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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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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雨洗净天尘,叶如翠鸟羽,竹上青皮苍郁,寒露欲滴。
符瑶去准备午饭了,院落前的走廊上放了张茶案。回廊曲折,屋檐低垂。
二人对坐空庭,沏了一壶茶。
素手握茶匙,滚水筛毛尖,荡出半碗清黄茶汤,白烟袅袅。
越颐宁托腮坐在茶案后,看着阿玉的泡茶动作,突然开口道:“你之前在家里也经常泡茶么?”
雨丝飘入杯底,动摇其中竹影。
阿玉抿唇道:“也许吧。毕竟我已没有之前的记忆了。”
越颐宁摸了摸下巴:还是滴水不漏啊。
但不知为何,她莫名不觉得讨厌了。
也许是因为那道映在窗纱上整整一夜的影子太过温柔,也许是因为那双总是只有她一人的眼睛。
阿玉将茶杯递给越颐宁,她抿了半口,眼睛一直看向院落里的池塘。
雨水叮叮咚咚敲出满池涟漪,一圈圈,破碎了又圆,便如同人间的许多情谊和际遇。
阿玉看着她的半张侧脸:“比起晴天,小姐似乎更喜欢下雨。”
越颐宁点点头:“我喜欢雨,是因为下雨时,世界总会变得比往常安静一些。”
这世间躁郁焦灼之人颇多,皆匆忙赶路,急于求成,唯有下着雨时,她才会觉得吵嚷纷杂的人间变得清静许多。
很多沉疴于心的烦闷,听听雨声,似乎就变得轻盈了。
越颐宁:“我还在天观里修行的时候,便很喜欢下雨。我所在的天观是大天观之一,香火旺盛,每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若是有雨水,天观里的人便会少一些。”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在山间走一走,走到哪座山头、哪座神像,便就地坐下,靠着墙壁听雨声。”
越颐宁在说起往事时,似乎是在回忆着,有些出神。阿玉认真地倾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轻声接道:“小姐那时是一个人么?”
越颐宁:“怎么会是一个人,我还有师父呢。我师父教我五术,供我吃穿,告诉我为人处事之道。偶尔她也会带我出远门,去其他大天观见她的朋友。世上无亲无故的人这么多,她待我已经是十足的好了,我很感激她。”
阿玉:“听上去,她似乎是个很好的人。”
越颐宁笑道:“我师父嘛,自然是极好的人啊。她时常布施平民,带领整个天观的天师做义法,不收分文。她是个很厉害的天师,不过你或许不知道。”
“东羲有三大天观,每个大天观里都有一位存世尊者坐镇,其中声名最隆的就是我师父,悯慈尊者秋无竺。”
阿玉望着她:“大天观与天观有何处不同?听小姐这样一说,我也有些好奇了,若是有机会,真想去亲眼看看。”
越颐宁:“喏,离这最近的锦陵便有一处大天观,名为青云观,守观的尊者是德量尊者花姒人。你若是想去,可以去那看看,横竖离得近。至于区别么,在我眼里,天观都长得差不多。”
阿玉低眸笑了笑:“我不迷信,对拜神一事并无什么执着。”
越颐宁眉梢微挑,刚想说“那你为什么说对天观感兴趣”,阿玉便又开口了:“我想去的是小姐曾经呆过的天观。如若没有小姐,我便不想去了。”
越颐宁握着茶杯的手指抖了抖。
瞧这话说的。
阿玉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眯起眼笑:“小姐之前呆的那座天观是什么样的呢?”
“......我之前呆的天观,也是三大天观之一,叫紫金观。”越颐宁放下茶杯,开始努力回想,“至于长什么样么,你突然这么一问,我也不太能描述出来。”
在她眼里,天观真的都长得差不多。
阿玉:“那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越颐宁:“特别之处么?嗯......天观建在山顶上,所以上山的路很陡峭。”
因为第一次爬天观时还很小,她气喘吁吁地爬了半天,到达天祖像前时,几乎要累得瘫倒在地,所以越颐宁印象深刻。
“长长的石阶盘旋而上,隔一段路便会修建一两座小神庙宇,会有凉亭绿植供行人歇脚。但天祖像作为镇观之石,建在天观最高的那座山头上,得一直爬到山顶。”
阿玉:“爬到山顶,似乎很是艰难,但还是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吗?”
