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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会议 ...

  •   在观众如雷贯耳的喝彩中,演员们携着手朝看台鞠躬行礼。演出结束了。

      人群像退潮时的海水,缓慢地从环球剧院灯光昏暗的过道涌出。

      在深蓝色的夜幕下,两个行色匆匆的旅人——身材高挑的红发女人与地中海人长相的男人——穿过一段有街棚的路面,来到一家小酒店。他们被引入一间隐秘的房间,在这里享用了一顿简单美味的晚饭,喝了些酒。

      “真是相当沉默的一餐。”地中海长相的男人率先说道。

      “你并不打算告诉我,是吗?”红发女人将杯子里的酒饮尽,以一种颇具挑战意味的口吻质问道。短短几分钟内她就喝光了一品脱的酒。

      “我无法告诉你没有发生的事情,这显然是不负责任的。”

      “那么已经发生的呢?”

      “既然已经发生了,又有什么必要再说?”

      女人突然将杯子掷向自己身后的墙壁,摔得粉碎。男人按铃又叫了一个杯子。

      她瞥了他一眼,用新的杯子斟了酒,又喝了起来。当她喝下的酒多得足够让泰晤士河上所有船都浮起来的时候,她将双臂伏在桌上,侧着脸趴了上去。她装饰着稀奇的鸟类羽毛的红发拖在肩膀上散开。男人小心地用一根手指将遮蔽她双眼的发丝勾到她滚烫的耳后,露出头发下一双朦胧与他对视却充满怒意与悲伤的红色眼瞳。

      “我让你难受了。对不起。”那是非常简短诚恳的一声道歉。

      “玩弄我们的感觉让你很高兴吧?”

      “我从没这样想过,莉莉娜。”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对女人笑了笑,继续轻柔地抚摸着她发烫的脸颊。

      “阿鲁卡德公爵,如果不是有他在……如果他……”她抱怨似的将脸埋向另一侧,用微弱的声音嘟囔着,“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幸福呢……为什么不论做什么都还是不够呢?”

      “你累了。”

      “这一切都没有止境,这不让你害怕吗?”

      “既然没有止境,不如让自己更开心一点。”

      “我是这样想,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是当我看到他那样备受折磨——我总觉得,我的心也跟着一起碎掉了。”

      “这是布莱姆自己的选择,莉莉娜。”

      她没有回答,却突然捂着头站了起来。

      “怎么了?”

      “不,只是下雨了,雨点很大。”

      他的确听到了又大又猛的雨点拍打棚屋的声响。顺着窗外看去,昏沉的暮色里,被灯光点亮的骤然落下的雨滴像幽灵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是下得很大。”

      “还会下得更大吗?”

      “是的,我想还会下得更大。”

      他们在昏暗的室内静默地观察着。街上忙成一片,蜂拥的人群慌乱地争抢躲雨的地方。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时断时续地回荡在街角。有些似乎逼近了窗沿,有些走进了屋里,有些却逐渐远行。在这所有匆乱的回声之中,一个脚步朝他们走来。

      “主人,赛格大人。”脚步声的主人在门外低声呼唤他们——那是威尔的声音。

      赛格为他打开了门,这个个子矮小黑发男孩一眼便看见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他有些戏谑地抬了抬眉毛,却识趣地将目光移开,不再提及。比起双胞胎妹妹索妮,他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恭顺。他浅褐色的眼睛后总是藏着一种不难发觉的近乎恶作剧般的神情——他刻意将这种令人恼怒的反叛神色包装在一层极不用心的伪装之中。自然,这缺陷并不意味着他是不称职的使魔。他向他们行了个礼,将一封信递到莉莉娜的手里。

      那纸张落在她的手掌里之时,陷入晕眩中的莉莉娜像是触电一样清醒过来,可是酒醉后剧烈的头痛让纸上的内容变得难以阅读,于是她求助一般转向赛格:“是帝孚日。”

      “亲王陛下召您明夜子时前去议事。一同受邀的除了最近风头正盛的洛与安妮斯顿……”威尔体贴地补充道,“还有阿鲁卡德公爵和他的千金维尔利特。”

      “大张旗鼓地召集了这么多人。”她像是要驱散头痛与困意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那些名字传入她耳中的瞬间,他们背后奇妙的权力纠葛便在她脑海中演变成一张怪诞的、不断收紧的网,“我们先回吧,威尔。”

