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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紫罗兰的故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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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斯沃德向她报信。她再一次来到维尔利特房门口的走廊。门被斯沃德留了一道缝,在阴森冰凉的地板上投出一条狭长的橘色光条。那条缝隙像是将她与他们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在那个散发着冬日的壁炉、旧书籍与小麦面粉气味的世界里,她久违地看见她丈夫与女儿的身影。她不耐烦地靠在墙壁上,心中不由烦闷这个讨厌的家伙给自己增添的棘手的麻烦。
“上次那个故事,我们说道哪里?”
“我也不记得了,什么星星、星座、命运之类的。”
“你不喜欢呀?”
“不喜欢,因为写得没头没尾的。我还是想听圣骑士罗兰的故事嘛。”
“真可惜,不过那个故事,我已经写到下一段了,你听听看,好不好?至于罗兰的故事,我下次一定念给你。”
橘色的光条被掩去了一半,是维尔利特扭着身子在耍赖。
“你告诉我耶和华的故事,可把我害惨啦!前几周的法文课,赫卡泰叫我写我最尊敬的人,我就写了耶和华,可是被母亲发现后,阴阳怪气地训斥了我一顿。结果斯沃德逼着我重写了一篇。”
“她都说些什么呢?”
“前面一堆话骂得我太丢脸,就不复述了。总之,她叫我下次遇到这种题目,该写亲王陛下或者德古拉王。还说,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你看,我早就告诉你没有神嘛!还叫我被人嘲笑一顿。”
“维欧拉,相信我,世上真的有神,只是有些人不相信。就像有些人类也不相信有魔法或是血族,可你看,我们不是也存在得好好的嘛?世上存在的东西,不在于不相信的人不相信,而是在于相信的人相信,对么?”
“那亲王陛下和德古拉王是不是比神还伟大、比神还值得尊敬啊?”
“每个人有权利去相信他们愿意尊敬的事物,没必要争个面红耳赤、头破血流的。就像你喜欢圣殿骑士的故事,可是我呢——我更喜欢我自己的那个故事。你说是不是?”
“拜托,你写得好差哦!”
“说不定下一个会写得更好呢?”
他们嗤笑打闹了一阵,快乐的影子闪烁在那道橘黄色的光中。维尔利特接受了布莱姆的讨价还价,于是他开始念他写的烂故事。
“这一次你不对着写好的稿子读吗?”维尔利特问道。
“哦,这次不用,故事都在这里呢。”夏洛特看到布莱姆的影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们看看我们上次说到……星星们带着故事住在天上,还住在地上的人们听不见星星们说自己的故事,只好努力回想星星的话,却怎么也回忆不清。于是地上的人们开始说自己的故事。
而星星们为了自己的故事不被天空的黑暗遮蔽,只好更大声地诉说。它们用星星的声音对附近的伙伴们伸出手,用亮光紧紧和彼此连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星座。于是星星们的故事也相连在一起,地面上人们的故事也相连在一起。
在地面上许多人中,有一个名叫维尔利特的小女孩。”
“那这个维尔利特是人类还是血族啊?”
“嗯,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夜晚,所以她是人类还是血族都不要紧——总之你听到后面就明白了。维尔利特的爷爷在很久很久以前离开了他们,人们都说他去天上见到自己的星星了。维尔利特很思念自己的爷爷,所以她决定去天上见爷爷一面。”
“她爷爷叫什么名字?”
“你不要打岔嘛。”
“你不说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记住呢?”
“维尔利特的爷爷……他的名字叫维拉德。事实上,维尔利特是她奶奶的名字,这个名字代表着一种漂亮的小花,叫做紫罗兰。她奶奶就出生在一个开满这样紫蓝色小花的地方,她一出生她的父母就想到要这样为她命名了。不过后来她嫁给了维尔利特的爷爷,于是他们一起搬到了一个新地方。”
“什么地方呀?”
