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当知我意》寒枝沐

1、身份还给你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中，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让桃花十三微微皱了皱眉。
　　“姑娘，你醒了。”
　　耳边传来少女软软的声音。
　　桃花十三嗯了一声，嘴角却勾起一抹笑。看来提早留下的阵法起了作用，她果然逃出来了。
　　现下，是被人救了。
　　“我扶您起来喝药。”少女说着，托着桃花十三后背，垫了几个枕头在身后。
　　痛的呼了一口气，桃花十三接过递过来的药碗。
　　“秋天了啊。”
　　入口的苦味，让桃花十三清醒了很多，似乎从遥远的过去把她拉扯回来了。这场肃清行动来的很快，一眨眼就秋天了。
　　少女很忙，接过空了的药碗，又匆忙出去了。
　　“不是，现下谷雨时节，马上夏天了。”四处安静异常，少女软软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从院中传来。
　　桃花十三眼里因死里逃生的喜色，换为震惊。
　　“我叫叶晨，青州人。前两天我的丫鬟在路边发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你是刺客吗？你身上几道致命伤，都是剑伤。”
　　桃花十三震惊的望向少女。药草香与初夏的泥土气息，划开东楚国上空郁结的阴霾，闯入眼中，只见蒙蒙山雨中，少女撑着伞，正俯下身整理着院落石桌上的新采摘回来的药草，气质淡雅文静，如山间清松，又如冷月。
　　她纤细的身影，安安静静的在院子里，身后是满山姹紫嫣红，细细的雨幕中，有些许白烟如轻纱般飘在半山腰，白日阴天的光，映着她的肌肤，晶莹如玉。
　　桃花十三不由的觉得眼睛酸痛。一定是那柔柔的春雨山色，竟然刺的眼睛想要流泪。
　　“是你啊，叶晨。”
　　记忆蜂拥而来，那年桃花十三还是一个无名刺客，春雨中被叶晨的丫鬟救回来。然而救活了桃花十三，叶晨自己却不行了。
　　临终前，叶晨让桃花十三代替自己回去叶家。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悄悄的没有了。我还没考回去，没有向那些在南离害过我的人报仇，我不甘心......”叶晨说的语无伦次，眼里的光一点点淡下去，最后猛地抓住桃花十三的手。
　　“肯定会有人来接我的。到时候你跟着回，去......叶府，做叶府小姐。”
　　“是我救了你。你要活着......
　　“你就替我活着，不报仇也可以。侯府就算再受气，也好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桃花十三还记得当时叶晨的目光，如耗尽灯油的火苗，跳动着，慢慢落下去，最后化为一缕青烟。
　　此后多少年，那个眼神，总会出现在梦里，一遍又一遍，不甘心啊。就这样死了。
　　“姑娘感觉如何了？”叶晨见她发呆，歪着头问。
　　桃花十三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她，额间三片桃花，映着雪白的肌肤，她亮晶晶的眼角会有笑，会好奇，会关心。桃花十三不知怎么回答。原来不管经历了多少，回到了这里，看到她，还是会心疼。
　　剧烈的疼痛让桃花十三脸色煞白。
　　叶晨忙过来扶着桃花十三，问：“哪里不舒服？”
　　桃花十三笑了一下，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道：“没想到我竟然回到这里了。之前他们指责我无情时，我常会想，以你的性格，一定也不会任人欺负。我只是回击了而已，我没有错。”
　　桃花十三说着，咳了一大口血出来。
　　“不要说了。”叶晨握着桃花十三的手，又要把脉。
　　桃花十三摇了摇头，苦笑着道：“那个阵法被人动了手脚。我怕是，不行了。”
　　叶晨皱着眉，还在把脉。
　　桃花十三看了许久，叶晨眼里的慢慢腾起悲伤。就像是冬日的窗户，被热水一呵，腾起一片片白雾。
　　桃花十三知道叶晨要哭了，拉着叶晨的手道：“唉，你不该是这样子的。我替你嫁给三殿下后，我才知道你也曾是东楚的明星。”
　　叶晨别过头，许久后声音低低道：“可我救不了你。”
