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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晕眩(上)(卢法斯) ...

  •   那阵晕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初是从他看向镜子时开始的。镜子是那个死去女人的眼睛。死去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女人熠熠生辉的眼睛,如同把一整个蓝天都装进她两个光洁、生动的眼球里,在她死后全都失去了色彩,像是两片灰白黯淡的鱼鳞镶嵌在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她被带回来时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眼皮已经合不上了。这位美丽的亡者死不瞑目的神情,比她脑袋上被巨石砸出的大洞还要可怕。

      她死水一般眼睛像是磨损很严重的铜镜。他瞥了她一眼,便偶然看见那两面模糊不清的“镜子”里他自己的面孔——那面孔因为血缘的缘故,与那女人的面孔是多么相似。

      他头一次感到死亡的存在。

      他是一个健壮、英俊的年轻人。眼眸像女人生前一样,活像是装进了一整个天空,头发则是被阳光亲吻般的金色,而这也和女人如出一辙——如果忽略她头发上还未被擦干净的血污的话。

      死亡的含义,在他这个年龄原本是不存在的。即使他在当天目睹了母亲鲜血淋漓的冰冷尸首,最初也只是感到惊愕,从未真正理解其中的意义。如今,随着悲伤的眼泪已经洒过,惊雷般的诧异也已消退,他们为了后事而来回奔波,劳碌得头昏眼花、饥肠辘辘,死神就从死者的眼珠里钻出来,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是一个青年人,出身高贵,前途大好。“死亡”的含义——他又一次想到,在他这个年龄原本是不存在的。而一旦看到了,便无处不在:枯萎飘零的叶子,墙壁上被拍扁的小虫,母亲生前冒出来的几根白发,父亲干瘪额头上挤出的皱纹,腿脚不利索的老管家发出的可怕咳嗽……

      恐惧令他眼中的世界全都变了样。夕阳最后一缕光辉正在吻别亡者生前的卧房。夜色开始降临,首先是远处延绵的山林在斑驳暗红的晚霞中变成了黑色的剪影,西面天空尽头的巨大太阳开始下沉,带着最后血红色的余晖,将房间中的一切都淡淡地染上这单一、暴力的色彩。朝夕相见的母亲在他印象中亲和漂亮的脸庞在昏暗的红色中变得凹陷、恐怖。

      轻柔冰冷的橘红色笼罩了墙壁、帷幔、床铺、尸体,与他们本人,就像死神的裹尸布一样无处不在,将他们浸润在一滩鲜血里——那是送给死者的裹尸布,还是提前送给他的?

      他毛骨悚然,喘不上气,眩晕劫持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着了魔一般盯着女人已经变得透明的眼睛,震惊地看到他扭曲、变形的丑陋影像。霎时间,他感到看不见的死神已经站在他身边,他几乎要竭力将它推开,却什么也没推到便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他的晕眩因此缓解了一点。金红色的夕阳正在褪却,他多么恐惧一天中的这个时刻。父亲外出了,今天早上他赖了床,母亲临行前还半开玩笑地训斥了他。她此刻躺着的这张床铺,他曾和她亲密地分享过。用小刀留下划痕记录身高的木梁,被恶作剧削短一小截的小凳子,缠绕着她几根金色发丝的象牙梳,她最珍惜宝贝的精美陶瓶,闹过笑话的家用账簿……她曾经体会过生活的快乐,也品尝过爱情的甜美、诞育儿女的辛苦与欣慰。同所有的人一样,她活得蛮好,有自己的一套本事与处世哲学,也拥抱过更长远的希望。吃饭、洗漱、打扮、同丈夫商议、教导两个儿子、管理家事、巡视封地、记录账本……她一切用于日常事务的物件,或大或小,全都摆放在原位,就仿佛等待着她明天睁开眼继续去使用它们似的。正如明天的日出依然还会升起。

      可是全都完了。杯碗、床铺、衣裙、首饰、梳子、纸笔……她什么也用不上了!就这样一个人,前一刻还好好地说笑着,却忽然消失了——死了!而渐渐消退的夕阳,正最后一次临幸她,她的眼睛却看不见——

      看不见——

      他六神无主,体味着这其中的含义。死亡的念头已经随着母亲眼底的倒影,深深钻进他的心底,占据了他整个心智,不论看到什么,它都会像洪亮的钟声一样将那个事物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死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用不上了。一旦死了,就烟消云散,什么期望、快乐都没了!而新的生命却每天都被带来这个世上,人的生命、家畜的生命、虫蚁的生命、飞鸟走兽的生命、花叶的生命,可是死去的这个生命却永不会复现了!

