平安后方启程返回关中。齐伯侯正好要回长安将段秉的衣冠和遗物葬在段芙的身边,于是便与之同行。

      许洋来到宇文菁的身边,两人衣袂翻飞,并肩立于船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在外人眼中好像一对神仙眷侣。

      “小宝果然没有再追来。”许洋笑道,他们很快就会入黄河,往西南走便是关中之地。

      宇文菁一脸恬静之色:“关中兵荒马乱,你们送过大河即可。”

      许洋有些不舍的道:“若非还要去并州接收胡马,我定要去千古帝都长安看看。”

      宇文菁轻叹一声,美眸忽然黯了下来。

      许洋正要发问,忽见前方河湾处闪出幢幢船影,不由呆住。

      方意识到危机,头顶已落下一阵流星雨般的火箭,手持弩弓的伏兵自两岸枯黄的灌丛中现身,十余艘敌船迎面而来。

      许洋慌忙掣出佩剑挥挡来矢,宇文菁咬牙道:“是太行会!”许洋拉着她急避往船舱,心忖太行会在此伏击应该是为了给二当家严磔报仇。

      他们的小风帆在敌人有心的突袭下,根本不堪一击,主帆转瞬间已被焚毁,船身也多处起火,直在江心打转并开始下沉。许洋回首望向载有陆易姚和齐伯侯的船儿,它亦是浓烟四起,跳河逃生的手下变为敌人屠宰的猎物,惨烈的情况令人不忍目睹。

      许洋没时间作其他考虑,一把抓住法拉利的缰绳飞身跃上,正欲将宇文菁拉上马,一声揪心的痛哼自身边的人儿口中呼出,宇文菁在他惶恐的目光中倒下,他甚至来不及拽住她的衣袖。

      “大小姐!”许洋无视劈头盖脸罩来的箭矢,不顾一切的翻身下马,将她抱起。

      宇文菁眼帘颤动了几下,终睁开眼睛,见许洋一副热泪欲流的哀痛样子,嘴角艰难的逸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我——我没事。”

      许洋微舒口气,眼角却瞥见她襟前那片不断扩大的殷红与没入胸口的羽箭,心陡然一痛,柔声道:“大小姐挺住,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宇文菁的眼又合上,柔弱无力的点了下头。许洋将她小心翼翼地托上马背,固在自己的身前。

      风帆距岸约有七八丈,那是一个绝对不可能飞越的距离。许洋的神色平静,轻抚了一下爱马的鬃毛,待马儿冲了几步后,忽然一提缰绳,催马腾起,风帆在他身后轰然沉没。

      水花高高溅起,法拉利跃入离岸不远处的河水中,寒胜冰的河水直没过膝,岸上的敌人很快发现这个新目标,立刻将箭矢投了过来,许洋将盾护在两人身前,右手长剑对付两侧的来矢。

      马儿也嗅到危险,奋勇地泅上岸,猛地仰首一抖,水珠劲射,围上来的敌人本能地伸手遮挡水花,就在这攻势一缓的刹那,许洋已夹马直冲而过,御风剑当胸挥舞,逼退正迎头上来的敌人。同时自鞍侧抄来一箭,狠心往爱马的臀上轻轻一扎。法拉利一声长鸣,吃痛之下狂性顿现,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向茫茫原野奔去,眨眼间便将敌人甩在了身后。

      大河落木,冷月寒星。

      几里路下来,尽是荒山野岭,竟无一处村庄。他低头,看到怀中的宇文菁脸色苍白如死,再不医治怕要流血过多而亡。

      “大小姐,……”许洋试着轻唤她。

      没有回应,宇文菁早已晕厥过去。

      许洋跃下马,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铺在树下冰冷的草地上,这才抱下宇文菁,让她平躺在上面。

      那箭穿甲扎在宇文菁的右胸肩处,也不知伤着肺没有。许洋不敢再耽搁,心道得罪了,除掉宇文菁的披甲,将她右肩头衣衫轻轻拉开。

      只见殷红的血在她雪白的胸上开出一朵骇人的血花,箭尖几乎全部埋了进去。许洋呼吸一痛,眼前黑了一下才稳住心跳,见她血流得这么多,很可能破了大动脉,只怕箭拔出时,她禁受不住,就这么去了。但若不立刻将箭取出,性命还是保不住啊。

      许洋方寸大乱,手颤抖着握上箭杆,却又迟迟下不了决心。想他生性乐观,对任何事都无忧无惧,可此刻,就好像被无边的恐惧彻底吞噬,心底更痛恨自己的无能。望着宇文菁那双紧蹙的淡眉,眼前蓦地掠过她策马入关时的英姿,不知不觉间泪水竟疯狂滚下。

      “我……我还没死呢,一个大男人……怎么哭上了。”

      许洋透过泪光,隐见她的睫毛微微闪动,心不由一颤,沙哑地道:“大小姐醒啦!”