“是一个靠着海,有很多悬崖,时常阴雨连绵的国家,叫做……叫做诺森布里亚。那个地方阳光很少,冬天很长,北面的风从海上刮过来的时候,连树林都变成阴冷的蓝灰色。所以那个地方不长紫罗兰。
听说自己的孙女想去天上探望爷爷,已经年龄很大的老维尔利特就给了小维尔利特一袋紫罗兰种子。小女孩把种子撒在他们家门口的空地上。他们住在乡下,院子里有母鸡和小鸡,还养了一条灰白色的小狗。田里种了麦子、洋葱和青豆。空气中有一种冷冷的泥土的味道很好闻。
小维尔利特悉心照料她的花。于是种子变成了幼苗,幼苗长出了花苞。五六个月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发现她心爱的花苞们略微张开了。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看着她的花儿。它们绽开的花瓣像一张张嘴巴,从花蕊里传出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声音,有孩子们细细高高、时不时带着大呼小叫与惊笑的声音,也有衰老、低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缓慢,似乎再说得快一些,有的词儿便想不起来了。
那些声音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说起了故事。小维尔利特这才发现,由于那天晚上没有月亮的缘故,天上所有的星星的光都显得格外明亮。每一颗星星都照着地上的一朵花,因为光就是星星的语言,所以花儿们就学会了每颗星星的故事。可是他们不敢叫人听见,因为如果人听见了,就会为谁的故事更好而大打出手,所以紫罗兰们只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说。
小维尔利特竖起耳朵分辨那些声音,想从其中找到她爷爷的。可是那些声音太吵、太多、太杂,听得她心烦意乱,于是忍不住大喊:喂——安静一点,我听不见啦——
紫罗兰们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闭上了嘴。小维尔利特发现自己坏了事儿,于是从树后面走出来,很羞愧地对花儿们道歉说:对不起,紫罗兰,我只想找到我爷爷的声音。我想去天上见我爷爷一面。
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花儿们说。
他叫做维拉德——小维尔利特说。
花儿们左顾右盼、叽叽喳喳地交谈了一会——谁叫做维拉德?你认识一个叫维拉德的吗?”
“那它们最后找到她爷爷没有啊?”维尔利特问道。
“它们互相问了很久,才确定那片花中,没有一朵是代表维拉德的故事的。小维尔利特很失望,也很奇怪,于是她问花儿们:你们当中没有我爷爷的星星吗?
紫罗兰们回答她:维尔利特,光是星星的语言,星星亮着,我们就听得到他们的故事,再远都听得到。可是死去的人,星星就熄灭了。熄灭的星星便没有光能照在我们的地面上,所以没有花朵能听得见啦。
那熄灭的星星就不讲话了吗?小维尔利特问道。
那是因为人们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们便回到自己的星星上。星星和人又在一起了,所以不用再发光讲故事了。
可是我非常想见他一面,或是听听他的声音——非常非常想。小维尔利特说。
那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花儿们说道,只要你听得非常非常仔细。
可他们不是已经不发光了吗?小维尔利特问。
哦,可是有些时候,那些离开的人还有许多话想要对地面上的人诉说。那种语言不像星星的光可以被眼睛看到,也不像人的声音可以被耳朵听到——那些话语要用你的心去听。花儿们回答。
于是小维尔利特很用心很用心地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屏住呼吸,她确定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扰到她。她好像穿梭在一片无知无觉的无垠黑暗中,可是很快那片黑暗中出现了无数光点。小维尔利特知道了,宇宙自古以来所有诞生过、熄灭过的星星都在这里,这是世界上最最完整的星图。她在黑暗中漂浮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堆耀眼星星的背后找到了一颗灰色的、暗淡的星球。她的爷爷果然就住在上面,此时正煮着花草茶、在他的小院子里给紫罗兰花浇水呢。
她扑向那位老人,说了很多很多话,告诉老维拉德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爸爸写的很烂的新故事,她的法文作业,她妈妈把她臭骂了一顿,她有些讨厌、有点嫉妒的朋友,她最忠实的灰白色小狗斯沃德,院子里的母鸡新下的蛋,新下的蛋里孵出来的小鸡,星期天的南瓜派,在海边的悬崖骑马,奶奶送给她的紫罗兰种子……
爷爷为她骄傲,说,维尔利特,你有一堆的家人和朋友,还经历了一个大冒险,更了不起的是,你学会了星星的语言,这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总是说得太多,听得太少,因为我们老觉得自己的故事是最伟大、最了不起的故事,可是星星的语言是要用心去读懂的——用心读懂它的第一步,是忘记自己的故事,去听听别人的故事。然后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嘛。
于是爷爷用星星的语言向维尔利特讲述了他的星星的故事:
‘我给你萧索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注:此处维拉德的故事为博尔赫斯的诗歌节选)
那是一个很棒、很棒的故事。维尔利特听着这个故事睡着了。当她再度醒来时,不会再记得这个故事。”