　　桃花十三刚要说话，“哇”一声又吐了一大口血。
　　叶晨低呼一声，忙道：“你躺着，我再去找找看有什么法子。”
　　桃花十三突然眼中杀气大盛，说：“我现在五脏俱毁，全凭一口气撑着，你是医者，你会看不出来？”
　　叶晨愣住了，双眸里映着桃花十三伸过来的手，如一张巨大鬼手要来取人性命。
　　屋内静悄悄的，桃花十三的指腹凉凉的贴在叶晨额上的时候，叶晨的身子抖了一下。空气中，有若干柴裂开的“啪”一声。
　　是人紧绷的心弦断了。
　　许久后，桃花十三道：“我恨你，恨你让我替你，恨你们叶家。但夺舍了你，前世种种又要再过一遍。我死都不想了。”
　　“除了恨，我终归还是我......到这里了，又看到你，我觉得，你的人生，应该你自己走。”
　　“所以，这辈子，换你自己好好的活着吧，叶晨。”
　　是啊，野心勃勃的让灵宠设了时光逆流的阵法逃走，没想到却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那就换一种方式吧。
　　叶晨看着桃花十三，心有余悸的问：“你不夺舍我......”
　　叶晨的话被桃花十三的动作打断。
　　桃花十三一手反握着叶晨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托着叶晨的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叶晨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顿时从两人握着的手处不受控制的冲过来，同时脑海里突然多了很多画面。
　　叶晨惊呼一声，软软倒在桃花十三怀里。
　　桃花十三看着怀里的叶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消失。记得前世，叶晨去世后两个月，叶家便派人让人来接了。这一世，很快她也要见到那些人了吧。
　　桃花十三想到这里，脑海里突兀的浮起苏守玉的身影，桃花十三苦笑了一下，心里道：“没想到我桃花十三生命最后的时光，想到的不是王府，不是庞大的刺客组织，而是那个从见面起就在追杀我的苏守玉。”
　　他眼里总是那么多恨意，他很少说话，唯独一句便是：
　　“叶晨，做刺客，真的那么好吗？”
　　是啊，为什么顶替了她的身份，还要继续做刺客呢？

　　桃花十三视线模糊了，看到叶晨昏迷中微微蹙眉，心里所有的不甘和倔强，渐渐坍塌。
　　记忆中，这个少女总是笑着，她对她说：“你醒了。我是青州人，因身体不适，在山中养病。前日丫鬟外出买办，遇到姑娘倒在路上，便带回来了。姑娘可好些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挂着那温暖的笑。
　　那是桃花十三一生深藏在心里，小心翼翼护着的如春光一般的温暖。
　　桃花十三以为经历了那么多，她早就忘记这白云深处的少女；以为代替她活了那么久，帮她报了仇，受了那些苦，一丝一毫的愧疚也不会有了。
　　没想到，甚至初见时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印在心里深处，直到两世重逢。
　　“我努力了。对不起。是她们太咄咄逼人了，我没法子，只好都杀了。但是叶家，我没有错。”桃花十三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这就是让东楚国历史改写的“谷雨”首领，夜三公主。她竟然哭了。
　　“这一世，换我来说这句话：‘我是没有明天了，我想你回到叶家，好好的长命百岁。’”

　　“你是！”叶晨猛地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在一处枯了的蒿草中。
　　四处弥漫着血腥味，叶晨心里一紧，身子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下意识想要缩起来，手一动，却摸到一块冰冰凉的东西，叶晨吓得惊叫一声，四下悄无声息。
　　惊叫声异常清晰，听的叶晨自己一阵心惊肉跳。
　　许久后，四处依旧一片死寂。叶晨缓缓的转过头，这才看到是一柄长剑，握剑之人竟然是自己！
　　“你在害怕？”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带着说不出的寒意。叶晨死死捂着嘴，愣是没叫出来。
