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昭葟

22、去香港

　　北京的秋天天气很不好，风大雨大，灰尘也大，天气黄蒙蒙的，对好多人都不友好。
　　苏昕南也是才想起来陈仲尧有鼻炎的，因为听见他说话声音的鼻音时忽然觉得秋天来北京，他的鼻子应该就没有休息过。
　　就算这样，他还是在抽烟，不知道多久学会的，但修长手指夹着烟支实在赏心悦目，呼出的烟气都像是天庭里的云雾，垂眸时刻敛气全部情绪，周身的落寞全部被掩盖。

　　苏昕南问：“我走后，你没有去做手术吗？”
　　陈仲尧似乎有些意外，他拿打火机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叼着烟说：“太忙了，忘记了。”
　　他的忙拜谁所赐？二人都心知肚明。

　　“你在怪我？”苏昕南问

　　“不敢。”陈仲尧淡淡回答道：“那部分股份你现在想要我也可以转给你。”

　　他本来就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动，千辛万苦拿回来的东西，其实不属于他。
　　从奶奶把它给苏昕南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后面怎么变，都属于苏昕南。

　　他花了好多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又或者，是他心甘情愿。

　　苏昕南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一笑，仿佛回到1992年的香港，她穿着漂亮且面料柔润的长裙，冲他温和地说话，脖颈上的碎钻项链散发着耀眼的光，比她还要盛。
　　“陈仲尧，那......一路平安。”

　　陈仲尧一根烟只抽了一半，却灭掉了。
　　“苏昕南，你喜欢过我吗？”
　　陈仲尧的眼睛还是那样深邃，瞳孔却浅，明明看遍了世间所有的丑恶美善，依然一副平和如水的样子，他问苏昕南：“1992年，我和你去寺庙拜佛，我求的是家庭完满，你呢？你求的是什么？”

　　那时候苏昕南已经立定决心要离开，带着敷衍的意思去寺庙，然后趁只有她和主持两个人的时候，她说，她求工作。
　　原来他都知道。

　　已经从沉默里得到答案的陈仲尧笑得苦涩，他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我的？”
　　“从碰见骆元棠的那一刻开始，还是......宋落生给你告白开始？”陈仲尧说完立马慌张地解释：“我不是说别的，只是......他们都比我好。”

　　“他们和你没什么不一样。”苏昕南说的轻飘飘：“所以我一个都没选。”
　　她忽然想起离港前来接她过关的人，文若盈戴着墨镜，大风吹起她的卷发，她说：“苏昕南，你最后还是输了。”
　　18岁，她在港大门口曾立下豪言壮志，胶片机里还有文若盈被她拍的下的视频，梳着两条漂亮的辫子，还有点婴儿肥，眉毛漂亮而盈润：“中意一个人，点能说放手就放手。”

　　她同文若盈打赌，后者是旁观身份，说你不行，说他不会选你。
　　她短暂地赢过，然后长久地失败了。

　　不过好在，她离开的时候还算年轻，离开的时候还来得及拔出自己泥泞里的脚。

　　“你选了李小文。”
　　苏昕南听见陈仲尧这么说，“他有什么不同？”

　　苏昕南没有回答，反而笑了，眉毛弯弯，嘴角朝上，看起来特别生动，也是最生动：“我记得以前你经常同我讲，你不爱问为什么，小孩子才喜欢问这些。”
　　陈仲尧无声地叹口气，垂下眼皮没说话。

　　“我其实很笨。”他过了半晌才开口
　　“很多东西都不懂，小的时候有人教我，我阿妈走的时候我也是个小孩，再也没人教过我了。”
　　“你走以后，我才真的学会爱，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只换来一句你们都一样。”

　　“很不公平，但裁判如果是你，我都认下。”陈仲尧往前走，他快要与苏昕南擦肩而过。
　　停下，安静。
　　陈仲尧站在她肩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没人说话也没人转头，苏昕南正要问他在做什么，前者忽然侧身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你离开香港的时候当掉的东西，我都一一赎回来，这是奶奶给你的东西，应该......还是属于你。”
　　陈仲尧攥着盒子犹豫了一下问：“如果我说不再纠缠，我们能否做返好朋友？”

　　苏昕南看着盒子里的金首饰发愣，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好朋友？
　　她想，他是那么洒脱的人吗？

　　她拨开那些金首饰，忽然摸到硬硬的东西，掀开黑色的棉垫，那枚钻石花映入眼帘。

　　陈仲尧连钻石花都找回来了。
　　何必呢？他何必去挽留一个已经不可能再回头的人。

　　陈仲尧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合上盒子塞进她手里说：“我不是想用这些东西让你回心转意，我只是想让我自己记得清楚一些。”
　　他欠苏昕南很多东西，想记得清楚一点。
　　这样才好一一去偿还。

