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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送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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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布莱姆带她出逃,他们便像是两个无亲无故的孤魂野鬼般相依为命。莱雅莉从没想过竟会和布莱姆的旧识偶遇。这意外的插曲让她第一次想到了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的过去,并惊讶地发现她对此其实一无所知。在他们相识之前,他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遇到过什么样的人?除了迪米特拉以外,还有谁?若隐若现的嫉妒和烦闷在她心中暗潮汹涌。
她察觉到了自己扭曲的神态,赶紧低头看向自己在桌底交叉的脚尖以作掩饰。然而其实并没有人注意她可耻的反应,这令莱雅莉感到庸人自扰的自己更加可笑了。
“替我转告玛丽安……不,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想你和莱雅莉小姐一起出现在伦敦,就说明你已经回不去了吧?”
迪米特拉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布莱姆。
“这是自然。我并不打算回去,早已有了觉悟。”
“公爵……不,布莱姆。我这次前来,另有一个目的。”她的语气已不像先前那样毫无顾忌,似乎连酒精带来的醉意也消退了,“我已加入血猎工会,他们探测到血族的魔力活动,因而十分重视。我探测到是你的seed,所以主动请缨。我是来邀请你加入血猎的,否则,我不得不请你们离开这里。”
布莱姆愣住了,似乎这一消息比起迪米特拉的死而复生更加超乎他的意料。
“血猎……上一次我在人界时,他们还不过是一个刚萌芽的郊野组织,如今势力竟然已经覆盖了伦敦吗?”
“不错,自从亨利八世继位以来,教廷已然变得开明,而闯入人界的魔物、血族造成的安全问题与政治隐患也迫在眉睫,因此血猎获得教廷的不少扶持。原本他们只是一群拥有seed的人类,虽然不乏魔力高强者,但大多还是泛泛之辈。自从吸纳了我们这样的叛逃血族,血猎的实力也让教廷难以小觑了。如今他们很依赖血猎的保护。”
“请问教廷是怎么一回事?”
莱雅莉冰冷的声音突然传来。布莱姆如梦初醒地转过头看着她,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灰蓝色的眸子闪烁着怒火。
“你的意思是,这么久以来,教廷一直都知道拥有魔法的人类是存在的。他们也一直都知道真正的魔鬼是什么。”
迪米特拉略显局促地抿了抿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她的目光游移着,简直没有勇气注视人类女孩平静而仇恨的眼神。
“也不全是莱雅莉小姐想的这样……”
“所以那些女人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她的语气已经不像在问责,而是歇斯底里地在追寻答案,“被烧死的、被绞死的、被剃光了毛发羞辱的、被装进麻袋里扔进水里的……如果教廷原本就知道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女巫……而真正拥有巫术的人,反而会被免去一死……那么干嘛非要杀死她们不可?”
没有人胆敢发言。莱雅莉神色呆滞地摇了摇头,感到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她的记忆已经扭曲了、压垮了。原本光洁的前额仿若被残暴的魔鬼压迫着,挤出细密的冷汗。一股强烈的情感顺着她被悲伤挤压的肺部喷张,她感到自己几乎要怒吼,可是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与此同时,那股情感却显得那样空虚、遥远。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仇恨什么了。
一切都是假象。蓝天、黑夜、太阳、房屋、石头、草木。所有具象的东西都是假象,就像魔鬼的钱包,一打开便会发现金币实际是树叶。
而她却不断地上当、不断地失望。
“干嘛非要杀死她们不可?杀死她们和杀死我,又有什么不同?”
沉默的空气中流淌着奇怪的张力,布莱姆恍惚间听见,随着莱雅莉的提问,他们三人之间咯嗒一声裂开一道微小的缝隙。一直纠缠他的晕眩感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他的心沉了下去,尽管房间里温暖明亮,他却陷入了一片漆黑。莱雅莉的痛苦是那样的清晰,像是映入黑暗的一束光照。他的心中蓦然升起要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的强烈冲动,因此他的头脑停止了运转,一句能说的话都想不出来。
“老天,她们只是替罪羊而已,是吗?”
