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莲》叶无音

4、真言碧铃（下）

　　阴阳师大惊，却一时无法帮忙。九字真言一经使用，除非是铲除的对象身亡，否则需得念完一遍方可停下。此刻他只念了八字，女鬼也还未消亡。
　　停不了，也不能停。若强行停下只是咒术反弹倒是可以忍过去，可是这样的咒术是无法停下，一经运作，便无法停了。
　　“根本成身会，摩利支天心咒。前！”他加快速度结印念咒，声音依旧平静却语速极快的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过浮云尔尔。不若放下执念，散尽轮回！”
　　女鬼闻得阴阳师的最后一句话，似有一丝动容，却仍是目眦欲裂地看着他。生死定于天，既是死了，徒恋世间无意。
　　女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面目化回了与莲交谈时的清秀的脸孔。清秀的脸孔，水汪汪的眼——莲似乎又看到了方才对他说话的那个姑娘：“我叫碧霄。”
　　碧霄……
　　声音还在寂静的夜中回荡着，少女的魂魄化为了烟尘，与光网一同消失。
　　女鬼消失，术法也随之停止。若蓝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直奔少年的方向挡在他身前，负手结印，连吐九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我心即禅，万化冥合！”
　　话音刚落了便感觉到大量的法力被瞬间抽出。萧集若蓝顾不得自己的法力消耗过度，也顾不得被挡回了六字大明咒的慧灵禅师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直接抱起了倒在草地上的莲。
　　心思单纯的少年对于那禅师没有任何的防备，虽然是有若蓝的反击挡下了，可仍是受到了重创，却还勉强凝留着形体。
　　见到少年仍能保持形体，若蓝稍稍放下了一点心。然而稍一放松，顿失法力的无力感就涌了上来猛然坐倒在地上。然而，即使是无力的瘫坐于地，他也不曾松开抱住少年的双手，少年虚无的灵体在他的怀中如有实体，伸手便可触摸。
　　——那本是身为阴阳师萧集家一族的特质。与生俱来看得见鬼，可与鬼交谈。法力虽是后天修来的，但是天生便可以触碰得到那些虚无的灵体。
　　然而这些特质，却是极大的讽刺。萧集家先祖曾与那些鬼是最好的朋友，鬼以三百小鬼的鬼气聚集，而萧集家的先祖则以自身鲜血与三百白莲为载体，订立契约，约定的效力代代相传。直至某一位先辈穷困潦倒至了极致，为了生存，他出卖了那些鬼，成为了一名阴阳师，但远久前定下的契约却一直未曾改变。
　　莲想要修的实体是为了什么，萧集若蓝的心里无疑是清楚的。每次看见而莲那纯粹的笑容，他的心中便会升起一丝愧疚之感，那是来源于血脉里代代传承下来的歉意，他无法将这背叛了的契约告诉莲。
　　莲在自己的心中和其他的鬼总是有些不同的，因为纯粹，所以不想让这样的背叛让他知道。
　　若是莲拥有了实体，那意味着所有人都能见到他，但自己却希望，他是只有自己才看得到的。
　　从小到大的十八年里，他总是一个人。终于得到了一个朋友，独占欲便意料之外强烈。
　　萧集若蓝发觉莲的形体不稳，便勉力抬起了手伸到莲的唇边，要用自己的血喂食他。
　　莲轻微的摇了摇头，已经触碰到了若蓝手指的嘴唇向上弯了弯。“只是血，不够啊……”
　　需要的不仅是血，还有血中蕴藏的灵气。此刻法力耗尽的阴阳师，只怕那血中的灵气比普通人还要不如了。
　　莲的话有理，若蓝放下了手。少年微有些羞涩的问道：“若蓝你的腿借我枕着好不好哦？我想……休息一下……”
　　若蓝没有意见，轻轻移动了他的身子，让莲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少年伸出手，环住阴阳师的腰。不用刻意去找寻，便能闻到若蓝身上的莲香。少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能在躺在若蓝身上的人，自己绝对是唯一的一个。唯独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现在的情况，晕晕乎乎，脑子里不甚清明。
　　慧灵你这个死秃驴！老秃驴！不要脸的臭小人！竟然敢偷袭人家！太过份了！以后一定要让若蓝给他好看！
　　少年的想法被若蓝悉数洞悉，若蓝看了一眼受到术法反噬的慧灵禅师，心里叹了一声“自作孽”。
