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镜现代版之微光》闲亚

1、（一）尸体

　　位于长江以南的中部小城初秋多雨，而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雨滂沱之夜。

　　时间已过子夜。大学城附近有一片低矮平房群落，在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此时在静谧的黑夜中更是散发出荒凉阴森的气息——这“城中村”的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不日就将被拆除殆尽，投入新楼盘的开发，于是便杂草丛生、垃圾遍地，几乎没有闲人会轻易踏足，更不要说是在这样一个凄冷的雨夜。

　　然而此刻，突然有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身影进入了这片区域，正在断瓦残垣中拼命奔跑，一边跑一边向后看，好像在躲避什么，一时间慌不择路，竟然径直逃入了一个堆满垃圾的死胡同。

　　男人眼见前方已是末路，便想调头折返，然而已经晚了，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手里赫然举着一把尖刀，在街灯微弱光线的映射下，闪现着阴冷的寒光。

　　大雨倾盆如注，毫不留情地落在对峙二人身上。

　　瘦高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绝望喊道：“你不要乱来！视频我有备份，要是我死了，谁都别想好过！”

　　举着刀的人却并不答话，只是一步一步向着男人走去，每一步都是那么冷酷无情。

　　男人咬了咬牙，怒吼一声，迎面扑上去，似是做垂死一搏，竟一拳直直地向对方打去。

　　但那人灵巧地闪身躲过，握着刀的右手就势向上一挥，那尖刀便准确地插入了男人的喉咙，一时间鲜血喷涌，落在了行凶之人的雨衣上。

　　男人喉咙咕噜作响，但已经发不出一句话，他徒劳地用手拼命去抓，想要止住如注的血流，然而人已没有一丝力气，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凶手毫不留情地将刀猛然拔出，男人抽搐了几下，便睁大着眼睛没了气息，人已死了。

　　凶手静静地看着他，任凭雨水落下，血液顺着刀尖一点一点滴落在地面上，很快就被水流冲走，消失不见痕迹。

　　站了一会儿，凶手将刀藏在随身包中，俯下身去，费劲地将尸体拖到死胡同尽头的垃圾堆中，用被丢弃的装满垃圾的袋子将尸体盖住，于是从外部看来，几乎没有任何异样。

　　不出意外的话，直到拆迁队来干活之前，没有人会来处理这些垃圾，等到尸体被人发现时，大雨和时间早就将线索和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凶手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安排，站着休息了一会，直到因为疲劳的喘息逐渐平静，才悄然离开了这个凶案发生的现场。

　　大雨依然在下着，越下越大，大得冰冷无情，大到足以掩盖罪恶的真相。

　　第二天清晨。

　　一个女孩正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街道上。女孩个子很高，深蓝色的牛仔裤很好地显示出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她穿了一件淡绿色格子衬衫，脚上蹬了一双白色平底鞋，背着灰色双肩包——是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寻常款式，戴了一副金丝边方形眼镜，长发束起了一个马尾，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跳动着，显得俏皮可爱。这样朴素的装束和未施粉黛的打扮并不能掩盖她的天生丽质，每次走在校园里的时候，许幼怡总是被当作本校学生，然而实际上，她是一名刚刚拿到博士学位留校任教的高校青年教师，俗称“青椒”。

　　这条街道经过一夜大雨冲刷，显得尤其干净而清新，散发着好闻的气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好心情。

　　许幼怡现在的心情就很好。昨天她收到了论文小修的邮件，虽然评阅人提出了不少意见，论文还需要经过一轮修改才能正式被接收，但其创新性和测试结果得到了一致好评，证明她现在的科研方向是正确的。这次投稿的会议属于计算机学会推荐列表中的顶级会议，一旦确定接收，将成为她升为助理教授的有力支撑之一。

　　她今年五月才从欧洲拿到博士学位回国，顺利获得母校教职，六月份才过了二十六岁生日，是沙城科技大学计算机系里年龄最小的中职讲师。科研人都知道学术圈里年龄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因素，本来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竞争者，可能其中之一因为年纪轻点，便会多了不少上升机会。于是许幼怡当之无愧地成为沙城科技大学一颗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她的国内导师——也是课题组负责人王教授曾经断言，也许用不了十年，许幼怡就会成为沙城科技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家优青”。

　　许幼怡哼着歌走在大道上，在一个路口轻车熟路地折入一条小道，走入那几无人烟的“城中村”。这是她最近发现的一条近道，可以将从家到学校的步行时间缩短到仅仅五分钟——这样她早上就可以再多赖床十分钟。虽然这里就快要被拆，阴森森的有时挺可怕，但对于许幼怡来说多睡一会比什么都重要，而且她也就早上上班的时候会走一次，大白天的，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接近一个胡同时，一阵恶臭气味传来，许幼怡不禁皱起眉头，用手掩住口鼻。经过胡同的时候她向里面看去，果然看到了成堆的垃圾，心想：“此时‘城中村’待拆，这一片的清洁事务倒是无人处理了。”思索是否要向哪个有关部门报告一下，不然垃圾久堆，于环境于卫生都不利。

