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神明》江海溪

16、神明之死16

　　餐馆这个时间点还没来什么客人。

　　夏勤问咚咚和瞳月：“我先做个饭，今天晚上咋们早点儿吃，你们想吃什么？”

　　“吃土豆！”咚咚将夏勤刚才所说的话铭记于心，夏勤哈哈地笑，转向瞳月。“好好好，那就吃土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你自行安排。”瞳月坐下。

　　没多久，几个简单的家常菜就炒好了，三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吃的过程中，夏勤注意到咚咚的眼睛有点儿肿，好像是哭过，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带着泥。

　　夏勤就问她：“咚咚，你今天也去挖土豆了吗？怎么一身脏脏兮兮的。”

　　咚咚筷子刨着饭，埋头没有说话，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碗里，明显在回避他的问题。

　　她这样的举动让夏勤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筷子夹了菜放到孩子的碗里：“给爸爸说说呗，是不是在学校有什么奇妙历险？”

　　咚咚依旧没有说话。

　　夏勤摇头叹了口气，孩子越不说，他心里的疙瘩就越拧得紧，于是转向瞳月，希望能够从她那里获得一星半点的消息。

　　“你知道吗？”他问。

　　瞳月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碗：“我不知道。”

　　“唉。”他继续叹气，闷声吃起了饭，心里放不下，猜想是不是孩子在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又说，“咚咚啊，如果有人在学校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爸爸，爸爸会帮你出头的！”

　　他说着挥舞起了左手，做了个勾拳的手势：“我可是有超级强的战力，无所不能的哦！”

　　“那……爸爸。”咚咚突然放下碗，抬起头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妈妈呢？”

　　咚咚鼻尖和眼眶再度泛红：“今天下午，班上同学玩小老鼠找妈妈的游戏，我也想玩，可是他们不让我玩儿。”

　　夏勤慢慢放下碗，看着孩子，目光一寸寸软下来：“为什么不让你玩儿？”

　　咚咚：“他们说，咚咚没有妈妈，不能玩这个游戏。”

　　夏勤沉默。

　　咚咚：“我很伤心……就只好一个人玩儿。所以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妈妈？”

　　语出，四下寂静。

　　瞳月专心地吃着饭，现场只有她细细咀嚼的声音。

　　咚咚和夏勤都放下了手里的碗和筷子。夏勤微微仰面，深深叹口气，再回神凝视着孩子，用手指抹了抹孩子眼角的泪迹：“快了。”

　　“你骗人！”

　　咚咚突然拂开他的手，下了桌子，“你总是说快了，这几个字，你都说了好多遍！”

　　孩子的敏锐洞察力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展现，大人的谎言其实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当期待和耐心被现实一点点消磨，所有美好的幻想，终究会荡然无存。

　　“爸爸是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爸爸了！”咚咚跑离现场，独自跑到店门外，抱着腿，坐在台阶上。

　　夏勤起身。

　　瞳月以为他是要去安抚孩子，却见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之后，去向后厨：“你慢慢吃。我冷静一下。”

　　夏勤走之后没多久，瞳月看了看孩子吃到一半的饭，重新添了些热的米饭在上面，接着盖上一层菜，端上碗去外面。

　　咚咚坐在台阶上，正抱着膝盖发呆出神。

　　面前递过来一只满是热乎乎饭菜的碗，瞳月在她身边坐下来：“热的，快吃。”

　　“不想吃。”咚咚视线慢慢自饭菜上面移开，脑袋在臂弯里拱了拱。

　　瞳月也不再劝说，看向前方，声音缓缓：“不吃饭会长不高。”

　　咚咚抬起脸诧异地望向她。

　　瞳月依旧端着碗，端坐着：“想知道我这么高的秘诀吗？”她转过脸看向孩子。

　　咚咚迷糊地点了点头。

　　瞳月把碗又重新递过来：“我每顿饭都吃得很饱，好好吃饭，真的会长很高。”