　　懒懒的躺在若蓝身上的莲，脸在若蓝的衣上蹭过，被一个极硬的物件硌到了。
　　硌的好难受！莲皱着眉，向若蓝询问：“你怀里硬硬的一团是什么？”
　　若蓝伸手自已中掏出了一物品，放在了草地上。那东西被白绡包裹着，似乎很珍贵。莲看见那物，刹时感到了异样，心悸不已。
　　白绡光滑异常，放在草地上后便滑开了一些，传出了叮咚的微响。若蓝将白绡散开，内里之物的真实面貌便现了出来。莲见到那物，眼神由惊讶转成了惊恐，三个字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醒月铃！”话音落了，竟是紧紧抓住若蓝的衣角潸然泪下。
　　突如其来的哭泣让阴阳师完全不明所以，茫然的安慰着：“莲，莫哭。”
　　“为什么你会有这只铃？”少年的带着哭腔问道。
　　白绡包裹着的是一只雕着莲纹的玉铃。阴阳师细细的盯着玉铃上的大朵莲纹，那样大片的莲纹，绝不是萧集家的家徽。他回想着得到那铃的事情，“父亲将这铃交到我的手上，让我随时带在身上以压制上面强烈的执念。”
　　三十四年前，也就是淳化十年。那是摘星楼刚刚建成，宋太宗赵炅在顶楼设宴，将此醒月铃赐给了一名舞倌，舞倌失手将铃掉在地上，俯身捡铃时，竟然不慎坠楼摔死在御花园里。宋太宗遂命人封了摘星楼顶楼的宴厅。
　　宋太宗在事后拾得此铃，认为此铃甚是不吉，命左右携重金将此醒月铃交给当时萧集家的家主，即若蓝的父亲请求镇压此铃的凶邪。而若蓝的父亲死前，便将醒月铃转交给萧集若蓝。此铃伴随若蓝的身边已久，只是用白绡包裹贴身携带，一直无人知晓。
　　若蓝把得到铃的经过简略地告诉了莲，但见莲的眼中泪水不断，捧起了那只玉玲。
　　“我终于知道，维和以前飘无定所的我，在遇见了你以后就离不开了。我生死眷恋着的，便是这只醒月铃。”少年的笑容有些惨淡，“原来它一直在你的身上，只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罢了。”
　　少年用袖子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捡起了地上的玉铃。本就是近百年的的古玉，又跟随了阴阳师那么久，醒月铃也早已成为了灵物。少年用白绡将铃系在了自己的腰上，纯然的笑着：“若蓝，我想起了我活着的时候是谁了。我便是那坠楼的舞倌，秦连轩。”他稍稍有动作，身上的铃便响了起来，他起身转了一个圈，“看，这就是我生时的摸样。”
　　“你的身份……”若蓝喃喃低语，“若醒月铃便是死时眷恋的之物，那么如今你死时的的心愿以了，你应该……”
　　“应该去转世，重新为人。”莲笑着替他说完，“让我躺在你身上睡一次觉吧，一次，便足够了。”
　　若蓝默许了。少年安静的躺着，一直手压在脸下，另一只手很自然的垂下。他的脸朝着若蓝的方向，却将脸孔深深地埋于衣间。
　　能看见的，唯有侧脸。
　　少年的侧脸一如既往的纯真可爱，带着几分祥和的味道。他的发丝微微的颤动，眼睫很长，嘴唇抿着，嘴角略翘，竟是带着几分笑意。
　　若兰的手指轻轻的拨弄着系在莲腰间的铃铛，醒月铃上尤带着自己的体温。七年来形影不离的随身之物，此刻，却要随着自己最重视的人一起离开了。
　　怀中的少年的形体变得虚幻不清，发出了淡淡的荧光。点点的荧光渐渐消失不见，像隐去了光芒的萤火虫，消失在了黑暗中。
　　少年睁开双眼，眸子黑白分明，“你要等我。我最喜欢的，是莲花，还有像莲花一样的若蓝。”
　　“我等你。”阴阳师的表情微微动容，那一瞬间，少年看见了他眼中的暖意。他脸上的笑意一如往常，干净纯粹。
　　少年最终消弭于黑暗之中，唯有笑意存留脑海之中。

　　那是一个阴天，一个误闯了静莲院的鬼在莲花池边不肯离去，笑意纯然的问：“这是你养的莲花么？你也和我一样喜欢莲花么？”

　　少年的笑容隐隐有些哀伤，随即又消失了。
　　“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名字……你帮我取吧。”
　　“莲？我喜欢莲，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说：“你帮我获得实体好不好？这样方便留在你身边。”
　　他说：“因为我还算了解若蓝你呀！”

　　莲会说错话，会露出一脸的窘相；莲会害怕自己漂亮的脸会被画花；莲会贴着自己的脸很近的看自己的眼，会再犯错后将功补过。
　　也是唯一一个说“喜欢若蓝”的人。

　　——你要等我。
　　我答应你，我会等你。我会等着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