女孩继续绝望地说道。她的手毫无生机地垂在椅子上,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布莱姆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说道:
“正如莱雅莉所说,教廷与当局为了稳固自己在教区的掌权,利用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与被害妄想,推出撒旦的替罪羊以转移民众的生存压力,我无法认可这种无耻的暴力行径。因此,我是不会加入血猎的。”
迪米特拉微微张开了嘴,神情古怪地望着布莱姆与人类女孩牵在一起的手。那副画面映在她的眸子里,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像是在观看什么前所未有的奇观,可又仿佛是某个似曾相识的回忆在她的眼底重映。
“那么,你们已不能再呆在伦敦。我毕竟是吸血鬼,并未得到血猎工会全然的信任,他们愿意派我前来交涉,而没有直接发动攻击,已是我再三替你担保的结果了。若是你不加入组织证明你是无害的血族,那么继续容忍你在市区大摇大摆晃荡的我也会受到怀疑的。”
说完,她又摆出了那副故作轻松的姿态,冲他们挤了挤眼睛,仿佛方才紧张的氛围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场谈笑。
“抱歉了,布莱姆。久别重逢竟然对你作出这种要求。”
“不,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还得感谢你告知我们血猎的情报,否则我被敌对了却还一头雾水呢。”
布莱姆松开了莱雅莉的手,站了起来。他与迪米特拉面对面站着,目光相交。
“只是能否宽限一个月,我们找到住所立即搬走,必不牵连你。”
“这是自然。”她爽快地回答道。与此同时,她已慢悠悠地走向房门口的衣帽架,取下自己的羊毛披肩穿上。
布莱姆礼貌地替她打开门,并且跟随她的步伐走出了房门。
“我去送她,你早些睡吧,莱雅莉。”
莱雅莉感到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她的反应便匆匆逃离了。她低下头,仔细端详刚才被他握住的手,却感到那触感异常的陌生冰冷。布莱姆极尽全力地向她表露深情,日常生活的关照更是无微不至到了一种过度保护的程度,可他心中一直存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始终不愿让她窥探。而她自己也是一样。
她缓缓起身,在梳妆镜前一缕一缕散开布莱姆为自己细心编起的头发。诚实的镜子反射出的那顶红发之下的脸庞她已不认得了。如所有人一样,她有一张脸孔。人人的面孔都有含义,可是她的没有。她甚至不知道这张脸是美是丑。有些人告诉她她是美的,也有些人告诉她她是丑的。可是对于她自己的脸,她只能看到一块麻木的平板,上头有着一些起伏,在眼睛的位置被凿出两个空洞,塞上两个圆球形的眼珠,在鼻梁的地方突起,然后骨骼的走势升起,在鼻翼处紧收,而颧骨一直向两边延伸,直到侧面处转折,在那里连接两只耳朵。
这些特征与形状有何意义?莱雅莉不知道。她能分辨梅吉的脸小巧妩媚,约翰先生的脸体面老实,卡里先生的脸年老臃肿,布莱姆的脸英俊庄严,迪米特拉女士的脸坚毅可爱。与此同时,是不是只有他们才能看到莱雅莉的脸?人们最终是否都要学会如何在镜子里看到旁人眼中的自己,才不至于迷失?
她胡思乱想着进行洗漱,并换上了睡裙倒在床上。窗户被两扇紧闭的木板遮蔽。码头距离塔巴德酒店不过几步之遥。她知道这样的距离是不至于让布莱姆去送行的。此刻他和迪米特拉应当正在距窗下不远的位置临水而立,如果她打开窗就能看到他们。
因此她没有开窗,只是任由漫无止境的时间将自己吞没。
正如莱雅莉所预料,不出几步布莱姆与迪米特拉就走到了河岸的台阶边。路途很短,可是还未说出口的谈话显然很长。他们规避船夫与行人的注意,沿着河煞有介事地向前走着。
“你是如何成为血猎,我已不想过问,可是教廷这一个世纪以来以巫术罪打击异教徒的暴行已经过火。血猎组织受教廷的恩惠庇护,恐怕迟早也会腐化。”
“我知道。只求谋生罢了。”迪米特拉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是因为作为领导者的我过于软弱,才致使追随我的人失去容身之所。”
“别那样苛刻,公爵。其实我们都知道你会输的。强权总是获胜,而抗争也不会止息。至少与你一同抗争是十分有趣的。”她顿了顿,“抗争填满了我们空虚的时间。”
布莱姆没有说话,他看着孑然一身、失去一切的昔日伙伴,感到了万分的落寞与凄凉。他们是一群醒来了便难以入梦的人,而他们的敌人在梦中陷得很深,因而比他们百倍地投入,千倍地残暴,不惜一切地在梦中豪夺那虚幻泡影制成的权杖。
那权杖很快就会消散的。可是在它消散之前,会以多么强横专制的手段搓磨他们、消灭他们呢?即使那权杖是一个靠不住的幻影,可它绝对性的力量所带来的创伤、痛苦,难道还不够真实吗?他自以为清醒、无欲无求,却因此无法用虚与委蛇、冠冕堂皇的修辞伪饰引导子民,也无法用卑劣下作、居心不正的手段谋略压垮敌人。
如果他选择成为卢法斯,专断卑鄙地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他该对他人负起什么样的责任?而他选择成为自己,为了自身道义的完满无暇,最终只能满盘皆输,他又该对他人负起什么样的责任?