      圣保罗大教堂悠扬的钟声敲了一点。他们和威尔一同走出酒店,走进雨中荒凉无人的路段。稀疏的雨点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斜扫的疾雨,将他们的脚步与谈话冲散在钟声里。

      “这一次,他是为了噬魔戒,对吧?这时刻还是来了。”

      “不论如何,都不要试图去违逆他的命令。你想要的时刻还没到。”赛格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语无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可没有伟大到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只是不知道阿鲁卡德公爵会如何反应。”

      “布莱姆远比你我想象得更聪明——即使他的鲁莽总是会盖过他的这一优点。你该小心自己——不过,也别担心得太过。”他像是要说服她一般将手搭上她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预祝你一切顺利,我的莉莉娜。”

      钟声的音阶一板一眼地按照数学模式演奏着。他们像是没有注意随钟声飘走的雨水那样向前漫步着。敲响这传进万千人耳中的钟声的人是谁呢?他是一个年少力壮的人,还是说他的双手是否已经颤巍,额前也被岁月划上刻痕?莉莉娜想象着那个从未走进她生活中的陌生的幻影将这庞大的圆形金属抬高,依次拉动绳索,永无止息的降序音阶就这样奏响了。这种日复一日的无意识劳动是否更接近祈祷,亦或者他压根不理解上帝?她看着赛格,他为什么一点也不为这钟声与看不见的敲钟人感到惊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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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崇拜并不只是人类的专长,同样也盛行于他们邪恶的近亲、亚伯堕落的兄弟之中。他们对纵饮的狂热往往更甚:如果说日神阿波罗是掌握时间标尺、秩序与理性的神,那么失去了太阳神宠爱的族裔,便自然拜倒在这位狂欢与混乱的神祇的庇护之下。他们整夜地饮酒、买醉,狄俄尼索斯在他们尖耳朵旁晓谕,而他们洗耳恭听:醉酒吧,享乐吧,纵欲吧,淋漓畅饮吧;在酒醉的狂迷中,你们的本体便模糊了、解脱了、与我合而为一了;黑暗的、暧昧的、深不可测的、狂暴的破坏力量便解除了枷锁——这才是真正的你。

      在酒神崇拜的狂热程度上,正在青云直上、迅速创建更广业务范围的汉斯爵士绝不逊色于他的同僚的任何一名血族贵族。他可谓无能,却十分亲切可爱,长着红扑扑的脸和过早出现的大肚子,更难得的是他另一方面的才智:总是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人该说什么样的话。这使他在帝孚日最高法庭与他的君主那里都很受宠。尽管他缺乏了身为十三审判所须的抓住要害的能力,审阅公文却还算谨慎勤恳,是一个字也不敢错漏令君主的欣赏蒙羞的。

      安德烈·洛是最没出息的那一类人,是个懒汉,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似的,却爱玩女人。不过他是汉斯爵士最忠实的幕僚、最亲密的盟友。他横冲直撞、能说会道,时常显得太肆无忌惮。他浑身怎么也用不完的冲劲使得他每天不论与汉斯爵士畅饮到多晚,都总能在次日的会议与庭审上逻辑严密、头头是道。不过洛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二流角色:他出身不好,是人界一个贵族与风俗女子的私生子,弑杀了父母亡命天涯之时被汉斯爵士发掘的;更要命的是他本人懒惰、不上进,倒是平白浪费了他与生俱来的狠心与好头脑。他自己难得主动追求些什么,因此汉斯爵士养他在身边做一些脏活。

      “九点半了,洛侯爵。”同洛说话的是他业务上的搭档玛丽安·安妮斯顿,她对于眼前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无动于衷,机械地提醒道。

