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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灰烬 ...

  •   “要我说,切维厄特以南一带早就变成了那姓贾的东方人的地盘——自从她不知上哪儿找了两个使魔之后。如果您要告诉我,说我们和废墟城堡不处于战争状态,那您再也别声称是我的朋友,或者亲王陛下忠实的仆人。”

      1613年八月,布莱姆·阿鲁卡尔德公爵近来名声大噪的心腹莉莉娜伯爵在向晚会上第一个向她搭讪的客人如此评论道。

      在她说话时,两排皓齿在微微翘起的嘴唇间露出来。每句话说完,她上下唇一抿,抬起眼睛看向和她对话的人,看看人家的反应,然后慢半拍地微笑起来。

      向她搭话的来客名叫拉吉,他成为血族前的身份叫做诺维奇的拉吉,是一名犹太高利贷者的后裔。他的家族在诺曼征服后移居到英格兰境内,并受到威廉一世的庇佑。他是一个不机灵的青年人,他祖父过身后,债权依律转移到国王手中,他家的借贷生意自然迅速凋零了。到了他经营时,诺维奇的一名居民横死在野外,债务人为了逃避欠债,便伙同死者的家属谎称拉吉通过邪恶的异教仪式杀了人。由于没钱贿赂地方官员,拉吉很快就被逮捕。他们威胁他说,不上缴巨额的罚金就一天砍掉他的一根手指。好在一名路见不平、为人厚道的帝孚日三代血族解救了他,使他一节小拇指也没少就重获了新生。

      他在第四代血族中相貌不差,身材匀称,为人淳朴忠厚,在中流社会可以算是风度翩翩的绅士——在帝孚日可没人在意你的族裔是否背负谋害基督徒或是亵渎圣餐的偏见——不过他至多也只能出入中流人家的客厅。上流社会原本还没他的份儿。事实上,今晚是他第一次受邀出席此类的场合。夏洛特·阿鲁卡尔德公爵的使者送来请帖时,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小型晚会。但他还是打扮得过分正式了些。

      夏洛特公爵的客人源源不断地入场,来的全都是帝孚日的名流与新贵,拉吉正像一只走进糖果店的耗子那样,感到眼花缭乱。然而并没有人对他感兴趣,夏洛特本人也只是朝他点头致意,在他千篇一律地问及她的健康与亲王陛下的健康时,略略严肃地向他表示赞许——这是她招呼等级最低的客人时的礼仪。

      如此一来,能供拉吉接近的人选便只剩下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的莉莉娜。她是布莱姆·阿鲁卡尔德公爵忠诚的部下,在切维厄特之行寻找噬魔戒时立下功绩,被赐予了男爵的爵位。她为人谨慎,礼节周到,可惜在帝孚日还是不招人待见。许多人直言不讳地称她是女扮男装的人妖——这是在讽刺她人类时期曾当过牧师的娈童,并且,她原本不是“女儿身”。甚至有人借机揣测嘲弄起布莱姆·阿鲁卡尔德的私生活——她初入社交界的那场舞会,公爵曾不顾他人侧目而邀她共舞,此后她便加入他的麾下。人人都知道公爵有多么器重她。

      莉莉娜自然不会令公爵的信任付诸东流。自从十年前的任务结束,公爵亲自向陛下献上噬魔戒,此后便在帝孚日杳无音讯。尽管阿鲁卡尔德家剩下那两位尊贵的大人依旧若无其事地举办宴会、出席各类场合,不大中听的谣言已在作祟——不是在说布莱姆投敌叛变,便是说他大势已去。更有荒谬者,竟传出公爵已和一人类女子成家隐居的流言来(不过这条消息就连他的政敌都不相信,即使公爵几乎是一名公开的人类同情者,他还不至于如此不堪)。交际场上,莉莉娜总要义愤填膺地发表着对于时局、贾思敏、以及废墟城堡的精辟观点,其态度之偏激热情,仿佛再没有比她和她的公爵更爱国、更愿意为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亲王陛下付出生命的人物了——她试图弥补她主人岌岌可危的名声。

      在不远处,奥利维亚·汉斯小姐手捏一柄鸵鸟毛的扇子,半遮住自己丰腴的圆脸,笑吟吟地向其他来宾议论道:“有这样衷心的部下,阿鲁卡尔德公爵是很懂得如何以德服人的。如果公爵今天在场的话,我会叫我爸爸好好向他讨教心得。”

