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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虚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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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特瑞发现自己的母亲莱雅莉·斯托克虽然会读写,却对书籍十分不以为然。
说来倒是奇怪,这名年轻机灵的母亲时不时就会展露一种直觉式的天赋,却连一个睡前故事也不愿念给心爱的儿子,仿佛眼睛瞥见一个字母都会要了她的命。
她作画时挥洒自如,却只使用红色。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被她一整个霸占了去当作工作室,却也不够她施展。堆放得杂乱无序的画布、画架,以及各项画材吞没了大半个地板。即使是好脾气又耐心的父亲有时也要委婉地提示她别把盛松节油的小瓶顺手带进厨房,并在特瑞在楼梯上踩出一连串红色脚印时,无奈地一面清洗地板,一面冲二楼喊她收好颜料。
对于植物与药理,她有着深刻独到的见解,并运用熟练,在诺福克郡居住的七八年间,已然在当地妇女之中享有声望。每周的礼拜仪式,她总默不作声地牵着儿子出席,坐在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的不起眼位置,却总有一两名略带愁容的妇女要向她请教一二。对于发热、骨折创伤一类的小灾小病,该用什么应急的药材服用或外用擦洗,莱雅莉了如指掌,并且从来都是不吝赐教。
不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人,莱雅莉都有点古怪,不大像是中上流社会那类行为得宜、虔诚温顺的贵族之女——也就是富庶宁静的诺福克郡艾尔沙姆最典型的一类居民。可是一旦人们不为最初的印象所左右,忍耐她倔强、木讷、不擅逢迎讨好的个性,便会在她身上发现最为诚实、热忱的品质——尽管这些都是不为大多时代所容的品格。但是人们暂且容纳了这位沉默怪异却面冷心热的女士。因为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虽说略微偏离了世俗戒律标榜的规范,但凭良心讲,莱雅莉·斯托克的在场给周围人带来的印象总体是舒心愉快的。并且对于最亲近依赖她的儿子特瑞而已,她是最温柔可爱的母亲。
也正是因此,她对于读书退避三舍的态度引起了特瑞极大的不解。
特瑞识字前的每一个睡前故事几乎都是父亲布莱姆讲的——他同父亲有时简直比与母亲更加亲昵。布莱姆按照自己的考虑,对于儿子的成长颇花了一番心思。不像大多权贵之家那样,家里并未聘请家庭教师,而是由布莱姆亲自教他读写拉丁语和法语。承载了父亲的期待,再加之每日的耳濡目染,特瑞才五六岁就能大致说一些法语。对读写他还没那么熟稔,却早早萌生了对阅读与文学的极大热情。白天时他流连在书房,一知半解地翻览父亲的书籍,在艰涩难懂的书目中寻宝般找到几本长诗,便一下子沉浸在优美典雅的韵律与精妙绝伦的格律里,到了晚饭时还是痴痴的。
如果要说他是年仅六岁便醉心文学,那也未免夸大其词——他又不是是俄耳浦斯转世。叫他废寝忘食的都是《加洛林故事群》之类圣骑士的传奇事迹,父亲每晚在床边哄他入睡的或是关于星座、或是关于神祇与半神英雄的典故也总能抓住他的心。这个年龄的孩子不懂得剧情的结构匀称不匀称、调式顺畅不顺畅,只要包含一个高贵伟岸的英雄和一个凶猛庞大的敌人,他便拍手叫好——再点缀上几位勇敢无畏的浪漫姑娘,展现一些爱情奇迹,那就更好。
几年前出版便引起轰动与热议的《仙后》便很符合他不切实际、天花乱坠的读书品味,让他幼小的脑袋里塞满了对骑士冒险的激情,入睡前的幻想不是同巨魔机巧地战斗,就是在广袤的旷野骑马慢行,抑或是他高贵的美德经过了一连串艰险的考验,凯旋时接受人们争相的赞美与簇拥。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这书都是比较艰涩难懂的,因此他又不得不缠着向父亲讨教那些异国古典作品与传奇中的人名典故。
