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长生》三山九塔

21、黑鹰

　　“不是他。”陆南山垂下眼睑：“是飞蓬真人的劫数。”
　　段鸣鸾隐约想起自己于课堂上所学：修道之人五百岁时，即将历劫……

　　于是结结巴巴说道：“可……可火劫怎么会……冻出这么大的冰凌？”
　　陆南山伸手贴在那面透明的冰墙上，冰墙飞速融化，消散在空中。

　　“飞蓬真人七百岁有余，火劫过后，百年一劫，人各有命，劫数也全不相同。”陆南山一字字说道。
　　她语气好像与平时没什么分别——她语气总是如此，很少能听出什么特别的感情来。

　　但段鸣鸾还是觉得，大师姐此时心里十分不好过。

　　与自作孽不可活的朱雀峰主令狐取相比，飞蓬真人之死显得无辜极了。
　　按理来说，面前死了修道前辈，段鸣鸾等人多少应该生出几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伤来。

　　但几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要怎么想象七百多年漫长的岁月呢？
　　她们之中，甚至有人这才是初次亲眼见证生死。

　　修道之人自得道起就容颜永驻，除非……
　　除非心火衰，肝木……算了，光是想想就晦气。

　　若是五衰一起，得道之人也会开始衰老，直到勘破道途之中那点晦暗不明的东西，方能继续向前。
　　天下大道理人人都懂，但如何证破，又如何前行，远比想象得艰难。

　　飞蓬真人老态龙钟，想必也是历经了数次兴衰起伏，也不知她离开时，到底是解脱，还是不甘？
　　段鸣鸾想到了自己的太.祖，那个年复一年活着的老人，那个吃尽了天下之药，用尽了天下之法，只为让自己活着的人。
　　她忽然有些漠然地想：到这种时候，我就不活了，爱怎么死怎么死。

　　陆南山放平飞蓬真人的躯体，又取出素练为她装裹，其余三女在一旁默默为她打下手，不约而同地都安静了下来。

　　白帛即将裹到头时，陆南山双手微微一滞。
　　段鸣鸾三人还沉浸在一下下缠布条的节奏中，被突如其来的暂停弄得微微一怔。

　　只那一怔，众人眼前一花，陆南山就已经到了方才那道冰墙之外，眨眼的功夫便挡下三道厉风——段鸣鸾等三人后知后觉，见到厉风被挡下之后才慢慢出了一身冷汗。

　　“糟了，我们是累赘！”段鸣鸾小声对身边二人说道。
　　辛雪遮大约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一只手按下跃跃欲试想上前帮忙的昭离，低声叫道：“祖宗，你消停点就是帮了师姐大忙了！”

　　方别玉从远处一步步走来。

　　段鸣鸾只觉得那身影有些模糊，随后才发现那道被大师姐化掉的冰墙不知何时已经被复原，挡住了她们三人与飞蓬真人的遗体。

　　陆南山一人一剑，定定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方别玉脸上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段鸣鸾盯着那张脸瞧，只觉得方别玉的鼻子好像尖了些，像鸟喙。
　　“像鸟……”昭离低声说道。

　　“陆南山，是我晚来一步。”方别玉的声音仿佛被粘上了第二层，两个声音叠在一起说同一句话，在空旷的冰窟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
　　段鸣鸾三人被回音所冲，有些站立不稳，纷纷各自给耳畔画上符咒，但求那声音能被符咒冲散几分。

　　“飞蓬这老东西的灵气就算是咱们俩的，怎样？”方别玉在陆南山面前几步的地方停下，偏过头，朝着冰墙之内看了一眼。
　　墙内三人缩了一下脑袋。

　　“方别玉的身体撑不住，你现在放开他，离开三遄，我当下不杀你。”陆南山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方别玉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陆南山，百来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装模作样。”
　　说着，他又朝前进了两步。

　　陆南山一道符咒点在他身前，像一条黑色的小蛇，一下下流动着危险的光。

　　方别玉抬起脚，就要朝着那符咒踩下去。
　　“你敢。”陆南山单手持诀，身后月轮隐现，杀意无边。

　　方别玉朝后退一步，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更胜，油腔滑调道：“开玩笑的。”
　　“我没有。”陆南山垂着眼睑，慢慢说道。

　　“这样吧。”方别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友好：“你七，我只要三，如何？”
　　光芒大盛的月轮已经说明了一切。

　　“既然怎么说都不行……小南山，我可只能抢了！”方别玉目光一转，话音未落，一只手就朝着陆南山抓来。

　　陆南山不闪不避，月轮光芒却照向头顶，挡下了从天而降的一只巨爪。
　　那巨爪一击不中，却并未缩回，而是一转方向，朝着她身后的冰墙抓去。
　　陆南山人如一片风中枯叶，晃悠悠一荡，下一瞬，月芒就自那巨爪的骨节中放出光芒来——不声不息之间，陆南山掌中的光芒已经将那只巨爪从掌心切成了两半。