　　时间很久他都不怕，他怕的是苏昕南不接受。

　　“你沉默，我就当作你同意。”陈仲尧说：“我是你的朋友，关心你也是理所应当。”

　　“我回酒店了，再见。”陈仲尧慢慢说话。

　　楼门口的梧桐叶落了，陈仲尧穿着靴子踩上去还有声音，木质门框外是无限光亮，反倒衬得屋里有些暗。
　　他宽厚的肩膀很适合穿大衣，长腿走路的时候还带起风，黑色的头发蓬松地在两侧，就这么走向光亮里去。

　　苏昕南有种这样一别竟是永远的感觉，不再是那年仓皇逃离香港的时候毫无恋恋不舍。
　　陈仲尧站在门口回过头对她说再见，向来具有攻击性的脸忽然变得柔和，每一部分的走向都带着温柔无比的气质。

　　苏昕南站在原地看他转身离开，忽然觉得她和陈仲尧在1981年相遇是上帝的眷顾，她到过高处也下过低谷，长成大人的这15年有过精彩人生。

　　陈仲尧说到做到，再也没来打扰她。
　　甚至连离开北京那天，都没有让人来，只说自己爱人少的时候。

　　苏昕南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路过的阿姨看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李小文和她闹了别扭，刚想问的时候，主任走了进来。

　　主任神色匆匆地走到她桌前轻轻敲了一下，然后说：“小苏，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事儿跟你说。”

　　苏昕南站起身走进办公室，主任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他先是喝了一口水说：“陈先生愿意在北京投资建商场，我们是万分支持的，但是陈先生身体不好，不适应北京，中间对接很麻烦。”

　　“我看你跟陈先生还能语言通，不如你来负责好不好？”

　　苏昕南几乎要拒绝，主任早已看出她的意向，伸手示意她先别说话：“我不知道你以前在香港怎么样，但现在是政府需要你，北京需要你，和陈先生对接工作对你来说不算难吧？”
　　“你有什么困难，先克服一下，拉投资就要有拉投资的诚心。”

　　“如果这事你做成了，这样，你到时候写份详细工作报告，我上交给领导，多光荣。”

　　苏昕南沉默了。
　　如果答应了主任，她就要返香港，如果不答应......理由又太过私人。

　　偏偏这种时候，就她一个用得上。
　　主任想了想说：“你要是不愿意一个人去，我就再找个人跟你一起去，两个人出差，安全点。”

　　苏昕南低头说：“主任，我再回去想想。”

　　见她有松口的迹象，主任眉间大喜：“好好好，你回去和你家那口子商量商量，明天快点答复我。”

　　下班铃适时响起。
　　苏昕南往回家走，李小文的自行车铃铛响，叮叮咚咚在她身旁停下。
　　他依然如往日一样傻傻的，等她坐上自行车后座。
　　但这一次苏昕南没有坐，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表情有种微妙的悲伤。

　　李小文再笨都察觉到不对，拉着她的手问她：“你怎么了？”

　　苏昕南说：“领导叫我去香港出差”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苏昕南被风吹起丝丝缕缕头发，半秒后立定决心道：“我还是要说的。”

　　李小文却格外欣喜：“香港！是好地方呀，怎么不开心？。”

　　“我都不知道要去多久......而且和你也见不了面。”

　　李小文愣了一下，然后攥紧车把，苏昕南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依然继续说：“所以我才这么犹豫，要不、要不我就———。”

　　“当然要去。”李小文打断她的话
　　“你是从香港回来的，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我有时候会看到你对着屋里的那些磁带发呆，我支持你去香港。”

　　苏昕南茫然地想了想说：“你......不会不舍得我吗？”

　　“那你去了会给我打电话吗？”李小文问。

　　“会，我肯定会天天给你打电话。”苏昕南说。

　　李小文说：“那就没关系。”

　　“我知道你本事大，跟我呆在这里委屈你，你去了香港再回来就可以升职！多好啊！而且你又不是不回来。”
　　“我相信你。”李小文说：“来坐上来，我载你回家。”

　　苏昕南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男人，不知道要怎样和他解释，怪异感十足十地只骚扰她，陈仲尧干脆利落地回香港让她没想到，李小文如此支持她也让她没想到，这通突如其来的异地工作调动她也没想到。

　　“还有一年，香港就要回归了，如果你不回来，我也可以去找你的。”李小文一边骑车一边说。

　　苏昕南突然抬手圈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桂花的香味丝丝缕缕，在这个秋天送两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