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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丁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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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的天空下,一队约摸六十人的汉族骑士飞快地奔驰在兖州边境的丘陵地带,再往北一百多里便会进入由胡族势力控制的关东地区。
他们既非北征的东晋士兵,也不是河南诸堡的民间武装,而是淮扬帮和寿阳最大帮会杰坤会的人组成的一支购马队伍。
这是淮扬帮首次北上,颇有投石问路的性质,陆易姚和许洋当然亲自押阵,一起上路的还有檀道济和帮里的二十名弟兄。
话说数日前,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广陵,刘裕很快帮他们找来了买马的门路与合作伙伴——杰坤会。杰坤会是江淮地区赫赫有名的一个大帮会,与北府兵合作已有十年,其所在城市寿阳水陆交通发达,不仅是东晋北方的军事重镇,也是南北商货的流通枢纽。北方缺粮,南方需马,杰坤会便将南方的米粮卖往北方,换取胡马后再将其销售到南方,从中赚取高额利润。
现下中原地区战火燎原,北方商旅往来稀少,为购买战马,杰坤会只好与分布在边境附近的胡人直接做交易。而此区最大的胡马供应商就是在阜公山占山结寨的丁零流寇翟显,此人自封为大将军,部下两千人,经常流窜到氐人和鲜卑人的后方,靠打劫粮草和辎重部队为生。
杰坤会和翟显共做过两次生意,近日听闻后者又新入三千匹战马,遂派人前去联络商议,定于今日在阜公山脚下的小镇进行交易。杰坤会一家吃不下这么大的数目,淮扬帮因此得以分一杯羹。
陆易姚和杰坤会的头目高应原并骑行在队伍前方,高应原是杰坤会当家高沧海的二公子,大约二十出头,面目清秀,神态倨傲,虽然行走江湖,却是一身儒雅的文士打扮。
高应原一路沉默寡言,对淮扬帮诸人的态度非常冷淡,沿途休息时也是领着自己的手下自行坐到一边。
“我听说丁零部族的大首领翟斌一早投奔了后燕的慕容垂,为何翟显却要在此地自立门户呢?” 陆易姚问着至少有半个时辰未发一言的高应原。
“翟显是翟斌的远亲,两家一向不和,遂不愿在翟斌手下效力。” 高应原回答得非常简单。
天上的云层压得更低了,陆易姚觉得一阵烦闷,暗忖高沧海为人圆滑和善,为何他的儿子这么的难相处?他觉得实在无趣,便引马回到许洋和檀道济的身边。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满天的乌云追随了他们一路,让人搞不清时辰。
“估计已过了未时。” 檀道济以低沉的声音答道。
许洋面有疲态,皱眉道:“离小镇还有多远?”
“据高应原的手下说还有一两个时辰的路。” 陆易姚答道,转头瞥了眼檀道济,发现后者面色阴沉,就象是天上的乌云投在了脸上,于是问道:“道济有什么忧虑?”
“我不喜欢羌人。” 檀道济望着两人,缓缓道:“丁零人是西羌的一支,出名的凶狠无赖,好武嗜杀,反复无常。”
两人闻言并未露出惊诧之色,这话檀道济在出发前就已经说过,但高沧海拍胸保证说这个翟显只贪钱财,何况北府兵已进占附近的彭城、徐州,他也不敢随便乱来。
“浩九应该已经把秦小熙接到广陵了吧?” 许洋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陆易姚嘴角逸出微笑,道:“如果不出差错的话。”
檀道济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许洋的双目也跟着黯了下来,他有些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不知所踪的若芊。当日他往太湖地区追寻若芊,一路上哪里有她的踪影,眼前只有烟波浩淼、一望无垠的湖水。他惦念广陵之事,只好暂且作罢。但是,直到他们北上买马出发前,从建康传来的消息是若芊还没有回到凤天楼。
檀道济突然叫道:“不妥!” 许洋已经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情。
急骤密集的蹄声,由远及近,自西面传来。
高应原在前方喝令全队停止前进,进入戒备状态。
“我们派出的侦骑呢?” 许洋问道。
陆易姚苦笑道:“侦骑走的是北方,往小镇的方向,这些人马是打西边来的。”
檀道济本身即是一流的探子,他遥望着远处山丘后冒起的滚滚尘土,呼道:“至少五百骑!”