　　半截巨爪落在地上，像一阵尘埃，被二人激起的风一吹就散了。

　　“小南山，你没有百来年前厚道了。”方别玉说道。

　　陆南山不言不语，第二道月芒已出，继续斩向方别玉身后沉沉的黑影。

　　“但还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方别玉躲开月芒，又打出几道黑箭，一枚封陆南山来路，一枚封她脚下，还有三枚朝着她身后的冰墙飞去。

　　不爱废话的陆南山还是不说话，一翻身用不知什么符咒扫开了三枚朝着冰墙射去的黑箭，剩下两根则被月芒一扫，掉头物归原主。
　　段鸣鸾屏息瞧着两人打斗，看到地上的黑箭原来是几根坚硬的羽毛，黑油油的，像乌鸦毛，十分不吉利。

　　“这是黑鹰，用这样的羽毛做成箭，射得又稳又远。”昭离低声说道。
　　“有没有什么东西克他？”段鸣鸾一瞬不瞬地盯着打斗的二人瞧，嘴上问了一句。
　　昭离茫然地摇摇头——这附身在方别玉身上的黑鹰甚至能跟陆南山过招，哪还有什么不长眼的天敌敢去招惹他？

　　“小南山，没想到你还藏了人在里面？”方别玉此刻化作一阵黑烟，旋风一样朝着冰墙卷去。
　　陆南山的月轮如影随行，立马就出现在冰墙之内，冰墙上符咒隐现，黑旋风几次没有卷进冰墙，反被月轮光芒照散了大半。

　　“飞鹏的劫数真的有这么快？”黑旋风在不远处又凝结成了方别玉的样子：“你背上的剑真能拔得出？谁送给令狐取那样多的命魂？三遄之内，想着借岁的人难道只有他一个？”

　　黑旋风凝成人形，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一面大扇，一扇就是一道风，卷在冰壁上就是一道极深的裂痕，倘若是人挨上一下，只怕身子断成两截都是轻的。

　　三遄山有人给新弟子们教身上功夫，新弟子们一个个学得很敷衍。
　　试想，都能操控灵气画符咒杀人于千里之外了，用拳脚比比划划还有什么意思？
　　灵气融入拳脚那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手上的那点灵气，画一道复杂点的符咒有时都不够制成到最后一笔，还敢用来打拳踢腿？
　　只怕第二下就要力竭了。

　　段鸣鸾身子紧紧贴着冰壁，暗暗发誓，这次出去之后，一定要把拳脚功夫学好。

　　陆南山仿佛被他的话所动，持诀之手微微一滞，竟被方别玉抓到一个破绽——
　　黑风铺天盖地袭来，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羽毛——羽毛甚至结成了符咒的形状，就算是被击落，也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以符咒将陆南山困在其中。

　　“打起架来爱听别人说什么的毛病还是没改……”巨大的鸟形黑影自方别玉背后脱出——只是个黑影轮廓，鸟头处莹莹一片黄，大约是眼睛。
　　“这鸟没有带自己身子来，而是上了方别玉的身……”段鸣鸾喃喃道。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行动受限，与陆南山缠斗数个回合，甚至还要勉力维持方别玉的肉体凡胎不被过大的灵气冲散……
　　现在还彻底困住了陆南山，下一刻，他大概就要冲着冰墙之内的飞蓬真人遗体而来了！
　　这破鸟本体该有多强？

　　段鸣鸾有些绝望地想道。

　　陆南山在黑风中左支右绌，灵力似乎也有些难以为继，背上所负之剑好似感觉到了主人式微，不安地发出嗡嗡的鸣响。

　　黑影现身，一声高亢尖锐的鸟唳响彻整座冰窟，段鸣鸾听到东南方向有几声巨响，只怕是山都被他震塌了一座。
　　下一瞬，黑影就拖着方别玉的身子直直朝着冰墙袭来：“小南山，抱歉啊，飞蓬真人的灵气全是我的！”

　　他“的”字出口，话音仿佛被懒腰斩断一般，忽然沉寂下来，黑风黑羽也在一瞬间消失无踪……那对巨大的，黄莹莹的鸟眼就停留在冰墙寸许的位置，一动不动。

　　段鸣鸾瞪大了眼，那黑影胸口透出半弯白色的月牙，月牙上挂着层层黑雾，像是刀尖上的鲜血。
　　陆南山就站在黑影身后，一手托住了要软绵绵倒下的方别玉，月牙则慢慢从另一只手掌中缩了回去。

　　片刻之后，一声痛苦的哀鸣仿佛在整个三遄山上空响起，段鸣鸾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个位，颇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