　　正准备离开，许幼怡突然听见几声细微的猫叫，好像是从垃圾堆中传出来的。她好奇走近了一些，果然看见一只青灰色皮毛的蓝猫，被压在一堆垃圾袋下面，似乎被卡住了，死命挣扎但挣脱不开，着急地喵喵直叫。许幼怡赶紧跑过去查看，不顾恶臭扑鼻，上手将那垃圾袋挪开，蓝猫没了束缚，一下子窜出来，倒是很亲近人，在许幼怡的腿边蹭着，一边喵喵地叫。

　　许幼怡见它出来，一下子乐了：“难怪你会被卡住，这是谁家喂的啊，长这么胖。”

　　原来这只蓝猫体型硕大，肥肥胖胖十分可爱，刚才被卡住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许幼怡看它不怕人，浑身皮毛油亮顺滑，举止行为皆与人亲昵，一看就是家养的猫，而非学校里常见的流浪猫。

　　许幼怡一边抚摸着蓝猫毛茸茸的脑袋，一边忍不住口里小声念着：“小猫咪，你的家在哪里呀，你的主人找不到你一定很焦急。”虽然知道猫并不会回应。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蓝猫正反左右三百六十度环绕拍了好几张照片，心想蓝猫的主人一定住在附近，等会发到朋友圈里，说不定就有人认领了。

　　胖胖蓝猫享受了一会她的抚摸，又喵喵叫起来。许幼怡猜测它大概是饿了，但手中没有食物，又不知道哪里能立刻找到猫粮。踌躇间，蓝猫大概看出来她手中空空，便失望地“喵”一声，转而又钻入垃圾堆，用爪子去刨那些袋子。

　　许幼怡嗔笑：“哎呀，太脏了，你一会就变成小臭猫了。”她站起身来，思考了一会，决定把猫抱到学校，先想办法喂饱了，再去找主人。

　　然而没等她有所动作，那蓝猫挠破了一个袋子，垃圾立刻倾泻而出，差点溅到许幼怡脚边，还好她躲闪得快；但已经引起了连锁反应，如山一般的垃圾袋轰然倒塌，露出了埋在底下的时间更久的垃圾，于是气味更浓重了。

　　许幼怡捏住鼻子：“淘气猫！得赶紧把你带走，不然这里要变成生化战场了。”

　　她弯下腰去捉猫，目光却被一块裸露出来的“垃圾”吸引住了，便扶了扶眼镜，眯起眼睛仔细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猛然尖声惊叫起来。

　　隐藏在恶臭的垃圾下面，赫然出现了一只被水泡得发胀的人手！

　　“啊——”许幼怡的尖叫声把蓝猫吓得一窜，跑出去老远，一溜烟不见了身影。

　　而许幼怡已经顾不上那只猫了，猛然的惊吓过后，她赶紧拿出手机，按下报警的号码。

　　十分钟后，警车到了。

　　许幼怡站在一边，看着警察们在案发现场忙碌，放置围栏、拍照取证、勘察证物，等等。她猜想自己作为报案人，一定不得不去警局做笔录之类，便给王教授发了个微信，说自己上午恐怕要请个假，不能参加组会了。果然，有个平头青年警员过来找她，自我介绍叫陈永，是江东区分局的一名刑警，请她去分局配合调查，许幼怡点点头，便随着陈永上了警车。

　　江东区分局距离沙城科技大学不远，二者与“城中村”形成了三角形格局，是刑侦大队出警如此迅速的原因。接待许幼怡的是一个年轻的二级警司，皮肤白净，看起来文质彬彬，面色严肃，但讲起话来客客气气，倒像是个文弱书生。他自我介绍是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名叫姜斌，这件案子便由他负责。许幼怡先介绍了自己的职业等个人信息，然后事无巨细地讲述了自己所见所闻，姜斌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迅速做下笔记。过了一会，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警察敲门进来，向姜斌报告，说查到了死者的身份以及相关信息。

　　姜斌点点头：“很好，吴方，你简要汇报一下。”

　　原来死者名叫甄善，是一名自媒体娱乐记者，他主持运营的公众号“甄八卦”有超过百万的订阅量，还曾经炮制过多篇阅读量超过十万的爆文，只不过多是揭露艺人隐私的八卦消息。网络上曾经流传甄善时常靠偷拍、买通等手段获取娱乐圈中的“劲爆内幕”，并且会先拿这样的信息去索要“封口费”，大部分艺人为了息事宁人便选择破财免灾，因此这人在圈中口碑很是不好，也结仇无数。