陆易姚立感头痛,放眼四面,全是起伏不大的丘陵,根本躲无可躲。前方的小镇还有二十多里,另一条逃生之路是渡过西面十几里外的沱河,若来的是敌人,以他们劳累不堪的疲马奔不了几里就会被追上。
思索间,西面的丘顶乍然现出黑压压的一片骑兵,正全速向他们驰来。
“丁零人!” 只远远一眼,檀道济便从他们的发式装束中得知。
高应原不知何时已来到三人身边,吁了口气道:“是翟显的部下,领头的是他的侄子翟翎,可能是见咱们迟了,所以出来接应。” 他的语调微颤,显然刚才受惊不小,现在正竭力恢复镇定。
陆易姚和许洋互望了一眼,面上的凝重之色益深,这些丁零人哪里像是他们想象中的流寇,一个个精悍凶猛,衣甲鲜明,队伍阵形严整,气势骇人。
“以五百精骑来欢迎,这个阵势可不小,我们有这么大面子吗?” 许洋瞧了眼高应原,不以为然地冷哂道。
高应原先是露出不悦的神情,皱眉再一细想,不敢马虎,迅速向大约一里外的翟翎打出旗语,请他们停止行军,说明来意。
三人均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丁零骑兵的反应。二十名淮扬帮的战士全部集中在他们身后,掣出兵器,全神戒备,以应付任何突发情况。
但见翟翎大手一挥,身后骑兵同时勒紧马头,坐下战马齐齐长嘶停立,就地结阵,动作迅速好看。
陆易姚和许洋一怔,一没想到丁零人竟然如此合作,二来也感叹对方的惊人威势,如果他们举弓持矛的冲过来,自己这六十人估计连一刻钟都抵不住。
“双方派人上前说话。” 高应原读着丁零人的问讯手号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三人迅速交换了眼神,已有了决定。
檀道济摸上离人泪的剑柄,脸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狂妄中带着几分天真的笑容;许洋虽暗中苦笑,却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陆易姚最是从容,微笑着一扯缰绳,拉转马头向身后的手下吩咐道:“我们三人过去看看,如果情况不对,你们立即向西面的沱河撤退,不要管我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众人哪肯答应,齐声表示无论情况如何都要与三人并肩作战。
“事情就这么定了!” 陆易姚的表情倏地变得威严无比,喊出杨怀忠道:“我们押后,小杨你负责撤退,如果少了一个弟兄,我就拿你是问。”
杨怀忠早已双目通红,跟随他们而来的二十名手下见三人义薄云天至此,无不心头激动。
许洋笑着安慰道:“大家无须这么悲观,翟翎也未必就是不安好心。”
陆易姚对冷眼高踞在马上的高应原道:“若事情不妙,也请高兄立即带手下随我帮撤退。”
高应原刚愎自用,以不屑的口气道:“我们与翟显大将军颇有交情,翟翎现已将大军停在了里许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自领着八名手下驱马上前去了,三人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此刻,翟翎领着二十多名亲卫兵放蹄往他们奔来,双方在相隔十来步时各自勒马立定。
这名丁零头领身高足在六尺开外,骨架宽大,高颧挺鼻,一副西北胡人粗犷的面相,锋利闪光的双斧交叉挂在背上,更彰显出他与生俱来的凶狠味儿。
高应原连忙双臂交叉于胸前,用胡族的揖礼问候过去,大声道:“翟将军,是否大将军派你前来?”
翟翎也不答话,长臂一挥,向高应原掷来一个包袱,一对钢铃般的眼中迸射出凶残自得的冷光,就像鹫鹰准备飞冲下来捕食即将到手的猎物般扫过他们。
高应原抖开包袱,当下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翟——翟显!”