“喂,别太自恋了,公爵。这不全是你一个人导致的后果。我们人人有责。我们是有自我意志的人,又不是你养的狗。是我们选择了你。而我们明知道会输还选择追随你,是因为我们宁愿追随输家,也不愿成为混蛋。”
迪米特拉默契地打断了他的沉思。多年来的相处与共事,使她早就领略这名长官自省自嫌的方式——他对自己的糟糕感官每每都能够达到一种摧毁他心灵的地步。布莱姆并不像是被说服了,但他的思绪已被拉回现实。他朝迪米特拉笑笑,说道:
“不论如何,知道我没有拖累你的性命,终归还是好事。今天能遇见你,我衷心感到高兴。”
“它向我求救,布莱姆。”她面带歉意地回应了他,“那条龙那样笨拙地对我说着父亲的家乡话,说它知道我是迫不得已,它能带我离开。而那个时候……我满眼只有五十岁那年在漆黑广袤的魔界森林上空见到它的景象。我不光无法杀死它,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它被杀……并且我已经十分疲惫,一心只想终结亲王为我们量身打造的荒唐试炼,更不愿玛丽安也被迫卷入我们的斗争。”
他沉默着,霎时间想到了什么,像是害怕错失良机般赶忙问道:
“还有一事,我不得不向你请教。在你失踪之后,玛丽安就得了一种病,时常会失去力气昏睡过去。起初我们都以为是你不在后她的心病所致,直到几个月前,在切维厄特平原,她说她感到自己与那条龙之间有一种魔力链接……对此你可有头绪?”
“我无法回到三界,在魔界更是无处可去,于是辗转来到人界,而那条龙是不可能跟着我的。但它对我们时时放心不下。它曾经和我父亲相处过很长时间,因此很擅于使用我们家族一脉传承的搜寻魔法。我刚随它逃离时,它就用魔法探测玛丽安的情况。而这种魔力的连接是双向的。恐怕是由于红龙的seed过于强大,导致玛丽安每被探测一次就会耗尽魔力吧。”
迪米特拉低沉的话音落下,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脚步,生怕这场没有意义的散步行进得太远。
“那么赛格……算了,再多问也无益。”布莱姆的话刚说出口,就被他自己自嘲地打断了。
“不光你不想问,连我也答不上来。我只知道赛格与我父亲仅仅是点头之交,不大相熟,且我父亲并不十分喜欢他。”迪米特拉也嗤笑出声。对于他们共同的这名智者朋友故作神秘的姿态,他们从很久以前便心照不宣地拿他开涮。
河岸的晚风拂过他们的头发,他们相视一笑。他们心知肚明双方的人生究竟到了何种山穷水尽的地步,这短暂突兀的会面极可能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可是他们依然释然地笑了。世界出奇意料的残酷,可是在纯粹的绝望中,他们萌发了天真的希望。
“你与莱雅莉小姐十分般配,若是事成,我为你们证婚。”
迪米特拉对着十几米外一名停靠在岸船工招了招手。后者站在小小的摆渡船上,同样招手回应他们。
“绝不邀请你。你一进门说的那番话已经惹她不快,什么守寡不守寡、接替不接替的,实在不像话。我可不要为你得罪她。”
他们朝着岸边的台阶缓缓走去。晚间微寒的气流令迪米特拉裹紧了羊毛披肩,她朝越来越近的船夫点头致意,同时小声在布莱姆耳边嘀咕:
“我哪知道。我探测到你的seed一直和一个人类在一起,还以为你改了性子开始喝人血了呢。谁知道那人是你爱人还是储备粮。”
“你非得贫嘴吗?”布莱姆瞪了她一眼。
“活该,当年你们撮合我与约瑟夫时,不知道我有多烦。”说完,她快速地用手护住了头。果不其然,布莱姆的暴栗没能落在她的脑门上便被她的双手挡住了。他们大笑了起来,然后紧紧相拥。
“保重。”
“你也保重,记得让我证婚——”
迪米特拉特意等到船只开远才如此冲他回喊。如此一来,尽管布莱姆还想反唇相讥两句,却也不便再说。他自认倒霉地笑了笑。
请帖不会寄到。迪米特拉并没有留下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