      她一面在讽刺公爵,一面又话里有话地指责起她父亲汉斯爵士的部下安德烈·洛。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他父亲的门客与幕僚。他自命不凡、相貌英俊,从出身上来说至多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二流人物。他魅力超群,谁同他说话都会感到轻松愉悦,已婚的夫人,或是风流的小姐,谁和他一起,随便和他说几句话,都会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动人。汉斯爵士带他出席各类场合,就像一个饭店老板将一块最新鲜健硕的牛肉挂在门面前,向食客们展示自己有什么好菜招待他们。

      可是,自从安德烈和他那金发的搭档从切维厄特凯旋,他对汉斯家的服从便不似从前了。他依然和奥利维亚一起出席了夏洛特的晚会,满脸陪笑装作仔细聆听她的样子,可是却时刻在等待脱身的机会。奥利维亚不过是转头同熟人问好说话,在人们吵闹的谈笑声的掩护下,安德烈竟然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断定安德烈正和他那搭档在某处偷腥鬼混。

      拉吉装作没有听见奥利维亚·汉斯夹枪带棒的话,而是顺着莉莉娜的政治样板戏,像上了发条一样,也结结巴巴地奉承起来:帝孚日应当成为所有血族唯一的救星和唯一效忠的祖国。是的,对此他深信不疑。陛下是多么仁慈英明,他成为咱们的陛下可谓是担当着最伟大的天职。可是那个贾思敏和她的势力难道懂陛下的苦心么?他们以恶棍和流氓为先驱,满脑子只有野蛮的战争——帝孚日是一向热爱和平的,可贾思敏不懂陛下崇高的心灵。

      一番话正说得火热,阿鲁卡尔德公爵那著名的女儿恰好款款走来。她美得简直让拉吉有点恐惧。

      整个晚上,维尔利特公爵小姐都在以无可挑剔的礼节游走在每组客人之间。她眼高于顶,话也不多,但丰富的社交经验令她非常善于观察,时时留神着人们的言谈与表情。夏洛特几乎信任她来代行半个主人的责任,她盯梢着客人们,一会在冷场的一组中间安插新的座位,一会在过于喧闹的那组插两句话,以确保晚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她彬彬有礼地朝莉莉娜与拉吉问好。拉吉千篇一律地问起她母亲夏洛特的健康,又询问起布莱姆的健康。莉莉娜如释重负地看着眼前这个谁也不需要、谁也不认识的陌生青年人找到了新的寒暄对象,像是完成了一项重任。她站起身来,说道:?
      “拉吉先生,您还不认识维尔莉特·阿鲁卡尔德小姐吧。说真的,您对最近贾思敏即将在废墟城堡加冕而拒绝臣服于帝孚日的传言如何看待?听说帝孚日边缘地区的穷人都向她请愿。我看拉吉先生对此大概有许多看法。您和他会很聊得来的。”

      “哦,那么,您就和我讲讲吧。”维尔利特说,她的表情看起来对此事并不感兴趣。

      莉莉娜摆脱了拉吉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便寻找起夏洛特的身影。就和公爵夫人一样,她必须在自己遇上麻烦前打听到下落不明的公爵的行踪,并且越快越好。她提起裙摆,穿过几把椅子,却突然被人拦住了。

      拦她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竟然就是她刚刚议论过的贾思敏。她身材健壮高大,长着东方人标志的丰腴的颧骨,两颊却很瘦削。跟在她身后的是个莉莉娜没见过的红发女人,又高又瘦,从袖口露出的两只胳膊关节大得出奇,手指倒是很纤长。她实在算不上多美,尤其不适合盘发,弓形的有点寡淡的眉毛下长着灰蓝色的、几乎半透明的眼睛,在颧骨下迅速收紧的下颚和额头比起来显得太窄,或许有些人会认为她算得上一种另类的迷人,但很难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她整张脸却露出和长相很不相称的叫人不快的轻蔑眼神。

      莉莉娜看了看两位来宾,举止持重地向她们分别点头致意,既不想得罪,也避免因为过于尊重贾思敏而可能招致的话柄。

      “您就是莉莉娜伯爵,我的主人一直期待和您见面。她非常敬佩你们的公爵。”那个红发女人露出虚伪冷淡的笑容。莉莉娜通过她的话语判断出那女人是贾思敏大名鼎鼎的使魔伊米忒提,便没有回答——据说她能随意变更自己的样貌,并且拥有非凡的魔力,贾思敏在魔界切维厄特深渊找到了她,从此便非常器重她。