　　吴方说起相关信息，各种数字信手拈来，竟然是完全靠记忆，没有参照任何纸张笔记，让许幼怡不由得刮目相看，心想这位佩戴着技术衔的警察显然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姜斌听完吴方的汇报，略微沉吟，又问：“现场取证方面呢？”

　　吴方答道：“陈永正在整理汇总，他在会议室放了几张幻灯片，等姜队这边有空了可以过去看。”

　　姜斌道：“好，现在就去。”他站起身来，对许幼怡说：“许老师，您如果不忙的话不妨也去看看，或许能够提供一些线索。”许幼怡欣然应允。

　　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有些是刑侦大队的警察，有些是文职、辅警，应该就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整个团队了。姜斌带着许幼怡坐到了正中的位置。陈永开始介绍他整理出来的情况，这位理着平头的年轻警员一看就是警校刚刚毕业，还挂着一杠一星的衔，身材壮硕挺拔，腹部平坦，还没有过多地接受加班工作的摧残，神情也是锐利而富有攻击性，看起来愣头愣脑又意气天真。

　　许幼怡仔细地听着陈永的介绍，大概搞清楚了这件案子目前能够获取的信息。

　　昨天夜里两点左右，正是大雨最猛烈的时候，甄善被人用尖刀刺死在“城中村”的死胡同，随后尸体被藏匿于垃圾之中。从死者的伤口来看，凶手使用了一把刃长约二十厘米的西瓜刀，从喉咙下方直插而入，随后立即拔出，令死者当场死亡。但现场并没有发现凶器，凶手的痕迹也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身份证件以外，死者身上没有找到手机等可以提供信息的证物。至于更细节的信息，要等到尸体解剖、现场探访和调查人证等工作徐徐开展之后才能确定。

　　不过接到报案之后，陈永在现场看到胡同与大路的连接口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对着进入胡同的位置，也就是说任何从这里走进这个胡同的人都不会逃过摄像头的记录。他赶紧叫了两个辅警去调录像，回来就开始一帧一帧地看。由于“城中村”几乎人迹罕至，所以夜晚的监控录像大多是空无一人的画面，倒是很容易快进，于是两个辅警很快就看完了，也得到了目前为止最关键的信息：昨天夜里十二点到许幼怡报案之间，除了许幼怡自己之外，只有两个人进入过这个胡同，而诡异的是，这两个人都再也没有出来。

　　其中一人自然就是甄善。接近两点，一个瘦高的男人身影慌不择路地跑进了胡同，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好像是在被人追逐，他跑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显然是很快就在胡同里被人杀害。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甄善之后，却没有任何人进入过这个胡同，也没有人出来，直到清晨许幼怡被猫叫声吸引走了进去。

　　另一个进入过胡同的人，是在甄善进去之前，大约深夜一点四十的时候，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走进了胡同，但是这人也没有留下走出胡同的影像。

　　姜斌让陈永把甄善之前进入之人的影像再慢速回放一遍，仔仔细细地看着。画面上是一个纤细瘦高的人，穿了一身黑色雨衣，面容遮住大半，看不真切。

　　陈永先按捺不住，开口讲出自己的看法：“这个人进入胡同以后就没有出来，二十分钟后甄善走进去就被杀了，我认为这个人有重大嫌疑。”

　　姜斌皱着眉头，并未回答，看起来并不是十分认可陈永的看法，但又想不出其他解释。他沉吟一会，道：“不管怎么说，要先找到这个人，听一下他的证词，再做进一步的推理。”

　　陈永当即将视频一帧一帧回放，终于捕捉到一个还算正面的影像——那黑衣人虽然个子极高，但腰身纤瘦，脸上露出来的部分线条分明但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刚好看向摄像头，便显示出来面部真容，倒像是个女孩子。

　　根据对现场参照物的判断，姜斌定下结论：此人应为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纤瘦，眼睛很大，脸部线条棱角分明的年轻女孩。他吩咐吴方，找技术组的人把嫌疑人的图像画出来，然后按图索骥，一定要查出来此人的身份。

　　许幼怡看着幻灯屏幕上那张模糊的脸，感到内心起了一阵莫名的波澜。

　　为什么这张脸看起来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难道她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瘦高冷峻的女孩吗？

　　姜斌打断了她的思维：“许老师，今天就没什么事了，耽误您的时间了。后续如果还有相关的调查工作，还请您多多配合。”

　　许幼怡点点头：“公民责任，是应该的。”

　　走出分局大门，许幼怡看了看表，刚过中午十二点，此刻再往学校去，应该能赶上在食堂吃个午饭。

　　她刚走了几步，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拿起来一看，上面一个硕大的名字：“妈”。

　　许幼怡顿时感到一个脑袋变成了两个大，她揉着太阳穴，心想，来了，总算还是来了，躲不过的。

　　于是她无奈地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