　　惊魂未定，叶晨惊恐的四处寻找声音来处。
　　只见漫天星辰，银河悬在深邃的夜空，几乎要垂落在这人世间，但一片空地，依旧荒凉无比。
　　“什么人在那里？”叶晨又向后缩了缩。
　　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猛地就出现在前方的空地上。
　　青面獠牙面具，只露了两只眼睛，森然望过来的时候，叶晨感觉大脑轰一声炸开了，滔天恐惧从头皮蔓延至全身。
　　这面具，是苏守玉！竟然追杀到了这里。
　　叶晨不知自己为何会认识苏守玉的面具，但下意识的，就认得，且知道是来杀自己的。
　　“如果有来世，你还要做刺客吗？”苏守玉声音冷冰冰的。
　　叶晨哆嗦着摇头。
　　“你是不是叶晨？我最后问你一句。”苏守玉说着，面具下的眼帘合上，不再那么闪着黑光吓人。
　　叶晨强压着内心的恐惧，想要问一句，“你还记得我”，然而腰上剧痛，让叶晨的话变成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苏守玉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几乎已经要磨烂的绳结，“我希望来世，你把这个还给她。告诉她，如果不愿意就不嫁给三殿下，如果不想回侯府，就不回去。我会去找她。不要忘了。”
　　叶晨惊恐的双眼在夜下闪着光，她僵硬的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艰难的绕着绳结又打了个结。旋即，轻松无比的笑了一下。
　　苏守玉眼里的杀意，如冰雪融化般，渐渐变为震惊。
　　“快，找到夜三公主了！”
　　叶晨还未说话，一柄长剑已从苏守玉的身侧斜斜刺过来，直插心脏。
　　叶晨只觉得冷气不断涌来，她看到持剑之人，熟悉又不是所知的人。
　　在山中不问世事，专心学习的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被他们这样对待？
　　一滴眼泪，从眼角流出，看着早已陌生的苏守玉，叶晨绝望的闭上眼。
　　叶晨想起自己这短短的十七年人生，可谓坎坷无比：
　　八岁在山中遇到苏守玉，经历生死活下来后，约定将来与君楼榜首见。
　　第一年考时，叶晨听闻苏守玉不参加，任性的交了白卷。
　　十五岁第二次考，还是没有苏守玉的消息。叶晨的卷子被宫里的贵妃当场撕掉。
　　十六岁第三次考前，叶晨听到苏守玉要挑战夜行门，踌躇满志要一举拿下文魁，文章确实绝世罕见，但在殿试时，叶晨穿着门口豆腐店阿婆的衣服去了。
　　皇后震怒，差点把叶家整个流放了。
　　毫无疑问，叶晨第三次落榜。
　　这一年，苏守玉如初见时承诺的那般，一跃成为东楚天之骄子，最年轻的与君楼门主。
　　叶晨在摘星楼下站了一夜，望着最高处的琼玉宴。下定决心，再试一年，突然得到出使南离的机会。
　　东林郡主亲自来叶府要人，并承诺若成功归来，叶晨可直接进入与君楼。
　　叶晨期待着进入与君楼赶快与苏守玉相见，不管不顾的跟着东林郡主的车队去了南离。
　　不料南离出了变故，虽然后来叶晨被证明是清白的，但对叶家和叶晨的打击无疑是非常巨大的。
　　叶晨在山上消沉很久，无意间知道南离是苏守玉安排人救了自己。为了报恩，叶晨决定转做药师。
　　“或许，有一天，我能帮他。”
　　叶晨还记得前半年自己的决定。然而，抛开一切杂念，专心学习，准备再过一年，下山去参加与君楼药师的考试。今天却死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完全没见过的女人杀死。
　　手被人握住，叶晨抬眼，看到是苏守玉。叶晨想要推开下，可是意识渐渐模糊了，她哪敢奢望这样倒在他怀里啊。
　　苏守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叶晨，你等着我。”
　　叶晨回忆起那个大雪天里的破庙，苏守玉离开前，说：“叶晨，你等着我。”
　　但是，你我天上地下的身份差距，我如何等你，只能在道观中为你祈福：
　　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年少不枉已，君当知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