      贾思敏顺着伊米忒提的话,慢吞吞地用英语说道:“我很同情可怜的公爵。”

      莉莉娜虽然预感到贾思敏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但也已经拦不住她,便立马反驳道:“为了陛下的需要,我认为公爵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并且,他是非常为陛下效劳的。。”

      贾思敏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并阴阳怪气地赞扬莉莉娜这显而易见的马屁,客厅便扬起一阵轻快优美的旋律。音乐家们开始演奏了,人群中传来衣裙的窸窣,来客们纷纷调换位置、你一言我一语地决定舞伴与顺序。

      “现在帝孚日也流行勃艮第的音乐吗?我的主人也非常欣赏这个乐派。如果可能的话,她会很愿意与您共舞一曲。”伊米忒提笑着对莉莉娜说道,淡灰色的眼眸突然变得像冰霜一样刺人“可惜她有个规矩—她讨厌男人碰她。”

      她在讽刺莉莉娜并不算个女人,当她说这话时,站在一边对贾思敏脸上露出了一刹那的微笑。这个东方的外来者今晚并不多话。她柔软丰满的两条手臂从袖子里滑下来,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毫不费力地搭在身子两边,好像一只暂时蹲着不动的猫——这是为了稍后猝不及防地纵身一跃。她那表情没有逃过莉莉娜的眼睛,又或者说,她是故意留下破绽给莉莉娜揣摩的。

      “不过我倒是很愿意替她和你跳一曲呢,莉莉娜男爵。”伊米忒提说道。

      “我不会跳男步。”

      莉莉娜不作告别,生硬冷淡地转身离开了,倒不是因为她受到了天大的冒犯——尽管她表现出如此——而是因为她此刻很需要在客人间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好让周围的眼睛们注意她粗鲁拒绝贾思敏的样子,以验证自己与公爵对帝孚日的忠诚。在她走远后依然能听见男男女女惊讶的吸气声与小心翼翼的议论。而那两位不讨人喜欢的来宾终究没有追究什么,贾思敏的脸上甚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好像她们之间刚刚达成了某种美妙的共识——从长远上来讲,也的确如此。

      在贾思敏别有意图的目送的眼神中,莉莉娜走向夏洛特·阿鲁卡德公爵。晚会的女主人今天还没有和任何人跳舞。尽管她金色的头发、贵重的珠宝、敞开的丰满肩膀与脊背依然光彩照人,但她的整个滴水不露的模样、整张冷峻的脸,都流露出一种缓慢与厌烦,就好像在场所有的人以及他们的谈话都使她觉得十分乏味。而原本——在她丈夫离家之前——她不半月举办一次奢华的招待会便无法生活。

      她显然在为了某件事情分心,并且是莉莉娜正在日思夜想的同一件事。

      莉莉娜走到她的跟前,行了个礼。她谢过夏洛特安排了这次愉快的晚会,并友好地表示,全帝孚日再也找不到比她的客厅更加豪华优美、更时兴精美的设计与装饰了。夏洛特下意识做出了一个令她那漂亮的脸显得十分难看的怪笑——她一向很瞧不起莉莉娜,又或者说,就连她的丈夫本人她也瞧不起。不过她随即耸了耸肩,表示这残忍的笑没什么别的意思。

      “希望下回还能见到您,莉莉娜男爵。”

      莉莉娜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行礼,也回报了夏洛特一笑,表明关于阿鲁卡尔德公爵、夏洛特的丈夫、这位关乎到莉莉娜本人命运的大人,如今究竟在哪,她既不知道也管不着。她转身离开,在门外等待的索妮和威尔立即跟上她的步伐。

      刚一出门,延后的不安与恐惧就完全占据了她的表情。在今晚来到晚会前,她恨不得狠狠扯夏洛特的头发,并且一连扇她好几个耳光,怒吼着逼问她和她那姘头亲王究竟把布莱姆关押到哪处秘密监狱去了。直到她看见夏洛特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隐秘的担忧神色,

