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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往事(1) ...

  •   1981年,伴随着搅拌混凝土的轰隆声,一栋高楼在这个不出名的县城里拔地而起,那时候正逢沙尘暴肆虐的春天,柳絮快要堵塞鼻腔,苏昕南从楼里出来恰好碰到路过的车队。
      巨大的卡车和灰尘从她面前过,扬起的尘土比柳絮还令人痛苦。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一名叫陈景山的香港富商看中了这里,要投资这里。
      对于当地政府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连做了好几天的准备,要把人请来看看。

      陈景山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放春假从伦敦回香港的陈仲尧。

      而也是后来才知道,陈景山要在这里修学校做慈善,帮助贫困儿童上学。
      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1981年春天,简陋的砖墙结构教学楼前的土操场上没有聚光灯,陈仲尧穿着白衬衫黑色修身西裤,才16岁的他已经过了一米七,也难怪17岁那年就已经进入一米八的大关。
      他坐在陈景山身后的椅子上,面对着全校师生,面前是蓝绿色的单调颜色,与之对比的陈仲尧就好像是下凡的天使。
      他那时候头发还很长,刘海过眉毛,浓密的眉毛像柄剑插入鬓角,鼻子笔直高挺,简直每一部分都恰到好处。
      最主要的是,他微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西裤收紧的位置露出一小截脚踝,黑色的袜子显出起伏,双手交叉放在膝盖处。一旁的人给他递来一瓶水,他抬手接过微微点头道谢,气度不凡。

      苏昕南从未见过。

      她记事起父亲就是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这是植物人状态,她不太明白,但好累。
      要上学,要照顾家里,还要安慰偶尔会情绪崩溃的母亲。
      早上五点就起床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几乎快要变成习惯。

      周围人其实大多都一样,一样贫穷,一样的生活轨迹,直到陈仲尧的出现。

      她知道了原来西装可以是那种料子,知道了男生的头发可以这样留,知道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就能看得出贵气。
      云泥之别。

      站在台下的苏昕南远远望着台上的人,直到——

      陈仲尧喝完水忽然缓缓转过头,在空中视线相撞。
      多年后,苏昕南还记得这个时刻,他仅用一个对视让她面红耳赤,浑身僵硬,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见陈仲尧嘴唇微弯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像是不经意的散发魅力,又像是故意的想看她窘迫的样子。

      陈仲尧先移开眼睛,可能是觉得她无趣,也有可能是目的达成,但更大的可能是,陈景山叫了他的名字。
      陈仲尧站起身弯下腰鞠躬,掌声雷动,看来不止苏昕南一个人注意到了他。

      苏昕南是受助人,她懵懵懂懂地跟着队伍上台,被人推着往台中间走去,她看见陈仲尧也站了起来。
      她个子不矮,一米六几在众人中已算拔群,自然要往后站,但后面都是大人,她只能尽量往中间缩。

      旁边站着的老师指着苏昕南问:“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找地方!”

      忽然一双手拉住她的手臂,耳边传来温柔的男声:“你站在我旁边吧。”
      他的力气很大,拉着她往自己身边站。

      一旁的人见陈仲尧说话,自然给苏昕南让出一个位置来。
      就这样,她是唯一一个站在资助人旁边而不是前面的人。

      合照的时候她能闻到身边传来的幽幽香味,于是那时候傻乎乎的她虽然紧张但还是小声问:“对、对不起,请问......您用的是什么洗衣粉?好香.....”

      她说完后过了两秒,身边的男生忽然笑了。
      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呢?眼睛弯弯,露出白牙,像是无奈又好像是觉得有趣。
      陈仲尧就那样笑着打量了她一会,然后在所有人都目视镜头合影时小声说:“一会结束了等一下,我告诉你我用的.....洗衣粉。”

      合影不过就几秒钟,她却觉得那几秒钟好像几年一样长。

      结束后的苏昕南要跟着班级人一起回教室,她心里记着答应了陈仲尧的事,但看他在台上和领导交谈的样子,又觉得他应该是不记得了。

      她转身跟着人流往教学楼走,快要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苏昕南!”

      有人和她一起回头,看见了站在人流之外的陈仲尧。

      他穿上了外套,手插在裤兜里冲她笑。
      “对,就是你。”他看着苏昕南说:“苏昕南,我记得你的名字。”

      她逆着人流走过去,第一次不在乎周围人投来的目光,走到陈仲尧面前。
      男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还有浅茶色的液体,和他的瞳孔一样漂亮清澈。

      “送给你,洗干净衣服喷到衣柜里,或者穿衣服的时候喷一点,这就是我的洗衣粉。”
      陈仲尧把瓶子放进她手里,然后问:“我要在这里住两天,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啊?”
      苏昕南记得,面对陈仲尧的第一次邀请,她只发出了这个无意义的音节,搞到对方哑然失笑,脸上表情变得有点难看。
      “不愿意吗?”
      陈仲尧问。