　　没有犹豫的，咚咚自瞳月手上接过了碗，拿起筷子开始埋头吃饭，刚才的低落的情绪暂时都丢到了一边。

　　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吃点饭，脑子里就没有功夫再想其他的事情了。

　　至少瞳月以为是这样。

　　她默默看着孩子很依顺地吃干净了碗里所有的食物，拿过她的碗夸赞了一声：“真棒。”

　　接着站起来：“你坐在这儿吹风，待会儿我过来陪你。”

　　“好。”

　　瞳月收了桌上的碗筷走向后厨。

　　夏勤正靠坐在柜架上抽烟，一根连着一根，旁边的地上堆积了好几个烟头。

　　后厨没有开大灯，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浓烈的烟味儿让这里更显得压抑。

　　瞳月走进去。

　　“我让咚咚吃完了饭。”

　　“嗯，好。”他直起上半身，将烟在地上摁灭，“太谢谢你了，碗筷就放这儿吧，我来洗。”

　　“好的。”瞳月不太喜欢这里的环境，她放下东西走出去。

　　-

　　到了晚上营业的高峰，夏勤状态又恢复成了平常，一边忙活着，一边跟工友们谈天说笑。

　　咚咚被瞳月送回去早早休息了，瞳月又回来店里帮忙。

　　今天来了很多的新面孔，瞳月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

　　瞳月出来给一张桌子上菜，夏勤看到很多新面孔，过去跟他们唠嗑。

　　“兄弟们都说你这里的菜好吃，我们顺道就过来了。”说话者所说的“兄弟”就是原来的老顾客。

　　夏勤得到了这样的评价，自然是很高兴：“饭菜包大家满意！欢迎常来啊。”

　　大家吃饭唠嗑，夏勤问桌上其中一位熟客：“今天工地那边，救出来的人怎么样了？”

　　“唉，非常严重啊，三个人重伤，一个人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医生说，多半会成为植物人。工地监管但是不在意，说多赔些钱就行了。”

　　“多赔钱是多少？”

　　“工友的家人都被叫去了医院，具体是多少我们也不清楚，总之，最后工友一家都没有抱怨就回了边缘区，估计是给的数目让他们满意吧。”

　　夏勤一时间无话。

　　要是人死了的话，再多的赔偿也没用。

　　这句话被他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就算接连出事了，那边还是会继续修建的，中心区寸土寸金，那块地是不可能空着。明天会来一个新的主管，专门来负责填坑和新的修建工作。”工友继续说。

　　“还是会继续修建？”

　　“对啊，已经有一大批新招过去的人，明天继续动工。”

　　“……”

　　夏勤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情绪难辨，周围的人注意力集中在吃饭，没有留心到他的神情。

　　“继续开始了啊……”他低语着，埋头抽出一根烟。

　　烟雾挥散在晚风里，他坐在一边，目光停留在空气中虚无的点。

　　“老板，再来个炒蛋！”客人的话将他的神智拉回。

　　“好勒马上。”

　　他叼上烟，起身进店。

　　颐川是个少雨的城市，一年多天都是无雨的晴天，第二天早上，很难得的，天空中飘起了雨。

　　瞳月推开卧室的窗户，一丝丝清凉的风扑面而来，驱散了往日遗留的燥热。

　　边缘区楼层灰白低矮，天幕分布着青灰色的云，在这样的雨中，四周更显得暗淡无光。

　　咚咚自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看向窗外：“下雨了耶。”

　　“去学校带上伞。”瞳月提醒说。

　　到了中午，雨稍微消停了一会儿。

　　瞳月无事，坐在店里玩一枚赭币，赭币在她的指尖灵活穿梭，手指轻轻一盖，瞬间消失无影。

　　她将币丢向桌子，币飞速旋转着。

　　一只修长的手突然盖住了硬币，迫使它终止了旋转。

　　“反面朝上。”