他话音未落,檀道济已经长弓在手,三箭连珠发放,分取翟翎和他身边左右亲卫。
陆易姚和许洋闪电般从鞍侧抄来几枚火油弹,往对面站作两排的骑兵中间投去。
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上,高应原浑身颤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翟翎原意是欣赏过他们接到人头后惊恐无措的惨象后,即刻动手杀人,岂知反倒被三人抢了先机。羽箭流星般飞至眼前,翟翎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的快,左手藤盾及时护住前胸,箭头直透过盾牌才止,可见檀道济这一箭的力道。
翟翎的左右亲卫就没这般幸运了,两人均被贯穿胸膛,当即坠马而亡。
身边其余士兵遭到火油弹突袭,战马受惊,乱作一团,只有四、五人拍马上来护着翟翎退向后方。
“高兄还不快走!” 陆易姚朝身边的高应原冷喝道,随即转头催促半里外的己方队伍立刻依计划撤离。
翟翎的庞大骑兵队已经如潮水般自山丘上卷来,转瞬间便要踏入射程之内。
陆易姚和许洋不知何时也拉开强弓,加上檀道济,三人均是满弦待发,足有杯口粗的弦上搭的不是箭矢而是火油弹。
弓弦一震,正面杀来的骑兵立时人仰马翻,紧随其后的也乱了阵脚。
许洋挥舞着弓身拨开两只飞来的敌箭,急声问道:“我们是不是也撤?”
“恐怕来不急了!” 说话的是檀道济。
敌骑在眼前展开两翼,如一把张开的大钳,向三人兜过来。
“我们杀过去!” 陆易姚一脸平静,体内却已热血沸腾,如果他们现在掉头逃跑,奔不出两步便会被飞矢射死,而先一步逃亡的弟兄们恐怕也无法幸免。
唯有死战到底,能杀多少是多少,能拖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许洋纵声长笑,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
此时已无暇发箭,檀道济的离人泪、许洋的御风、陆易姚的无形,或砍或扫,或挑或拂,把敌骑射至的劲箭挡开,三人催马奔入如狼似虎的敌群中。
丁零人打仗重攻不重守,一见只有区区三人冲入阵地,举着兵器就向他们围攻过来。
喊杀声震天回响,顿然间四面全是扑杀上来的敌人。即使以陆易姚之尊重生命、不愿妄开杀戒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亦别无选择,无形刀每次挥出,必取对方要害,敌人中招即毙。
许洋边打边狂喝着:“谁敢挡我!” 他一剑击退冲来的敌骑,又俯身避过杀来的两支长矛,同时剑势开展,刺马不刺人,四五匹马被刺后吃痛跳跃、左窜右突,影响到其它马匹,周围的敌骑登时一团混乱。
檀道济护在两人身边,他的离人泪比谁都更准更狠,使许洋全无左右之忧,专注于刺马行动。
今日,这些以凶悍著称的丁零骑兵算是大开眼界,见识到比自己还要悍不畏死的勇士,不由得心生寒意,加上马匹乱窜,敌阵瞬时被打开缺口,三人见机策骑冲踏过去。
“擒贼先擒王,我去解决翟翎!”檀道济只身往翟翎所在杀去。
陆易姚和许洋慢了一步,被横冲过来的一组骑兵阻住去路,只好就地厮杀。
天色越来越暗,阴风习习,渐渐下起雨来,黑云仿佛绝望的猛兽般不断向这个惨烈的战场挤压过来。
陆易姚和许洋已被敌骑杀得透不过气来,握着刀剑的手臂几乎完全麻木;雨水冲刷着身上大小伤口,浑身宛如刀割般疼痛;潮闷的空气令人窒息,视线因失血在昏暗恐怖的战场中逐渐模糊。他们彻底失去了檀道济的身影,眼中只有数不尽、还在不断杀上的敌人。
虽是疲颓交困,但际此生死关头,两人仍是强鼓余勇,拚死向丘下冲杀。
陆易姚刚刚挑开一支长戟,便见刀光闪过眼前,□□的健马惨嘶一声,头颈已被硬生生劈开。他无暇多想,在马儿将倒未倒之际,双手在鞍上一按,横空翻落在地。
躲过了被压马下之厄,却避不开夹风而至的长矛,若非他内穿特制的连环锁子背心,必被其直贯心房。但纵使如此,矛尖仍穿甲而过戳入胸膛,他吃痛下几乎晕死过去,多亏心底那股顽强的求生意志,令他勉力维持着清醒,奇迹般挡住了敌人的下一轮进攻。