每当特瑞捧着装帧精美的大部头书籍奔向他叽叽喳喳地提问,父亲总会露出比平时还要柔软的神情,爱惜地抚摸由于岁月侵蚀而发暗的封面的皮料;他的手指最终总要在书脊下方停一停,缓慢轻柔地扫过上面一个烫金的花体L。随后父亲便会向他唠叨好一会,要么是慢声细语地告诉他要擦干净手,避免在书皮上留下油污,要么是又嫌他将书翻得太开,恐怕要在皮料上留下折痕。
驻足在母亲画室门口时,他常常看见她对着尚未装帧的书页折折叠叠、穿针引线,又或是拿漂亮的布料皮料在硬板上缝紧,在上面涂画。天长日久,他自然也猜出父亲书架上那些书籍有许多是母亲亲手装帧的——包括那册《仙后》。特瑞十分不解,书是拿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何必要大费周折自己动手,还费上许多的材料与力气。而母亲既然愿意花那样多的心血缝合书页、绘制插图,又为什么不乐意对着里头的字母看上几眼呢。
对于他的疑问,母亲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模棱两可地说:
“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叫我安心些。”
她说得倒也没错,文字和故事老在在特瑞的脑海里打转,却的确看不见也摸不着。特瑞依然不死心,还是偶尔撒娇纠缠她,请她念一两个睡前故事。而她从来都只是温柔地笑笑,推脱道:
“让爸爸来吧,他上次模仿起宁芙女神说话,真是惟妙惟肖。“
要是说到对神话里的细枝末节有问必答、考究至极,甚至能根据角色的特质做出好玩的模仿,那么父亲的确是无人能及的专家。于是往往特瑞也便忘记了,转而呼唤起父亲。
父亲今年多大、是做什么职业的,这对于特瑞来说还是个迷。外表看来,他们一家的门楣在诺福克郡受到极高的尊敬,可是时时保持着低调与神秘,叫人敬而远之。父亲也不像别人家的父亲,平时并不出入权贵之门,至于往来于上流社会的客厅与人打交道、攀关系,这样的事他也鲜少做过。他平日过了傍晚才醒来,除了进行修整花园、喂马劈柴一类的家务,便是教导特瑞的功课,又或是和母亲腻在一起。等到特瑞和母亲都睡下,他便燃起蜡烛,在书房的桌案上对着书本眉批画鸦、处理信件,抑或是起草写一些针砭时弊的社论与文学评论,再随着其他回信一同寄出。
如此的处事之道要是放在其他骑士勋贵之家,恐怕早就处于一贫如洗的边缘了,然而父亲却不知是有什么样持家的魔力,以致他们从没尝过捉襟见肘的滋味。
一家三口隐秘的常规生活为数不多被打破,往往是母亲的画作通过父亲的关系售卖给哪位名门太太之后,他们一家受邀参观那一家的陈列室——他们家境富足,并不是为了兜售作品,只是在当时的社会,贵妇们结交几位不入流的画家学习绘画也是被容许的,以夸耀她们的才艺与内心的激情。而私人画展上,除了外国名家的杰作,也便时常包含主人们自己又或是其亲友的画作,也算是附庸风雅了。母亲既然痴心于绘画,父亲便想方设法地要她的心血展示在上流社会挂着名贵帷幔与东方璧毯的客厅里。母亲起初虽然高兴自己的画作为人欣赏,却对出席舞会画展犹疑不已,最后却也被父亲没完没了的恭维话与一连串的保证说服了。每次他们略坐坐,看了母亲的作品,低调谨慎地与别人周旋一番,便挑个恰当的时机离开。并且伦敦附近的活动他们一律不去——父亲母亲对此都心有芥蒂。
那个年代的殖民探险家与商贾通过航海贸易发了迹,很乐于显示自己的财富,隔三差五举办个人画展的藏品自然是常换常新的。他们往往邀遍社交界的众多纨绔子弟与贵妇,一来是为了敞开门来,让人们瞧瞧一个在几个月内就积累了巨额的财富的人是怎样一副模样。二来还想让人亲眼目睹,一个拥有这样有本事、神通广大的人,有着怎样的雅兴与派头,如何机敏上道地领悟上流社会处事的秘诀。
特瑞对于这一类社交活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既不抗拒也不向往。当马车经过冬天溜滑多雪的街道又或是夏日绿荫遮蔽的马路,停靠在千篇一律的宽敞辉煌的红砖宅邸前时,他第一眼只被人家家前庭后院的奇花异草所吸引。当时英格兰上流社会对于花园的规划与维护是不惜工本的,它们被视为宅邸的精髓,连从小随着父母侍弄花草、对园艺颇为熟悉的特瑞也得承认它们的确很美。
唯一给他留下些许印象的,是某一次在诺里奇举办的私人画展。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春日夜晚,天气转暖,晚间的风却寒飕飕的。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火炬的光亮将整个宅第与院子照得通明。正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直挺挺地站着几个听差,像是装饰房子的石像一样严肃。
