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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全覆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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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槐花初绽,暮春的风承着花果香,愈渐浓郁。
      青黄不接的日子,说不清春夏,模糊了边界。大地为案,长风为笔,潮湿的绿点缀不透光的橘。

      记忆中那天,那橘色衬着夕阳比往日更加浓烈,有厚重的云层积在夜的边界,像是在蠢蠢欲动地等着场暴雨,一举闯入那暴烈的夏天。

      之后回顾才发现,事情就是从那时起发生变化的。

      5月4号是江槐序“生日”。

      不是真生日,只是他自己找了个看顺眼的日子,据说已经潦草过了十几年了。
      南蔷以前总想着找机会要问问他实际生日是哪天,又碍于面子想等他主动开口,这么一拖就又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

      院子里,南蔷托着蛋糕小心翼翼地摆到桌面上,还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今天江槐序一放学就被彭愿按在了教室拖延时间,而南蔷和苏贝贝提前来他家做准备。
      算是给他个惊喜。

      蛋糕是南蔷和奶奶一起做的。
      白色的抹面奶油,表面用刮刀抹出暗粉和酒红色的纹理,油墨般的笔触,零零碎碎点缀几朵立体的奶油红玫瑰刮花。
      插着一根蜿蜒向上像藤蔓般的银色蜡烛,就像是误入了蔷薇花园,在黑夜里燃起灼灼篝火。

      见南蔷弯着腰目光凝重,还在调整玫瑰的花型,苏贝贝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揶揄道:“南南,你做这么多玫瑰,是想让他一口吃掉你的意思吗。”

      “嘘,小心让奶奶听见。”南蔷立即抬眼比了个噤声,鬼鬼祟祟地望了望不远处的奶奶,还好她老人家耳朵不好使,没听见。

      “还用让奶奶听见才能发现啊。”苏贝贝指指周遭的陈设,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你自己看看,这还爱得不够明显吗。”

      南蔷环顾了一圈四周。
      呃,不得不说,确实有点明显。

      院中老树上被她缠满了各色各样繁复的彩带装饰,垂坠下来,系满了粉粉蓝蓝的大号蝴蝶结,气球挂在藤椅和池边。
      仪式感满满,满到快要溢出来了。

      “你是真拿他当公主宠。”苏贝贝咋舌。

      南蔷低头笑。
      谁不知道他心里住着个小公主。

      光是想到他看到这些粉粉嫩嫩的彩带和气球,又喜欢又感动又想耍酷,只能站在那强忍着的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南蔷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意识到自己思路跑偏,南蔷清清嗓子,故意转移话题,“还不是因为我保送,不用高考闲得发慌吗,不得找点事干。”

      苏贝贝果然嚎叫:“啊啊啊!拒绝拒绝拒绝,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

      说到保送,其实南蔷并没有表面那么春风得意沾沾自喜,反倒有些慌张。

      学校的保送同意书她是找的江爸签的名,怕中途走漏了风声,她直到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才交到教务处。

      林归意那边,她更是只字未提,只是偷偷告诉了弟弟,但也没提留学钱的真正来源,只说是有全额奖学金加上自己将来打工,算是草草蒙混过关。

      但这事藏着掖着,就像是有根杂草撩拨着心尖,说不出的心慌。

      今天是初中部的家长会。
      林归意此时应该和南桐一起在学校,等开完家长会,也不知道今晚回家迎接他们的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骤雨。
      算算时间,家长会也快结束了,顺利的话南桐之后也会溜过来一起给江槐序过生日。

      南蔷思绪飘走,又被奶奶慈爱的声音拽回来:“小露,你妈妈一直是个脾气挺烈的人,这些年不容易。”

      苏贝贝插嘴:“奶奶,您话说轻了,她可不是烈。是炸,炸裂。”

      “嗯,确实挺炸裂的。”南蔷低头笑了笑,不想多说她的坏话,只是摇摇头声音温和,“其实我妈这些年挺辛苦的,我南爸经常不着家,她自己工作忙又要照顾两个孩子。”
      “她的家庭观念很传统,觉得作为女人一定要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能出半点差错,那边爷爷奶奶经常对她甩脸色,她也一直笑脸相迎,没什么怨言。”
      “重男轻女也好,挖苦伤人也好,都改变不了她是生我养我的妈妈。奢求不来多点爱,我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再对我多点尊重就行。”

      说话的功夫,桌面上手机震动。
      周遭气氛祥和,南蔷专心致志盯着蛋糕,没人注意到南桐来的消息一条接一条。

      屏幕幽幽暗下,再亮起。

      最新一条是——
      「姐,我靠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等我,我这边一结束就过去。」

      -
      暮春的天气总是多变。
      接近傍晚,天渐渐暗了下来,天边的浓云被风吹得渐近,压在头顶,遮住了夕光,连呼吸都变得沉闷。
      那空气愈发浓重,挤压得头脑都发胀发昏。

      或许是出于人的自我保护,等到时过境迁再回忆起来,才发现那天的记忆变得好模糊。
      像是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滤镜,染着一道道朦胧的光圈,将爱的,恨的,痴的,痛的,全都虚化。
      丢了意义,化作雾气消散在风中。