二十步外的许洋也已力竭不支,转头惊见陆易姚跌落下马,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只余一个简单的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兄弟的身边。
顾不得攻过来的两枪一刀,他不要命地杀开一条通往陆易姚的血路。
蹄音乍起,后方压阵的敌骑忽然大乱。
一批人马似平地冒出,对丁零骑兵展开了雷霆万钧的攻势。
围攻两人的前线队伍慌忙调头去迎战新敌,许洋已经赶到陆易姚身边。
两人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谁知竟然绝处逢生,心中暗叫侥幸,不知来者是何方军队,一直杀到近前才听闻蹄声。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丘陵上的战场已陷入一片混乱,发动突袭的新军锐不可当,丁零人抵挡不住,开始四散而逃。
翟翎在一队亲兵的掩护下急匆匆地逃跑,取的正是两人的方向。他此时的样子极其狼狈,一只手不知被何人齐腕削掉,鲜血自包扎处不断涌出。
陆易姚看准机会,一脚勾起地上的长弓,搭箭瞄准翟翎的前胸,用尽全力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大喝一声,羽箭离弦的那一瞬,他已有十足的把握能命中目标。
就在陆易姚放弦的同一时刻,另有一支劲箭从东面以快逾闪电的速度直奔翟翎的背心,竟然抢先一步穿透这丁零恶贼的身体。
山丘上驰下一名宛如天神般的雄伟男子,手持强弓,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随风飞扬。
一箭射出后,陆易姚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中。
※ ※ ※
与流芳舫约满之后,秦小熙又在建康耽搁了几日,方随关勇等人前往广陵。东方珏如影相随,以自己的帅舰“乘胜万里”护送他们一程。
失去了秦小熙的秦淮河,就像是少了当空的明月。建康的权贵在最后几日蜂拥而至,几乎踏破了流芳舫的大门,就为了能再瞧上这位绝代佳人一眼。
越黛香曾试图挽留秦小熙,但无论开出什么条件,后者都不为所动。
秦小熙向往的是来去自如的写意生活,而不是成为一个摆设在高台、供人观赏的彩雀。她希望凭籍自己的本事,而非光靠美色,在这古代世界里,干出一番漂亮的事业来。
“乘胜万里” 载着秦小熙等人顺江流而下,清晨出发,日落前便到了广陵的大码头。
大家有说有笑的下了船,一直候在码头的浩九和十来个淮扬帮弟兄一齐迎了上来,人人神情激动,面带悲色。
“出了什么事?” 急性子的关勇几个大步上前询问道。
“陆爷和许爷……” 浩九的声音有些哽咽,勉强抑住心中的悲痛,将两人往阜公山购马,却遭到丁零人背叛突袭之事详细地道了出来。
关勇如遭雷殛般僵在当场,就像是忽闻翁老帮主死亡噩耗时那一幕的重演。半响后,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们可有回到战场附近查看?”
浩九红着双目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收到杨怀忠的飞鸽传书,说是战场已被敌人清理干静,他带人搜遍了方圆几十里,只差丁零人占踞着的阜公山没查,仍然没有寻到两位爷和檀小兄弟,唉,……”
他再也说不下去,其实大家的心里都明白,在那种情况,纵使三人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在数百名丁零骑兵的追杀下逃生。很多淮扬帮的弟兄克制不住心里的哀痛与感动,已是一脸热泪。
“他们没有死。” 忽然发话的是自始至终面色都非常平静的秦小熙,她的语气肯定而轻松,就像是在叙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众人全部愕然的望向她。
“我就是知道。” 秦小熙淡然自若的说道,美眸中射出神秘的采芒,投向北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