      莉莉娜知道,现实比她预计得还要糟糕。夏洛特和亲王也完全失去了公爵的行踪——这世上如果连你的敌人都找不到你,那其他人更是没有指望找到的。

      她走到前厅,威尔已经接过血仆递来的披肩,将它披在莉莉娜身上,可是却好半天没有松手。

      “怎么了,威尔。”她的眉梢轻动了一下,问道。

      “今天和贾思敏大人一同出席的那个使魔……或者说,她这次使用的样貌……”威尔干巴巴地说道,脸上渗出不安的汗水。而索妮的脸色已经完全苍白,紧紧咬住嘴唇,像是快要被难言之隐给逼疯了。

      “公爵大人……曾将那位小姐带回布拉姆顿的城堡去招待,就在切维厄特之行之前。而她是……我很确信,她是一名人类。”

      索妮用魔法将这段话传给了莉莉娜。莉莉娜打了个哆嗦,不再多言,快速地和使魔们离开了夏洛特·阿鲁卡尔德的宅邸。

      音乐声在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莉莉娜的脑海里已经在来回闪动着她今天晚上以及更多个晚上所受的羞辱。她使劲摇了摇头,脸上的肌肉神经质般抽动着,可是那些回忆和它们所唤起的地狱般的想法却像风吹动烛火一样,只是无济于事地摇摆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

      她知道,在帝孚日,不止贾思敏一个人否认她是女人、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外表与举止上装得煞有介事、其实毫无价值的怪物。他们认为她很可怕,而为了不要恐惧她,他们装作认为她很可笑可怜。

      可是至少在帝孚日她不会因此被逮捕并失去性命。以此为前提,她的灵魂被带上镣铐,被强有力地囚禁在了这栋空虚而罪恶的城堡,永远地丧失了自由。这里有无止境的客厅、舞会、晚宴、交道、杀戮、战争、背叛。而从很久以前开始,莉莉娜的专长便是在名利场上扮演一个骚货、一个白痴。真的,刚来帝孚日的那段时间她就常说,她简直是为了帝孚日而生的。

      她坐上了马车。眼泪从她原本已经变得无神的红色眼睛中流出来,又使得她那双熄灭的眼睛闪耀出明亮的色彩来。悲伤和疼痛让她变得精神换发。

      “是啊,我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公爵?您从来只做正确的选择。您是正确的。可我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如果布莱姆在这里,他会怎样露出悲伤的微笑,会怎样用温柔坚定的话语来勉励她。他从来不说“您这算什么话”、“您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可是他的语气几乎已经在这样嗔怪她,表示他认为莉莉娜的前途十分敞亮,并且他对她抱有十足的信心。尽管如今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模糊,她依然能够想象他说话的语气,以及深沉而柔和的眼睛。

      曾经,当他提到帝孚日的现状,并且和她,以及那些当年还未离去的同伴们,一起畅想要如何改变它,他的脸上总会产生变化。并不是说他会提高嗓门,脸色变得通红,而是他的眼瞳深处会燃烧起一种坚决的、沉郁的火焰。他很爱她,尽管不是莉莉娜所期待的那种爱,可是他不厌其烦地听她讲述自己的悲哀,控诉自己在多方收到的压迫,他则会为她感到痛苦,并且向她倾诉自己所怀的热望。

      他的火焰曾经照亮过她,可是莉莉娜知道,供那火焰燃烧并被焚为灰烬的东西,事到如今要将它与火焰的本质分开,已经太迟了。在余下的沉寂中即将剩余给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很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想过,被那火焰燃烧着的是什么,以及它究竟会不会被烧尽呢?

      马车驶进黑暗里,在她身后,灯火通明的豪华宅邸正照常上演着老掉牙的戏码。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觥筹交错、耳鬓厮磨,高谈阔论着战争、公众事务、时尚、继承权——总之,一切都将维持现有的秩序,在舞池中掀动的丝绸与每个潇洒的高贵人物身上佩戴的精美饰物会将不配得到它们的人驱逐得远远的。

      在被一袭幽帘隔绝与众人视线之外的露台上,安德烈·洛正搂着他那即将陷入沉睡的金发搭档。他们慢悠悠地随着音乐摇动着,脚步踏着拍子,跳得很滑稽,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摇摇欲坠。

      很快,玛丽安·安妮斯顿就会失去意识,而洛将像往常一样抱起她。他们将一同再次迈入夏洛特·阿鲁卡尔德那人声鼎沸的客厅。他们都很希望自己不需要那样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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