      洛不回答她。在昏暗暧昧灯光下,他用拿着酒杯的那只手的手肘撑着头,歪着身子凑向他那正襟危坐的搭档,如果再靠得近一些,他的皮肤就将感受到对方急促的鼻息。可是他没有。他那张法兰西人的脸算得上英俊——是那些典型的衣冠楚楚穿着金丝大氅、长统白丝袜的帝孚日红人的漂亮——五官轮廓分明,身形矫健,配着潇洒的佩剑与优雅的小饰物,皮肤在精心的弥补与保养下苍白得透明。不过比起那些地道的帝孚日红人,洛并不是一个由豪华衣饰与优秀教养堆砌成的精雅的先生。他的衬衣总是穿得很松垮马虎,卷发用系带绑在脑后,更多是为了方便而非装饰。在一众头发鬈曲、高耸、扑着好看发粉,脸孔像个精致假面的贵族之中,他像是个不遵守秩序的反叛者。然而他的俊俏与魅力都是毋庸置疑的。这使得他在女人堆里很受欢迎,可是却常常遭到男人的嫉妒。

      “九点半了,洛侯爵。”她只好再重复了一遍。

      “九点半了,那又怎么了?”

      “是你见汉斯爵士的时间了。他要和你谈谈我们明夜子时与阿鲁卡德父女会晤之事。”

      “啊,你说的不错。不错。”他漫不经心地嘟囔着,身子退了回去,将杯底的酒饮尽。安妮斯顿面前的酒一口都没动过,她的眼睛却已经合上,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睑。她生得很美,却没有魅力,少数议论过她的人一致认为那是因为她很木讷,且太爱穿黑色,而大多数人则压根没把她放在心上。一个已故男爵的孤女在帝孚日的贵族圈子里是很难引人注目的。不过从没有人否认她与洛很相配,尤其是她难得的比洛更加烂泥扶不上墙。总体来说她很管用。她从母亲安妮斯顿男爵继承的搜寻的魔力让她在许多棘手的案子中显得比洛更加必不可少。

      安妮斯顿男爵的丈夫早些年在任务中殉职了,之后不久,她本人也在围剿炎龙时牺牲了,只留下玛丽安这个年幼的遗孤。据当时同行领队的阿鲁卡德公爵所证言,那只浑身覆盖坚硬鳞甲的庞然大物从洞穴中朝他们露出头,便很显然地对安妮斯顿男爵展现出惊人的兴趣。它竟笨拙地张合着嘴,发出一种神秘的声音,若不是龙不可能说话,且它发出的声音连博学广闻的公爵都无法识别,那举动简直就像在说某种语言一样。假使它真的掌握了语言,那么显然它的话是对着安妮斯顿男爵说的,因此她主动请缨去探查,却在一阵强光之中与炎龙一同消失了。尽管她的献身壮烈伟大,却并没使还活在人世的玛丽安·安妮斯顿在帝孚日得到什么殊荣。她的双亲还在世时便早早失了亲王的欢心,他们的牺牲想必是他喜闻乐见的。又更何况在母亲死后,她忽然患上了这种困病,隔三岔五便会昏睡过去,这使得她原本还算出色敏锐的搜寻能力也显得不起眼了。好在她被广结人脉的汉斯爵士收留了,这些年来替他办一些中规中矩的案子。自从这个名叫安德烈的年轻人被汉斯爵士初拥后,她不论在哪里昏昏欲睡,身边都少不了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譬如现在这个时刻。

      洛没有叫醒她,若无其事地拿起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叫来伙计结了账,便将她熟练地搂在怀里抱了起来。尽管她陷入了沉睡,安妮斯顿恬静的脸上并没有那种他所熟悉的放纵、疲惫的痕迹——那是一种在他这个阶级每一个生活放浪的血族脸上都能观察到的迹象,包括他自己。安妮斯顿从不饮酒的习惯在每夜都烂醉得像猫似的血族之中显得十分可怖:她贪嗜清醒。

      他带着安妮斯顿从传送门回到汉斯爵士的领地,进入她的房间。这个空间和她本人的性格一样:几乎空空如也,却十分邋遢——仅有的物件在空荡的房间里似乎都处在错误的位置。书籍和成堆的文件摊在桌子下面,桌面却光可鉴人;和桌子放在同一面墙前的是一面全身镜,却少了底座,只是摇摇欲坠地抵着墙放,如果走路时脚步再重些便要倒了。洛将她安置在床上,朝镜子里看了眼——对着反光物检查仪容是他下意识的习惯。镜子就像托着濒死者身体的海面那样诚实地重现着它所见的影像:一个空虚、憔悴的影子。

      面对镜子刻薄的评价,他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挪了挪位置。吻过玛丽安的额头后他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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