      南蔷只记得林归意闯进来的时候,她刚给江槐序的生日蛋糕点好蜡烛,身旁苏贝贝“砰”地炸响了第一声礼炮。

      “生日快乐!”南蔷笑着说。

      小院里,在漫天飞舞的彩带碎屑和盈盈燃烧的火光中,她看到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是林归意已经接近狰狞的脸。

      她只是轻轻一扬手,有什么坚硬闪光的东西便朝南蔷的脸砸来,蹭过她的额角。

      下一秒,她只觉得滚烫。
      额角似乎多了道血口,深红色的血顺着眉骨流下。

      砸过来的是奶奶曾经送给她的那条钻石项链,玫瑰藤蔓蜿蜒而上,掉在泥地里,在火光下泛着璀璨刺眼的光。

      “你认他了是吗。”
      这是林归意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身后,吱呀一声,又有人推开了院门。

      有多少人在那一刻猝不及防。
      面面相觑。

      大门处,江槐序和他的父母呆立在原地。
      ……

      -
      再之后的记忆似乎就更模糊了。

      几阵雷声过后,天似乎被谁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大洞,伴着滚滚轰鸣,在无尽的黑夜里张开了血盆大口,利刃刺穿天际,瓢泼大雨应声而下。

      漫天大雨里,林归意死死地揪住江海升的领口,尖叫声划破黑夜:“江海升,你抛弃自己的女儿去养别人家的儿子,你要脸吗,全都是被那个狐狸精给勾引的。”

      陈风扯开林归意的手,狠狠瞪着她眼睛,“你说谁是狐狸精呢!谁允许你来我家的!!!给我滚!!!滚!!!”

      “都多少年了,你还没闹够吗!”江海升攥紧林归意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她。
      那眼神,说不出的厌恶。

      黑夜里,从没愈合过的伤疤彻底被揭开。
      仇恨,愤怒,不甘,委屈,时隔多年卷土重来,依旧鲜活滚烫,鲜血淋淋。

      像是人能想象到的最混乱的场景,一群人扭打在一起,嘴唇一开一合,说着最恶毒的话。
      蛋糕被人打翻在地,纯白色的奶油砸得稀烂,暗红色的玫瑰花瓣窸窸窣窣落了满地,被雨水淹没,冲刷在肮脏不堪的泥浆里。

      南蔷上前拉架时被人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掀翻在地。
      她的钱包掉在地上,江槐序那张拍立得照片掉了出来,被林归意一把夺走。

      “南蔷,你还骗人是吧!还说这照片不是你的,你什么时候成了满嘴撒谎的孩子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林归意一声比一声尖锐,“你是故意恶心你妈妈吗,你跟谁在一起不好,你找你亲爸的后儿子,你要点脸吧!”
      “你不是爱认爹吗,好的没继承,他那套冷血、自私、刻薄、虚伪,你倒是继承的一套一套的。”

      “林归意!你怎么说话呢,你就这么说女儿?!”江海升呵斥。

      “女儿?你配说这个词吗。江海升,这些年你去哪了,你管过她吗。”
      “现在靠几万块的小钱就想把人打发了?就想一笔勾销了?她蠢,我可没这么蠢。”
      “你这十几年过得志得意满,幸福团圆。你自己戴绿帽戴不够,还养别人家儿子养的高兴,演‘好爸爸’演上瘾了是吧。我呸!”

      “什么钱!江海升你还背着我给她们家钱了?!”陈风也扯着嗓子,“你知道这个钱是我们两个一起挣的吗,谁给你的资格自作主张!一分钱!我告诉你!一分钱都不许给!!!”

      “凭什么!江海升的钱本来就全都该给他亲女儿!!”

      周遭太喧哗,南蔷跪坐在地上,浑身都湿透了,只觉得寒冷。
      江槐序伸手去拉她,还没碰到她的手就被南蔷妈重重扯了一下,推到后面,她指着他鼻子发疯般地尖叫:“谁让你碰我女儿的!是不是你撺掇她出国的!她根本就没那么花花肠子!!就是被你带坏的!”

      雨夜里,江槐序状态不对,漫天的大雨淋湿了他的额发,他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嘴唇失了血色,肩膀微微有些发颤,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厥在雨水里。

      “够了!”南蔷扯着嗓子喊道。

      她挣扎着爬起身,在林归意又要推江槐序的时候死死地挡在他面前,张开手,眼神不躲不闪,倔强地直视回去。

      林归意目光发寒,上前一步指尖一下下戳在南蔷的肩膀。
      “南蔷,要不是我今天去学校遇到你们班主任,我还不知道你背着我干了这么多好事。”

      下一刻,怼在南蔷眼前的是那份保送同意书。
      火光里,依稀能看清右下角签的是江海升的名字。

      “刺啦”两下。
      她眼睁睁看到那张纸在她面前被撕了个稀巴烂。

      “出国?你想都别想!”林归意抽了抽嘴角。

      “哔——”的一声。
      大雨里,一声刺透耳膜般尖锐的巨响,也许是耳鸣了,南蔷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是直勾勾盯着林归意那张愤怒的脸。