他们走进前厅,将外套与披风交给迎上前的仆人,便以“斯托克”一家的名义向其他几位来宾寒暄,恭维几句这宅第的气派。画展本身稀疏平常,也算不上宾客满堂,来访的有些是东英格兰一带的地方著名人士,在诺福克郡的其他场合常可见到他们。
女主人在前厅后面的客厅接待了他们,她身边围着一群女友。
宽大的客厅里挂满漂亮的意大利刺绣的壁毯,父亲拉着特瑞的手,低下身子向他解释那珍贵的纺织物上绘制的神话典故,然后时不时回头看向走在他们身后的母亲。她红色的画被陈列在这些壁毯边上,画的是一个长满茂盛野花野草的山坡,顶上依稀有一个女孩的模糊的背影,在一系列风景画与宗教题材的作品中,未免有些格格不入;好在画中的红色并不扎眼,倒显得像日薄西山时柔美哀伤的光景。
不一会,父亲忽然被一位蓄着胡子的伯爵支走了,说是要一同商议出资从东方搜集奇珍植物一类的事务。于是特瑞与母亲悠悠闲闲地在客厅里逗留了一会。抬头看着母亲高挑瘦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在人群外踱步,像是一个盘旋在他们所有人头顶上的美丽、游离的幽灵,一种怪异的感受在特瑞的心头浮现。平日里她那样的和蔼机灵,出入那些权贵之门的客厅,也大大方方,晓得如何见机行事,可是当她被人群环绕时,总显得这样沉默寡言。
每个人同他们说话都亲亲热热,可是却又像是全然不认识他们。“斯托克”一家就像一个美轮美奂的虚假泡沫,乍看之下也由高贵美好的德行与优雅的品味构成,到处受到恰到好处、不温不火的欢迎。可要是细想起来,这一家究竟是做什么的,有什么人同他们家亲厚交好,是否在社交场合之外的地方见过他们,恐怕没有人答得上来。有许多次,在类似的情境下,特瑞都感到奇怪。不存在的仆人,从没亲眼见过的家族产业,谈天时随口提及,事后却发觉根本自相矛盾的家世,同每个人提起都有不同答案的官职地位……在家时,特瑞感到他与他们是那样幸福,他们的关系是那样温情有力。可是一旦把这斯托克的姓氏摆在外在的世界,却显得像个虚假的空壳。
母亲看见他的失神,对他询问般地微笑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也只好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
那个不起波澜的夜晚之所以给他留下了印象,是由一位女士的造访带来的。那是一个金发、中等身材的夫人,脸上时刻浮着冷漠的笑容。她比特瑞的母亲看上去还要年轻几岁,虽然举止端正,却耐不住性子遮掩她脸上的讥讽和傲慢;穿着则很一般,是特意为了显示参加此类活动对她来说是稀疏平常的事。
特瑞不记得她是起初就在这厅里、远远地冷眼看着他们,还是方才来到,只记得她从他们身后探出一条胳膊——尽管他们哪也没要走,却像是要拦着他们似的。
随后她亲切礼貌的问好声便悠悠传来:
“您好。”
母亲听见那声音,看见那张脸,她的脸刷的一下一片苍白,身子缩了一下,像是要躲,但最终却连动也没动。过了半晌,她才拘谨地朝对方点头行了个礼。
“您好,吻您的手,夫人。”
特瑞说着,很正式地鞠了一躬,礼貌地将她的手送到唇边,于是那位夫人漠不关心的脸上便也展露出笑容可掬的神情——要在明面上承认自己对于孩童的不耐烦是困难的,在时髦的圈子里,她们都训练出这幅应酬场合面对礼貌的孩子们经常会有的表情。
此时母亲的面色僵硬得一尊雕刻劣质的石像,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抿得紧紧的双唇也掩不住她的颤抖。
“请问您尊姓大名?”那夫人紧接着问母亲道。
“玛丽·斯托克,夫人。我是同我丈夫一起来的。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特蕾莎·格里特。”
母亲朝这位特蕾莎·格里特夫人微微点一点头,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些镇静,可她交握的双手攒得紧紧的,指节已然发白。特瑞朝母亲瞥了一眼,不晓得她的名字何时由莱雅莉变成了玛丽,也不明白她为何要撒谎。
“今晚的加纳利酒很合我的胃口。那副圣母抱子像真是非同一般,您觉得呢?”