      苏昕南很想很想答应,但是不可以,因为她还要回家做饭学习,思索再三后她还是选择了拒绝。
      “我还要回家照顾爸爸。”

      陈仲尧表情微妙地看了她几眼,然后才缓缓道:“真可惜。”
      “下次希望你有时间。”
      靠着这样的陈仲尧,她度过了很多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陈仲尧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异世界,怎么都进不去。
      但那时候她也没有妄想过。

      直到她亲眼目睹了陈仲尧在深夜的街头把一个人打得半死不活,理由竟然是那个人抢走了他买的蛋糕。
      苏昕南看着地上疼到打滚嚎叫的流浪汉,那个人还叫着没有。

      “他.....他说他没有拿你的东西。”害怕陈仲尧听不懂,苏昕南还给他解释。
      但下一秒陈仲尧说:“他拿了。”

      警车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苏昕南抓着他的袖子说:“现在严打,你这样他会....会死。”

      警车已经开到了两人面前,陈仲尧却一把拉她入怀,手摁着她的头到自己胸前,嘴唇在她头发上摩挲。
      苏昕南的脸全部埋在陈仲尧的衣服里,浓郁的香气把她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听见陈仲尧在她耳畔用细小温柔的声音说:“他拿了,这是他应该有的下场。”

      可是。
      可是苏昕南目睹了全过程,她看见那个流浪汉只是经过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陈仲尧都知道,到警察拉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放开苏昕南。

      他上下打量了苏昕南一眼问她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苏昕南把手里提着的袋子给他看,那是她母亲刚刚让她出来买的东西。

      陈仲尧又问她住在哪里。
      苏昕南指了指旁边的红砖楼,说这里。

      陈仲尧笑着说真巧。

      他从外套里掏出两瓶易拉罐,打开一瓶给苏昕南,酒精味窜进来,苏昕南没有喝。
      陈仲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不会喝?”

      “我不要喝。”苏昕南却忽然说,她隐约知道,她的父亲就是喝酒喝成现在的样子。

      陈仲尧正要说什么,忽然,寂静的夜晚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从高空摔在地里。

      陈仲尧忽然站了起来:“跳楼?”
      苏昕南愣住,下一秒拔腿朝自己家跑去。

      空空荡荡的楼下,母亲躺在地上,周围的野草丛生,旁边的公共垃圾箱里传来臭不可闻的味道。
      陈仲尧拨开她的肩膀看了一眼,立马掏出兜里的电话,用粤语说了几句话。
      大约是报警吧,但苏昕南浑身发麻,大脑已经不再运转。

      她看着地上的女人,久而久之的操劳让她比同龄人还要苍老,双手的纹路比树皮还要粗糙,扭曲地躺在地上,除了不再动以外,和平时并无很大区别。

      因为陈仲尧有电话,报警快过平日,救护车也来得好快,警察指着陈仲尧问:“你报的警?她是你什么人?”

      陈仲尧眼睛不眨地说:“这是我女朋友的母亲。”

      警察狐疑地收回视线,本想多问两句,是否涉及有伤风化的问题,结果看到县长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背景不凡,再接下来才知道,他是从香港来的。

      香港,那个时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遥远的地方,但他们听说过,那里人都好富裕。
      警察走之前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苏昕南,关上门后传来声音:“有个香港男朋友可真不得了。”

      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在某种程度上有宿命,比如她站在急救室门外,陈仲尧跟她说:“楼层不高,摔下来也不会死。”
      所以她的母亲也有了和她的父亲一样的宿命。

      她14岁这一年,最最不理解的,是她的母亲,跳下来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她还有个女儿。
      她更恨她的父亲,她想要他去死。

      陈仲尧知道了她家的情况,什么也没说。
      她以后怎么办?她不知道。

      陈景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苏昕南没有哭,她低头想了想,随后站起来走到陈景山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家里还欠人9400块钱,我父亲和母亲的医疗费我也负担不起,我知道您是大慈善家,求求你......救救我家,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全走廊的人都看着她,她有些瘦弱的脊背依然不屈于此,陈景山的沉默在时间里继续,她膝盖好疼,欲哭无泪。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鞋,价格不菲,没有褶皱。

      耳畔旁响起声音,温柔平和,毫无波澜。

      “阿爸,我中意佢,佢同我一样。

      因为陈仲尧的这句话,陈景山才说了好。
      苏昕南学会粤语后才想明白这句话,陈仲尧这样说,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哭?

      其实不是的,她记忆中的1981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跟着陈景山入京办领养手续的时候恰好看到紫禁城的黄昏。
      陈仲尧开着黑色牌照的车载她穿行。

      离她下跪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看着窗外的街道,留下了她的眼泪。
      不过,在北京的冬天里,很快被吹进风中,无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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