布莱姆的声音终于停下了——这个无聊的故事怎么会如此漫长?房间里也早就没再传来维尔利特的撒娇与提问,她早就枕着一条手臂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于是夏洛特打了个哈欠,打开了半掩的房门。门内橘黄色的温暖的灯在门外的走廊投下一整块四边形的光。她踩在那块光上走了进去。黑色的影子打破了光的形状。
布莱姆对她露出一个疏远、礼貌的微笑。他的手掌盖在他们女儿金色的头颅上,点点光亮从她阖上的眼皮钻出来,像萤火虫一样围绕着她快活地飘舞。最终当那些光点汇集在他的掌心时,他极其缓慢、恋恋不舍地合上了手掌。
“您好吗,夏洛特。”他说着,攥紧了拳头,像是要将那些光捏得粉碎。
“很好,谢谢。”
他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背对着她,将掌中之物狠狠朝下摔了出去。可是那些没有重量的光点像灰尘一样在空中飘了一会便消散了,显得他的动作格外可笑。
听斯沃德说,此后布莱姆的确再没看望过维尔利特,但愿他也没再写他那些蠢故事了。
几十年间,又或者是一百几十年间,她都没再见过布莱姆。“没见过”不太确切,因为她的确在几次招待会与宴席上远远看到过他的身影,然而他们默契地都没再接近彼此。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被说出来也能传达,许多话即使被说出来也不被理解。
夏洛特不喜欢听她不理解的话,所以最好的情况便是叫说那话的人闭上嘴。
废墟城堡的贾思敏与伟大的、杰出的、辉煌的卢法斯·阿鲁卡德签下互不侵犯条约后,帝孚日举办了盛大的舞会。她如鱼得水地站在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历经两代君主的圆顶宴会厅。那天她穿着薄薄的珠光丝绸礼裙,骄傲的胸口从方领中跳出来。她用戴着黑貂手套的修长的手握着鸵鸟毛制的扁扇,半遮着自己的笑脸,与身旁仪态优雅的女士、先生们说了一个关于炼金术的笑话。所有人都笑了。
每一个人都在高谈阔论、滥竽充数,撒着弥天大谎,用纸牌搭建这个高高的城堡。
她喝得很尽兴,与好几位小伙子跳了舞。乐队中场休息时,她意犹未尽地走出宴会厅,在那扇带给她荣耀与机遇的、曾经由卢法斯的手指写着“阿鲁卡德”的落地窗旁醒酒。
布莱姆从空寂无人的走廊的尽头走来。他来得很迟,她有些幸灾乐祸地想,恐怕这是因为他不想来却不得不来。她借着酒劲,想再同他使个坏心眼,于是远远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吗,布莱姆。”
“很好,谢谢。”
“你是昨天启程来的?”
“是昨天。”
“直接来的?”
“是的。”
“旅途劳顿了吧。”
“还好。没花什么时间。”
“哦,我想路上是没花很多时间。不过您花了很多时间才决定来吧?”
重复着他们当年的对话,她自己没说完便笑了起来。于是布莱姆也笑了。他打扮得很简单得体,像是一个富有威仪的君王。可是夏洛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那双坚定的眸子里支离破碎的虚弱的灵魂。他看起来多么脆弱啊,她想。这种脆弱曾令她想彻底摧毁他的一切,撕扯掉他每一片道德的遮羞布,他的空谈、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冠冕堂皇、他的宽恕、他的爱——她全部都想毁掉。这令她几乎要为这个窝囊的可怜虫感到抱歉了,于是她以赢家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说:
“真抱歉,希望我没太让你受伤。”
她希望自己装模作样的道歉至少能听起来更真诚一点。可她在心中将字典啪啪翻遍,不论如何都只能说出这些苍白冷漠的话语。这当然是因为她的心中并没有歉意——布莱姆至少值得收到一句诚恳的道歉,这是两码事,不过很遗憾,她给不了他。
“哦,别这么说。伤人的是生活。”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没有将她显而易见的虚伪放在心上。
“你知道,人们常说,夫妻做不了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敌人。”她笑着说,希望至少能用这句戏谑的俏皮话逗乐他,“希望我没有变成你的敌人。”
“您不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从来只有我自己。”
夏洛特宁愿布莱姆把她当做敌人,至少这样他不会将他自己看作敌人。无法宽恕自己的人活得是很辛苦的。她对此从未有过亲身体会,却可以揣测其中的痛苦与煎熬。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要去选择这样苦行僧般的生活,最终他能得到什么?
她害怕自己再多思考一会,便能理解了。这令她感到毛骨悚然。于是她没有再说话,便转身回到宴会厅,回到众人的欢声笑语中。
她又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然后惊喜地发现音乐变成了帕凡舞曲,这意味着要跳双人舞了。那个叫安德烈·洛的年轻人在她身边殷勤了一个晚上,她说的每一个笑话他都笑了——即使是关于炼金术的那些。于是她决定恩赐他一支舞。他头发扎拿丝带扎得很随意,这很不合规矩,不过他的确异常俊美。他们四目相对,在舞池中随着旋律舞动着。
夏洛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被冶炼融化的金液流进铸币的模版,冷却下来的硬币被塑形成相同的形貌:圆形,扁平,双面,且两面都浮现与铸币版上相同的伟人头像与装饰花纹。
然而那枚金币里头,那个微小到看不见的空隙,还在用她听不见也不能理解的声音诉说着:还缺少了什么,有什么不见了,可是是什么呢?
不过这个她听不见、也不能理解的声音很快就被舞会上永不休止的音乐、阿谀、谎言、欢笑遮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