母亲紧皱着眉毛,像是要绞尽脑汁想出得宜的回答一般,汗滴已悄然从太阳穴滑落。然而格里特夫人压根不想得到回答。她笑了笑,鼻子边上皱起细细的皱纹,让她扁平无趣的脸平添了几分残忍的阴险。随后她欠了欠身子,转头离去。
天色愈发晚了,来访的人更多了一些,母亲看起来像是若无其事的样子,领着他在厅内随意地走动。只是她的嘴唇依然绷得紧紧的,下颌紧咬,像是恨不能咬碎什么似的。前厅一阵喧嚣,好几位女士随着丈夫前来,其中一位脱下外衣,便忙着快步走进客厅,急促地朝他们走来。
“莱雅莉,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是见不到你?你可真是该死。”
来者是一位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年龄比起母亲要长一些,可是她行事果决、言辞泼辣,对于时事时常发表一些奇特的探究与看法,从不因为担心出丑而惶惶不安,倒像是个颇有阅历的活泼顽童。她每说一句话,略突起的两颊就要挂上若有若无刻薄的讥笑。
特瑞记得她是布莱顿夫人。她的家族虽然没有贵族头衔,却与皇室贵族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丈夫是名军官,后来做起了葡萄酒的生意,上流社会社交圈的酒会活动大多都由他承担供货;而她的父亲早在亨利八世的年代就替往事修建行宫。
“我何尝不想见你?只是最近忙着特瑞学马术的事,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查尔斯三岁就会骑马了,你看你们多有福气啊。”母亲不慌不忙地接过对方伸来的手,轻轻握了握,熟练地周旋道。她的眼神闪躲了两下,依然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乍一看却也叫人察觉不出什么,而布莱顿夫人向来也不是个心细的。
她们一边寒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一面朝里走去。特瑞能感到母亲的背时刻绷着,而先前那位格里特夫人则挤在人群里,时不时朝她抛来怪异的目光。布莱顿夫人的陪伴大大缓解了母亲的恐惧与局促,只见她挽着母亲的手,叫母亲给她引路。一路上她说说笑笑,以对他人指指点点为乐,遇上什么人都要在背地里糟践一番。这样一来,当客厅已经被他们巡逻了个遍时,布莱顿夫人也已将当日的来宾与他们的来历几乎介绍了个全面。
“那一位呢,则是特蕾莎·格里特,她是替她的婆婆出席的。老太婆患了病,又肥胖得几乎走不动路,有什么场合,便是她家年轻些的成员代为出席,有时是她儿媳格里特夫人,有时是她女儿尼尔森夫人。”
到了最后,公平起见,总算也轮到格里特太太被她议论一番——后者正拿起一杯饮料,对着递来杯子的男士轻挑却又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一副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样子,既不过于死板,又叫人不敢放肆。
“她丈夫家早先就跨地区做着绵羊生意,随着羊毛出口业的发展大发横财,身份倒算不上上层,为了跻身贵族的圈子,祖祖辈辈讨好当局,总算在亨利七世的时候获得了贵族的头衔,也得以同各路名流结亲。不过到了他们这一辈就逐渐式微,靠着那空挂着的头衔,同一个家产丰厚的女人结了婚。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在如今的伦敦是很多的。咱们这位女王——上帝保佑她——她那封爵政策可真是够吝啬的,如今光靠财富和往事的宠幸而没有战功,哪还换的来爵位哟。”
她最后一句的尾音扬得很高,尖细刺耳,颇有一种为自家的门楣鸣不平的意味。母亲莱雅莉便火上浇油,趁嘴问上一句——她若是愿意,是可以很机灵圆滑的:
“那你说他那位夫人的娘家呢?”