      淡紫的唇中吐出一声呻吟,原来是自己一时激动,握箭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扯痛了她的伤口。许洋连忙松开手,愧然一笑。宇文菁低目瞧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惨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红,避过他焦灼的视线,沉着的说:“拔箭吧。”

      “拔出来的时候会很痛,忍一下就好。大小姐,你不会有事。我决不会让你有事的,相信我。”她看上去很坚强,这几句话,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许洋看着那支箭,深吸口气,手还未覆上。

      “等一下!”宇文菁忽又止住他,无光的眸好像蒙着水雾的窗般模糊,虚弱地道:“我还有件事相求,万一……万一我过不了这一关,……”她的右手费力地摘下腰间的一个绣花锦袋。

      许洋接过它,只觉得沉甸甸的,手摸之下,里面装的似是木雕一类的小玩偶,且是一对。他有点迷糊,这时听见宇文菁道:“去关中,阿房城,将它们交给冲哥。”

      宇文菁轻咳了两下,因说话过多,有些喘息,血也跟着那几声咳流了出来。

      许洋心痛如绞,急得不得了,也没怎么听清她的话,哀求道:“大小姐别再说话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力气。来,安心躺好,我这就帮你取箭,然后你乖乖地睡一觉。醒来后,我送你回关中,好吗?”

      宇文菁的眼色倔强,用力地盯着他,却没有再言语。

      在这样的目光下,许洋觉得心都碎了:“我答应就是了,一定会将东西交到,……”他顿了一下,似叹了口气,“交到慕容冲手中,大小姐还有其他嘱托吗?”

      宇文菁轻轻摇头,放心了,一笑,闭上了眼。

      许洋握上箭,脸色和宇文菁一样苍白。

      一咬牙,使力一拔。

      鲜血立刻飞溅而出。宇文菁身子一抖,痛喊出声。

      许洋揽住她的肩,紧紧抱住,血溅了一身。

      宇文菁昏厥在他的怀中。

      “大小姐!大小姐……” 许洋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为她止血。

      ※ ※ ※

      腊月,寒风刺骨,关中的道路已完全断绝。路过的几个村庄,早没了人烟,只留下被烧尽的房舍残骸。满地无人掩埋的残肢断体,零落于血结成的冰霜之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狂劲的北风,也吹不走它们对老天爷所施苦难的控诉。

      陆易姚一脸倦容,取下腰间的酒囊,喝了几口酒,却依然暖不起来。自河口遇袭已有十余日光景,他们一路寻找走散的许洋与宇文菁,一直来到关中。越近长安,周围的景象越荒凉。

      策骑在旁的齐伯侯似有感触,低声吟道:“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尤记当年,长安至诸州的道路四通八达,槐柳夹路,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行者取补给于途,商贩设摊位于道。那种热闹与繁庶,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也不能与之比拟的。唉,苻秦衰落仅一年而已,关中已是道路断绝,户灭烟夷,只余鼠犬出没于焦墙碎瓦之间。”

      陆易姚闻之轻叹,也许双眼已逐渐习惯了荒凉与死亡,但心却始终不能冷漠视之。

      又行了几里路,终见炊烟,他们登高远望,不由看得精神一振。

      前方二、三里处,屹立着一座中等规模的坞堡,靠河依山而筑。堡墙约三丈高,四周建有望楼,堡内木檐瓦顶相连,聚居其内者约有五六百户。

      坞堡是饱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生存的一个据点。西晋末年起,战乱连年,政权更替频繁,强宗豪族率领宗族据险守隘,同村或同姓的百姓亦聚族而居,修筑高墙碉楼,俨成一个独立的武装自卫单位,自给自足,名唤坞堡。这种特殊的聚居方式,在十六国时期达到它的高峰,坞堡壁垒遍布于北方地区。

      “看样子,当地的百姓还没有归附慕容冲。”齐伯侯道。

      想到已连续多日未吃上一口热汤食,陆易姚不由提议:“我们何不入堡休息一日?”