      好奇怪。

      那张面孔诉说爱意的时候从来没有那么清晰,抒发恨意的时候却那么狰狞可怖。
      她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每一道扭曲的纹理,逐渐延长变成了蜿蜒的沟壑,挖在她眼底,铭心刻骨。

      她瞪着她的眼睛,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她说:“南蔷,我是真的会死给你看。”

      撕碎的保送同意书被她一把扔在天上,纸屑纷飞,白花花的,仿佛阳春三月降下了漫天飞雪。
      落在地上,被雨水打在泥里,潮湿泥泞,不值一提。

      那些苦涩的,晦暗的,无情的,荒诞的,无一例外,全都归于苍白。
      风声席卷,荒芜一片。

      最伤人的人往往是最亲近的人,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的努力全覆灭,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的自尊踩在地上摩擦,还打着爱的旗帜。
      ……

      而最讽刺的是什么呢。

      最讽刺的是林归意回头看到南桐那一刻,忽然就闭嘴了,抿着嘴唇,直戳戳站着。
      安静得像个死人。

      南桐来的时候身旁还跟着南爸,两人没听到前因后果,只是愣愣地站在大门,不敢轻易上前。

      南蔷一秒就明白了。

      她不想让她儿子听到这些,因为他还小,他还要学习,他明年就要中考了。
      这是他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分心。

      他需要被保护。
      而她,活该被践踏。

      -
      也是到后来南蔷才终于搞清了这些老一辈的陈年旧事。

      陈风是江海升高中初恋,大学分隔两地,陈风后来嫁给了穷小子艺术家,也就是江槐序亲爸。
      林归意是陈风大学闺蜜,在陈风婚礼上遇到了江海升,两人结婚。

      直到被出轨,南蔷妈才知道,陈风是江海升初恋,而他最终还是为了初恋抛弃她了。
      而她当年同时失去了老公和闺蜜,差点自杀。还好有南平,暗恋她多年。

      这几个人的爱恨情仇曲折复杂,就连名字都像某首诗里写的那样,天生带着怨恨纠葛。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落日归山海、山海藏深意。”
      ……

      那晚雨夜。
      再之后,雨似乎小了一些,林归意被南爸和南桐拉着离开了江家。
      江海升和陈风也在奶奶的压力下进了屋子。

      院中只剩下南蔷和江槐序两个人。

      雨丝飘渺,打在他苍白的脸上。
      南蔷脚步不稳,下意识地上前了几步,突然想抱抱他。

      是第一次任性,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任性。

      她还住了他的腰,头枕在他胸口,突然想说点真心话。
      她的声音很轻:“江槐序你知道吗,我最开始对你的印象特别差。”

      南蔷笑了笑,“因为你什么都有,你住这么大的房子,吃好喝好,接受最好的教育,被最优越的环境塑造了凌驾于普通人的能力和优势。”
      “所以你可以相信努力了就能得到回报,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
      “相比之下,我呢,那个时候很愤世嫉俗啊,觉得自己从小就在一地的鸡毛蒜皮里长大,都不知道该怎么努力,就算想逃离这个环境也根本无能为力,已经筋疲力尽了却还是在原地打转。”

      “我那个时候好羡慕你,因为你好自由。”
      “我想的也很简单,觉得只要有钱我就自由了,有了钱我就可以逃走。可以有底气,可以有尊严,可以不用被人踩在脚底下。”
      “我最开始就是为了要出国的钱才来这个家的。江爸,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是不是我亲爸,我就是想要钱而已,是不是肤浅又卑鄙。”

      南蔷扯了扯唇角,低着头像个破碎的玻璃娃娃,却不想让他看到表情。

      “但我后来真的后悔过。如果我最开始没那么贪心,我们没有那种复杂的关系。”
      “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喜欢,不用顾虑那么多,不用撒谎不用欺骗,不用洒那么多恶心人的狗血。”

      “可是事已至此,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雨里,她抬起头问他:“你现在还相信人不会被世俗打败吗…”

      江槐序声音虚弱,快要消散在风中:“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当年闹得这么难看…但是…”

      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而南蔷已经放开了他,她退后一步,眼神淡了很多,唇角发白。

      她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理想主义者。”
      “我也想天真地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现实,可是你对我一时的新鲜感征服欲消退过后,我们还能剩什么。”
      “除了尴尬和两个家庭的崩塌之外,什么都没有。”

      江槐序低头看着她,忽然发觉语言竟然那么苍白又无力,他扯扯唇角,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

      直到南蔷离开的时候,回身看他,他还站在原地。

      他垂着手臂,衣服已经被雨淋得湿透,湿答答贴在身上,几近透明,衬得他的身形更加单薄。
      形单影只,几乎要消失在黑夜。

      而那双曾经亮晶晶闪着锋芒的眼睛,此刻却没再看她,荒芜得像是夏夜篝火熊熊燃尽后被风吹散的灰烬。

      仅剩的光也熄灭在潮湿的雨夜,留下死寂。

      那是南蔷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存在例外。
      暴雨永远可以浇灭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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