于是布莱顿夫人便也顺着往下说:“特蕾莎的娘家卡里家族——他们的财力曾经十分雄厚,她出嫁时便带着一栋东萨克斯郡的漂亮的宅子作陪嫁。她的祖父与父亲的关系势同水火,于是在她出生后,她父亲卡里先生便带着一家人搬了出去。虽说是他家的别馆,家里的仆人少说也有十几名,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埋下了灾殃。在她出生前,卡里先生就十分期盼着能有个男孩子继承祖业,不过随着她的降生愿望落空了。她母亲卡里夫人也曾第二次怀孕,但是孩子没有生下来就流产了——玄乎就玄乎在这里——外界都传这是由于一个女仆的诅咒,她拿婴儿与死胎同魔鬼交易,是个不折不扣的邪恶的女人。而后来卡里先生同家中另一个女仆离奇地被人拿匕首刺死在了家里,据说就是这个女仆捣的鬼。特蕾莎事后就继承了她父亲全部的遗产。”
母亲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平淡地附和道:“那还真是不幸。”
他们暂停脚步,止了谈话,一抬起头,原来恰恰站在那幅特蕾莎·格里特,也就是原先的特蕾莎·卡里提起的圣母抱子像前。昏暗的灯光下,小耶稣依靠在母亲怀里,一面却向上张望着一些令他恐惧的东西,因而使他更张皇、亲密地依偎在她的臂弯里。圣母以关怀怜悯的眼神默默向画外凝望着。小耶稣的手紧握着他母亲的手掌,她的手却微微打开,简直像是邀请观者将他们的双手也交付给她似的,特瑞险些就要去触摸那画,却被母亲莱雅莉迅捷地拦住了。
“真是一幅杰作。”
布莱顿夫人乏味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顺嘴夸赞一句。
在那幅圣母抱子图边上,却正是一幅圣母怜子图。被钉死的耶稣倒在年轻母亲的双膝间,被母亲楼在怀里——她泛红的双眼含着湿润的泪水,带着痛苦深深地注视着观众。画里那母亲抱着耶稣的手掌平静地向上摊开,像是接受了儿子承受的痛苦,忧郁地将他献给天堂。特瑞感到自己的母亲却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仿佛她永远也不打算松开。
又在厅内兜兜转转闲聊了一段时间,父亲步履匆匆赶了回来。他先是风度翩翩地奉承了布莱顿夫人的气色,又真切地向她感谢起她的丈夫——亲爱的,若不是您先生,我不论如何也想不到投资加纳利群岛的葡萄产业会是如此的有利可图!若不是您向莱雅莉传话,这钱是绝赚不到的,您和您丈夫真是十分重情谊的朋友。他的言辞那样恳切真挚,以至于到了一种尖锐虚伪的地步,同平时的样子大不一样,令特瑞不禁皱了皱眉头。今天的父母的举止都叫他感到说不出的怪异,因而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父母同布莱顿夫人寒暄了一番,终于得以脱身。客厅里的人依然很多。他们挽着胳膊,父亲的一只手牵着特瑞,一同穿过客厅与前厅。父亲的脸色绷紧,全然没有先前恭维迎合的态势,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气定神闲的和蔼样子。母亲的面色更是苍白无比,一上了马车便发颤个不停。父亲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另一手握着她冰冷的手,眉头拧了起来,哀愁无比。
“妈妈她……”特瑞突然鼓起勇气轻声说,“怎么看起来不大好?”