      他看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夜幕一整个吞噬了天空与大地。他还有多少个日落可以看?他曾经从来没有计算过,因为太阳理所当然会落下,第二天又会再次升起,而他会一直、一直这样度过每一个日出与日落,以至于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几万次?几千次?几百次?而他若是死了,太阳却还依然会落下、升起,竟然就这样一切照旧?不,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如果他已看不到了,那一切怎么还能够继续持续下去呢?这真是没有道理!

      他被笼罩在夜色里,头昏脑胀地想着,思绪早已不在过世的母亲身上停留了。如果此时颁布一套法律,要太阳在他死后不许再东升,他也是肯做的。

      然而昏黄摇曳的光竟然立马打破了这名年少暴君的新律。

      他死死盯着死去女人的眼睛,那里竟然折射出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倒影来——那倒影来自床的另一边,是他的哥哥点亮了蜡烛。

      他不愿承认女人重新被照亮的脸颊带给他的剧烈恐惧,于是十分愤恨地看向他的镜中人布莱姆。

      布莱姆把两盏蜡烛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低垂下头,借着烛光端详着母亲的遗容,显得十分悲伤肃穆。他沉湎于这哀痛之中,竟然开始落泪,因而幸免于这纠缠着他弟弟的、无人能摆脱的恐惧与虚无。

      那一瞬间,哥哥专注、悲伤的面容激起了他巨大的嫉妒,可哥哥却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份嫉妒一半源自于从年少时便开始日渐积攒的怨恨,另一半则是出于他心中凄惶的恐惧。

      他第一次懵懂地看清了这个与自己从母亲子宫里便分享血缘的兄弟,那个他视作懦夫在暗中笑话的兄长。他之所以在心里耻笑他,是因为他自认为拥有残忍的、超人的力量,而那些是作为一个强者、一名领袖所必须的品质。

      那具僵硬、可怕的尸体此刻正横亘在他们中间。恐惧令他脱力、晕眩。他想用力呼吸,却感到费尽力气吸进肺里的空气是那么的浑浊。这就是人死后,守灵的亲属会闻到的最初的尸臭。这腐烂气味令他感到整个房间都在天旋地转,而一想到尸体入棺后,她的皮肉将如何衰败腐坏,那股恶心的味道将如何弥漫在整个棺木里,他更是几欲呕吐。

      床的另一半,他的哥哥却握着那只已经僵硬得不能伸曲张合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他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死人苍白的手背上,温热的嘴唇贴着那冰冷的皮肤,低声背诵着祈祷的经文。

      那是死人的手。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哥哥,眼中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就仿佛他不仅是恐惧无处不在的死神,还害怕他面前那张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孔。

      原来残忍的反面不是仁慈,不是博爱,不是宽容,而是勇敢。

      原来布莱姆的眼泪,从来不是遗憾的软弱。原来布莱姆的宽恕,从来不是懦弱的容忍。

      因为勇敢,所以才会在广袤的虚无、死亡的阴影之下,忽略了自己的境遇,首先选择为他人悲哀。

      他猛地站了起来。

      “可以开会窗吗?气味似乎不太好。”

      祈祷被打断了,哥哥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去寻思那个略带惊讶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天色已经彻底漆黑了。夜风吹进窗户,带来一丝凉气,比水还要干净的月光将一切照得苍凉洁白。

      静谧的月光比夕阳让他感到好受许多。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重新汲取了生命的活力,恐惧也消退了一些,因而又恢复了气力,开始埋怨起了自己的兄长:他依然郑重其事地守在死人身边,他敢说他哀伤悲痛的样子定是装模作样。难道他一点都不被这这骇人的事实所撼动吗?人生不过几十载光阴,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一旦被生下来,就注定了要灰飞烟灭、化作虚无,成为虫子、粪土的养料。

      他的心情分外凄凉,母亲的尸首仿佛让他看见了一个白骨森森的墓穴,而他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被抬进这墓穴里去的。一股狠劲在他心中萌发,恨不得能打破这生命的诅咒。死亡无休无止的压倒性力量,难道真的没人能与之抗衡,只能够听从时间的摆布吗?好在他还年轻——他是这样的人,并不是不知好歹、善恶不分的,因而每当他想要什么,都不会宣之于口。

      年轻的力量总是能够起到欺骗性的安慰,仿佛青年人是拥有无尽的时光可以蹉跎、期盼、希望的,而死的念头在时间的另一头凝视他,离得那么远,似乎永远也不会来到。

      他心情转好,回过头去,却差一点惊叫出来。

      床上死去的女人的手依然被布莱姆握在手里。她早已停止呼吸,甚至开始腐臭,可是她的指甲——

      他扶住窗框,惊恐不已,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干枯的手。

      明明生命已经离这具躯体而去,她的指甲却长得老长,简直就像是死者复生、窥探着他们的反应一样。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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