　　手指移开。

　　莫医生打量着结果，放低的语气似乎是在感慨。

　　“反面怎么了？”瞳月问。

　　“反面……”他轻轻拈起那枚赭币，像观察着什么文物一样细细的数着上面的纹路，“在哈笛斯，赭币经常用来占卜，正面朝上代表大吉，反面则通常象征灾难。”

　　“这是什么专门的规定吗？”瞳月站起来，双指夹着赭币，从他手里轻巧拈回来。

　　“东西在我手里。”她说着，重新将币丢向了桌子。

　　赭币飞速旋转，两人无声地注视着，等待着它停止。

　　瞳月突然一掌拍向它，迫使赭币停下。

　　她笑容极浅极淡，幽深的黑色瞳眸凝视他，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在我这儿，它可以有任何我想要的结果。”她抬起手，赭币结果揭开。

　　反面朝上。

　　“我规定规则改变，反面是大吉。”瞳月拿起赭币，又随便朝桌上抛出。

　　赭币落下，又一个反面朝上。

　　阵阵掌声突然响起。

　　莫医生对她连连鼓掌：“厉害，那你帮我转转，接下来我会不会踩狗屎运？就，反面大吉。”

　　“要这么说，去赌场掷骰子比较适合你。”瞳月将硬币收回，没搭理他的诉求。

　　“喂，不要那么冷漠嘛，帮我算一下呗。”

　　见瞳月无动于衷，莫医生不依不挠地提起上次诊所的事情：“我还送了你免费的药茶，你就不能送个顺手人情，给我算一卦吗？”

　　“我不会占卜。”

　　“那转转这个总行？”

　　“……”

　　“你们在干什么？莫医生你也来了？”夏勤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后厨出来，看到莫医生在跟瞳月喋喋说话。

　　瞳月一手扶腰站在一边，脸转向另一侧，感觉两个人像是在吵架。

　　“我在跟她交流，怎样才能通过赭币让运气变得更好。”莫医生推推眼镜，又恢复成了平时庄严肃冷模样。

　　瞳月点点头：“对。”

　　接着径直走向夏勤，问他：“今中午下雨，要去送饭吗？”

　　“…要送。”夏勤回答了的时候，顿一下回。

　　“下雨天那边也要施工吗？”

　　“要，这里的工作是从来不会区分晴天雨天的，如果下雨，工人们就套上雨衣和雨具，每天干满固定的时间才能下班。”

　　“这么说来，我的诊所又要提前备好一批感冒药了。”莫医生似乎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说来也奇怪，元灵街那边的工程弄了这么久，还是毫无进展，连连出事，接连死人。”莫医生说到这里忍不住叹，“可就算是这样，还是有那么多边缘区的人前赴后继的去干活，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夏勤除了叹息，再没有其他的情绪。

　　莫医生低声：“为了生存，人命真如露水短暂，也似虫蚁般卑微。”

　　莫医生的话，像是往湖心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话语消失了，向着水里坠落，但心里的波纹却在逐渐扩散。

　　“可总要努力做些什么吧。”夏勤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发现兜里没烟了，手停住。

　　无奈地笑了笑，对莫医生继续说：“要不然，来这世上一趟就白活了。”

　　莫医生不置可否。

　　夏勤笑：“我去后厨忙了，瞳月你准备一下饭盒子，备打包。”

　　瞳月点点头。

　　“对了，莫医生午饭吃了吗？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夏勤问莫医生。

　　“好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夏勤走进后厨。

　　莫医生好奇地问瞳月：“你每天都去那边送饭，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瞳月回视他，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她的镇定让莫医生有些暗自惊诧，他微笑着继续：“那边不定时塌陷，还有，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你没有听说吗？”

　　瞳月静静地看他，等他说出答案。

　　他却只是笑，眼睛弯起弧度，瞳仁里有着琉璃般的浅褐亮色，笑意明显：

　　“你今天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