越颐宁:“是的。毕竟天祖像只有大天观有,多数人来到大天观都是因为有所求。就算无所求,也会一路拜上去,图个好运和完满。”
“原来是这样,那小姐一定早就见怪不怪了。”
越颐宁:“有时候还是会见怪的。”
“你见过一步步跪上来的人吗?”越颐宁说,“我见过。”
“天祖像前,这样的人很多。”
越颐宁在天观中看过人间百态,见过人性的丑恶贪婪,猥琐狭隘。许多人来到天祖像前,求的不是寻常幸福,而是不劳而获,异想天开。
但是。
即使只有那么几次。
即使只是偶尔,也会遇到令年少的越颐宁动容的祈福者。
越颐宁记得很清楚,那年她十二岁。
那天是一个暴雨天,去往山顶的石阶上满是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山石和泥土,雨水混合着泥,哗啦啦地奔流而下,每一级都像一个浑浊的瀑布。
因着天气恶劣,天观里放眼望去人烟稀少,整座山头蒙在雨雾中,站在山脚的人抬头望,连山门都看不见。
越颐宁那日倒了霉,她趁着雨还小时下山去玩了,没想到这会是一场暴雨。眼见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征兆,天却快黑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到山脚下,顺着石阶一级级往上爬。
就在这条路上,越颐宁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个妇人,穿着带补丁的寻常麻衣,站在雨水中。她每爬一级石阶,便会原地跪下,重重地磕一个响头。
那种声音,在庞大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沉闷,有点像心脏搏动,又有点像什么坚硬东西在被一点点敲碎。
石阶上的泥水污浊肮脏,她却跪得毫无犹豫。
越颐宁原本落在她身后,却因为走得快,慢慢离她越来越近。
妇人的轮廓变得清晰,她渐渐能隔着厚重的雨水,看清她黑白交杂的头发上沾着的污泥,看清她湿透的衣衫和鞋履,还有她弯下腰时拱起的消瘦背脊。
她跪下,站起,攀爬,再跪下。她的动作很慢,但却毫无滞涩,一气呵成。
不如说,她也许是故意做的慢,因为这样看起来更虔诚。
一个虔诚却一无所有的信徒,如果不能供奉金银,那便出卖灵魂。
越颐宁路过她时,才听清她说的话。那妇人嘴上念念有词,被暴雨打得睁不开眼:“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儿......”
“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儿........”
“天祖在上,求求您,救救我家女儿........”
“我什么也不要。”
在反复的话语中,越颐宁捕捉到妇人麻木无光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楚。她的脸皱得像是泡发了的面皮,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还是眼泪。
她哽咽的、嘶哑的声音在说:“我只求她能医好病,好好活着。”
“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越颐宁后来爬到快山顶,再往后看时,那妇人的影子早就淹没在山雨之中。
但那时的回忆,如针刺刀刻,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后来,她再去看那些天祖像前跪拜的虔诚信徒时,总会想到那个暴雨中一身泥泞的背影。
人的愿望,有时候比天穹还要高远,有时又比草芥还微小。
阿玉听完,许久没有言语。
他轻声道:“是个可怜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越颐宁摇了摇头:“不,这已经不算可怜的人了。”
真正可怜的人,连去拜一次天祖像,都是奢望。
阿玉:“小姐在天观修行多年,想来,小姐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越颐宁说:“我不是因为相信天祖才进入天观的。”
“我一开始拜师,是因为我师父说,她与我有缘,若我愿意拜她为师,便能住进天观修学五术。我当时只是个流浪儿,每天在街上游荡,和猫狗争食,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观,什么是五术。但即使是那时的我,也知道天师。”
年幼的越颐宁曾躲在街角,看着一家刚开张的酒楼在门前做法事。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之前看到他们这些街上的流浪儿靠近,便会一脸嫌恶地喊小二把他们打走。可如今,在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他却恨不得将腰弯到膝盖上,一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模样。
老板叫那个老人“张天师”。
于是那一天,越颐宁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行当叫做天师。
成为天师,就能吃饱饭,穿暖衣,受人尊敬。
所以秋无竺问她,愿不愿意拜她为师的那一刻,越颐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毕竟,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一无所有的人,只要能往上爬,便是得到。
“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我只是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俗人。”越颐宁笑道,“信仰啊,虔诚啊,教义啊........那种东西,我是没有的。”
阿玉摇摇头:“怎会。我反而很庆幸小姐是个俗人。”
越颐宁有些意外了:“此话怎讲?”
“所谓出世的人,往往用许多条条框框束缚自我,活得并不自在快乐;入世者酒肉穿肠过,无所禁忌便也能够体会五味百态,活得虽不高洁,但却丰满。”
“神明虽慈悲众生,却似乎不慈悲具体的人。俗人虽重视金钱小利,但却能笑得痛快,哭得酣畅,爱得尽兴,样样落在实处。”
“一生不求大富大贵,朱紫临门,但求逍遥快活,自在随心。”
“我希望小姐是如此。”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分明。
越颐宁看着他,慢慢开口:“......说起来,我有一事很想问你。为何你那么信任我的测算结果呢?”