“晚上的风太凉,吹得妈妈有些不舒服。”
父亲柔软低沉的声音像是在怜惜一个命运极可怜的孩子。他继续拍打着她,一面将她的头轻轻拢在自己的颈窝。她的头发那样红——一点也不像画里的圣母玛丽亚——在黑暗的马车里也显得像一团烧红了的铁似的,烙在父亲的臂弯。
因为父亲的动作,她略瘫软了下来,可是依然止不住地颤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不知什么,仿佛她在看着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东西,仿佛她孤身一人,身处在他们都不在的遥不可及的地方。
时间在流逝,从前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要比现在淡得多——从前,他看着父亲母亲,知道他们在衰老,可是却看不见他们的衰老。
有一些奇异的时刻,譬如说他们有时在晚间的海滩漫步,看着海浪与岩石的搏斗,冰冷细小的水汽扑在他的脸上时,他心中都不禁为之颤栗。在这种时刻,他仿佛能看见父母的衰老,并且感到自己的时间也同他们的一起流逝了。这种感觉令他心下戚戚,却十分崇高,仿若平静无奇的生活的时间被连在了一起,构成了故事。特瑞和他父亲一样痴迷于故事——故事具有意义,且不可逆转,命有注定。
那一天晚上,看着惶恐无措的母亲与悲哀无助的父亲,他打了个战栗,又一次感受到这奇妙凄婉的心情。时间切实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间都不可挽回,也用不着去挽留它。可是它将引他们去到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结果,他那时还不知道,因此第二天便也将那些异常抛诸脑后了。
日子在富庶宁静的郊外像是一场悠远的美梦:生活易如反掌,他未来梦寐以求的前途都将稳稳当当地在眼前展开。回想起那时的他,是那样天真烂漫、自欺欺人,又有些同龄孩子的胆怯笨拙,却全然不将品格里的缺陷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一封署名为安妮斯顿的信件寄到家里,父亲焦灼地抓住母亲的手臂,而后者则面色煞白。尽管天色尚早,他们依然不由分说地打发他去上床睡觉。
蜡烛熄灭了。特瑞望着掩起的房门和漆黑的房顶,身体尽情地陷入柔软的床中。卧房缺少了父亲温柔的说话声与母亲轻轻的呼吸声,竟然是这样安静。他第一次感到这样孤独,人生是一场痛苦,似乎一切热闹到了最后终有离散,都会像这样沉寂下来。
虽然有晃动不安的月光,卧室却显得很黑,似乎宇宙一直都是这样寂悄黑暗,星星的光不过是人们晃了眼才看见的幻觉。夏栎树的影子摇曳不定地随着月光投进天花板上,像是收紧的网眼。那两棵树中间父亲扎的秋千,他已经很久没在上头荡悠了。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父亲和母亲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即将搬家的消息。他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哭闹——尽管心中哀伤不已。
那一天,父亲和母亲还同他讲了许多的事情,关于父亲的身世,关于那些可能来打扰他们生活的心怀不轨的血族,以及那些睚眦必报草木皆兵、将他们视为死敌的血猎。
那名安妮斯顿女士的来信中说,诺福克郡的布里克林庄园不断传出目击闹鬼的传言——那里是以巫术、通奸、叛国罪被砍了头的可怜皇后安妮·博林出生的地方。每逢她被处刑的日子,便有人自称看见她将头夹在腋下,乘坐由一群无头骑士拉着的马车。也有人说安妮·博林的父亲托马斯·博林伯爵由于对女儿没有出手相救,被施以诅咒,他的鬼魂被困在了庄园,一到夜晚遍试图翻越十二座桥逃离那里。更是有人瞧见这庄园最初的主人约翰·法斯图尔夫爵士时常在夜晚拜访这个被自己售出的故居。
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传言,反而引得好事者前来拜访,非要亲眼目睹不可。又因为威廉·莎士比亚喜剧以那法斯塔夫爵士为原型,写了个自负肥胖的牛皮大王式的角色,一时唤起游客们对他旧居的无穷兴趣。昔日平静无事的诺福克郡一下增添了人气,又因为鬼魂之说,最后血猎工会也起了疑虑,即将向这里增派人手。
特瑞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有鬼魂,倘若真的有鬼魂,那他的那些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幻想故事是否也会成真。他默然无语,只是含着悲伤与恐惧的泪水,向双亲点了点头。他想起不久前诺里奇的私人画展,那位令母亲惊慌失神的特蕾莎·格里特夫人,知道他们被迫的搬家与此事必有联系。她究竟是什么来头?那天晚上父亲罕见地被人专程支开,难道真的只是恰巧?母亲惧怕她什么?