      齐伯侯看着天色道:“现在还未到午时,我们若继续赶路,应能于日内到达长安。”

      道路荒凉难行,他们时常要下马开路,走了两个时辰,不过赶了二十几里路。

      凛冽的寒风将一阵喊杀声送至,两人连忙搭眼望去,入目的景象令人惊怵不已。

      一支三千人的燕军正在围攻一群村民武装。这些衣衫褴褛的农民手拿大刀长棍,不仅缺少甲胄护身,甚至还有一些赤足的。民兵们已死伤过半,余下的三百来人,个个双目通红,视死如归,吼叫着,不要命地与凶悍的燕骑拼杀。

      独轮车翻滚在路旁,粟麦、菜筐,鸡笼、几只哀嚎的猪羊、被践踏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战场一地的狼藉。

      陆易姚心里清楚,往援恐怕也无济于事,只会将性命搭进去,他摸上无形,却见齐伯侯一脸冷然,方才还挂在鞍侧的鸣鸿惊雷刀已然在手。他不由侧目一笑:“在下还以为伯侯不爱搭理闲事。”

      齐伯侯目光笔直,哼道:“我今日心情不好。”

      说完猛一抽缰,陆易姚也是双腿一夹马肚,两人似一团劲风,直入敌群,短短片刻便有十余燕兵被斩落马下。村民们立时振作精神,齐声发喊。一个体型彪悍、领袖模样的中年汉子挥舞着长枪,一连挑落四五个敌人,驰到两人身边:“两位壮士,赵敖多谢你们的相助。”

      陆易姚击退左右燕兵后,瞧过去,只见这汉子眼含热泪,额头被箭矢擦伤,鲜血不断淌下,与泪水交融在一起,煞是凄惨壮烈。

      齐伯侯问道:“你们为何不在堡里固守,反倒跑出来与燕军正撼?”

      赵敖悲叹道:“我们活不下去了,长安城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那虏贼慕容冲烧尽附近所有村庄,只余我们冯翊郡三千堡壁。大家共结盟誓,推举在下为总盟主,共抗白虏(*)。我们这趟是冒死为长安城输送粮草的。”

      陆易姚摇头暗叹,慕容冲只顾征伐杀掠,不知休养与建设,不止百姓难以存活,燕军自己的生计也成了问题。坞堡的送粮队就像一只现成的肥羊,燕军焉有不下手抢的道理。可怜了这些乱世的老百姓。

      齐伯侯虽是燕人,但他先前效力的慕容垂,向来与慕容暐、慕容冲这支皇脉有仇隙。而段秉的死,终于让他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慕容鲜卑的复国与其它恩怨是非。长安是他的第二故乡,此次回来,见到记忆中美好繁华的关中,竟被自己的族人践踏得满面疮痍,心中的愤慨实比陆易姚的还要激烈。

      “这伙燕军由谁率领?”

      “是慕容冲手下大将韩延。”

      齐伯侯的一双锐目冷冷扫过战场,不待赵敖去指,已经拍马去了。

      杀入战场以后,陆易姚立知突围是绝不可能的,如果有弓弩盾手,倒是可以躲到沟壑中抵挡一阵,可是这些民兵装备简陋,连箭矢都欠奉。另一个办法是直接擒杀韩延,不过齐伯侯与之过了十几招,尽管送了对方一刀,涌上的亲兵却令他最终功亏一篑。

      天色转暗,赵敖的手下已战至不足百人。陆易姚胸中填满了悲悯,他们虽能纵马逃脱,但这些赤足上阵的村民,却要全部暴尸荒野,城里那些等着米粮救援的百姓,不知又要饿死多少。

      “这里离长安城还有多远?”陆易姚杀到齐伯侯身边问道。

      “十七、八里。”

      “伯侯你去请救兵吧,我留在这里。”

      齐伯侯环顾四周,燕军伤亡并不算惨重,二千多人像是有心戏耍般将他们一层层围住,他哑声叹道:“怎么赶得及呢!”

      陆易姚再无计可施,难道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北风萧萧,战场的气氛益加惨烈,沙石刮入被杀气搅得浑浊的眼眸,尘土飞扬中,漫天彻地的蹄声踏响在地平线。

      村民们一齐爆发出欢呼,一下子恢复了农民淳朴的本性,脸上挂着单纯而满足的喜悦,他们的坚持得到了回报。

      “至少两万人!”齐伯侯咧嘴道,笑意正浓。

      出来打劫的韩延一见秦军浩浩荡荡的阵势,立刻下令撤军逃跑。

      高扬的帅旗渐渐飘近,一名身材高大的年青男子威风凛凛地飞驰而来,金色的铠甲映出他褐色的面容,宽额高鼻,相貌堂堂,只是那两道浓眉凑得有些紧,似锁着一丝疲倦。

      齐伯侯看清秦帅,对陆易姚低声道:“是苻坚的儿子,平原公苻晖。”

      苻晖急着追杀燕军,顾不上慰问这些冒死负粮的壮士,只遣左将军窦冲,领了一支千人部队护送他们入长安。

      ~~~~~~~~
      (*)注释:慕容鲜卑族人皮肤白皙,故氐人呼之为白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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