“我虽自称天师,但却和为人熟知的天师形象相去甚远,我不老,反倒很年轻;我不是男人,而是一名女子。”
“在今日之前,你也并不知我是尊者之徒吧。”
阿玉看着她的眼睛,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动哽塞在喉咙口。
他很想说,因为你是越颐宁。
但他知道他这样说,只会加重她的困惑,说不定还会被她察觉他的执拗。那不是他希望她了解的那一面,那太沉重。
阿玉:“我那时觉得,小姐也许需要一些支撑。天师断运,我想是背负了巨大的因果和责任的。小姐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知道,若是卦象不准确,小姐你一定会自责。”
“我愚钝,并不了解卜卦。我说相信,只是因为我希望小姐开心一些。”
案上,砂壶内茶水渐冷,白烟被风搓得细小。
越颐宁垂眸:“......原来是这样。”
她慢慢说道:“那日,我在长廊上坐了一天,想了很多事。”
“我想了很久,想如果雨迟迟不下,我们要怎么度过这场旱灾。想到中途,甚至兴起过把我那口铜盘典当掉的想法,拿去换些钱,先买些粮食屯着再说,毕竟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变得更糟糕?”
“但焦躁过后,我意识到家中还有一些存粮,那种叫魔芋的食物足够我们再支撑一段时间。虽然艰难,但远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于是我冷静下来了。”
“但是......”
但是呢?
不会每一次都能平稳度过的,她总会遇到连最高级别的卜术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即使是万能的占卜,也存在无法确定的意外。
一旦下定决心朝这个方向走,她会无数次经历与天博弈的时刻。
她真的能做到吗?
这是命运走向岔路前,对她最后一次的叩问。
有一句话,含在嘴边许久。阿玉知道,是时候将它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成为他余生的航标,他的目的地,他的宿命。
阿玉开口,声音似是比往常艰涩一些:
“.......小姐的理想,可是拯救苍生,匡扶天下?”
越颐宁笑了,她说:“不,我的理想不是这个。”
她自小流浪,吃百家饭长大,居无定所,目无家园。越颐宁到现在都还记得,在外漂泊时,那种无依无靠,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惊惧。
“我其实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若说入世,强手如云,我只是个无名的小天师,无论是这张嘴的辩术还是这肚子里的谋术,都岌岌堪忧。如今朝廷汹涌复杂,若抱着青云之志入仕,怕是命途摇坠,攀升无望。”
“若说出世,遁入空门、餐云卧石那样的境界么,我也做不到。”
越颐宁笑了笑:“我没有理想,唯一想要的,只有安稳的生活本身。仅仅只是像此刻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最好有一片竹林。每当下雨时,我便可以躲在屋檐下,捧着一盏茶,听到雨停。”
心中的大石终于被缓慢地放下,落地生根。
他发现,他说不清心底的那种复杂情绪是什么。
释然么?他终于知晓她真正想要的事物,他终于确认这就是她所求。
愤恨么?她为了太多与她无干的人和事,被迫活了自己并不想要的一生。
不值么?的确不值。她的结局已经落墨成文,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伟大也悲哀。
他知道,自这一刻起,他来到这个世界,才算真正有了倾注一生的目标。
越颐宁抬眼看了过来,却看到面前白衣飘然的美人笑得痴了,墨玉似的眼里有晶莹的光彩流转,像是刚刚从蚌壳里剥下来的宝珠。
阿玉笑道:“小姐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也许是说了许多心坎里的话,越颐宁笑得比往常轻松许多:“我都不敢说我一定能实现我的愿望,你倒是应得信誓旦旦呢。”
阿玉声音温柔:“小姐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无论多难,我也一定会尽力去实现它们。”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越颐宁不由得一怔。
她心底有个代表理性的小人,为了她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总是不断地杀死那些在某一时刻,突然冒出来想要感情用事的感性小人。
如今,心底的理性小人坐在如山高的尸首上,笑得潇洒也认命。
这个人啊。
她心底的防备,终于还是被他除下了。
.......
雨后天霁,山染修眉新绿。
经过一日一夜的淋漓,山路镇道上泥泞一片。绿槐静立不语,晨曦晓长空,茎叶翻露珠。
越颐宁的陋居小院在九连镇的东头,四下偏僻,人烟罕至。
一大早,却有一道车马声渐近。
车夫勒马,一辆雕轮绣帷的马轿在院门前卸下。轿厢中,婢女扶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粉霞红绶藕丝裙,雪面淡眉天人貌。
魏宜华看着面前这处破落的院门,轻轻叩响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