对此,父母并未向他作任何解释,而他到最后也什么都没有问。
好几天夜里,父亲悲伤的啜泣、母亲无言的叹息,他怎么会不知晓,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乔迁的预备匆匆忙忙,除了财物和必要之物,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捎上。母亲的画和父亲的书都散落地放在它们原本的地方,像是他们只是出了趟门,随时还要回来使用。而那一后院精心栽培呵护的花草与香料,恐怕也只能听天由命,任由风雨糟蹋了。
这个完满温暖的家,他们那样辛苦地维护经营过,竟然只是一个飘渺不定的虚构的希望。他们的心与他们视若生命的儿子的心原本贴得那么紧,可他们给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特瑞感到他们是一家在黑暗的街上漫游的幽灵,除了感到凄惶,他更是没来由的生气。一想到父亲原来并不会衰老死去,而母亲则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将他们凄凉地留在这世上为她哀悼,他怨恨极了,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承受这样悲伤的命运,于是一连好几天都不同他们说话。
父母虽然忧虑,却大体保持着乐观。厨房里,他们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烹制美味的料理,另一个人替前者打下手,乐呵呵地说,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便没什么大不了的。艾尔莎姆本来就是个虽漂亮却无趣的富人居所,这样幽静的乡居生活过久了也怪腻歪的。
他们忙于一同叹气、一同安排未来的生活、胡说一通安慰彼此,以至于一时间没有人顾得上这个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小男孩。
特瑞并未特意打包什么东西,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行前一个星期,他表现得沮丧而顺从,只是默默地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再一次翻阅那本他还没读完的《仙后》。
圣洁。节制。贞洁。友谊。公平。礼貌。
这是仙后葛罗莉亚娜派往人间除暴安良的骑士们每人代表的品德与力量。而书中英勇神武的青年王子亚瑟,则具备了全部的美德,一面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帮助骑士们与邪恶战斗,一面寻找着他梦中光辉高贵的仙后。
亚瑟王子与巨人战斗,机敏又灵巧地躲开巨大无比的狼牙棒,砍掉了巨无霸的脑袋;受骑士抛弃的美丽少女尤娜奔波在荒野,寻找她所爱的人,连凶猛庞大的狮子也温驯地陪伴她的旅途,一路上保护她前行……
可是特瑞忽然垂下了手,合上书。这些惊心动魄、精妙编排的故事令他索然无味,又感到先前畅想着英勇战斗、完美品德、爱情奇迹的自己竟然是那么幼稚无聊。在那一刻,他一下理解了母亲为什么未曾被这些故事打动,为什么不愿像他一样,在诺福克郡平静漫长的傍晚,天幕还未被黑暗笼罩时,做一场英雄救美的美梦。
如果此时,他的父母经过,看见他刚从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擦去的眼泪,他们也许会感到心碎,也许要忍不住大声感慨:为了他纯洁的同情的心,愿上帝保佑他。
可是他正和他的母亲一样倔强。他一点也不想去理解母亲,如果那样,那他的生活便什么也不剩下、什么意义也没有了。她的心是那样高贵,或许有一天,她能做成一件崇高的事。可是特瑞知道,如今要使她的命运与性格改变,已经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又一头扎进别的书里,试图以更艰涩复杂、真实苦涩的故事说服自己。
他愿意相信故事,是为了弄懂生活里的某些情景,某些因果。他必须弄懂不可,如若不然,便觉得什么意思也没有。
他成天闷闷不乐,旅途刚启程便困倦地睡在马车上。
落了叶的树一排排向后倾倒,屋舍、农庄、染坊与田野在他们身边经过。多年后的一天,当他再次回忆起那个他陷入沉睡的夜晚,他才会想起他的父母,他们是否感到痛苦、紧张、心惊肉跳?那一个夜晚,他没有看见马车两旁英格兰湿润春季留下的深深的淤泥,也没有感受到坚硬坎坷的道路带来的颠簸。他没有想到他们在逃亡,更没有想过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在未来的日子会成为常态。
当他醒来时,眼前依然是差不多的树、屋舍、农庄、染坊与田野。他们回到了家,回到了老地方么?不,没有,特瑞,咱们快要到新家啦。
特瑞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