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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关羽荀攸】降(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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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策马一路奔到关羽面前,终于停下后,他先喘了一口气,这才微微低头,合手为礼,然后问道,“将军为何不辞而别?”
关羽静了片刻,直接而坦然地答道,“昨日在延津得见故主,不敢再留。今欲奔刘使君而去,恐军师与诸将为难,故不辞而别。”顿了一顿,他几分不解地问道,“荀军师若要留吾,为何独自前来?”
“临别之际,攸欲请将军饮上一盅,以筹这数月情谊。”
关羽的神色更显得狐疑和警觉,右手已握住了刀柄,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荀攸从鞍囊中取出装满酒的竹筒,先是打开了,自己饮上一口,抬手示意。见关羽仍是警觉,且更是不解,他也不解释,重又封好竹筒,然后将一筒酒整个丢给关羽。
“云长将军,”他说,“将军饮酒之时,可否听攸数言?待饮尽这离别酒,无论将军意下如何,攸再不多言;将军欲往何处,攸也绝不阻拦。”
关羽握着盛满美酒的竹筒,半晌不语,神色却一点一点变得柔和而惆怅。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打开竹筒,灌了一大口酒。“荀军师,请讲,”他道。
“今汉室倾危,天下大乱,才志之士四方来聚,欲挽倾危——难道云长志不在此?”荀攸道,“曹公文韬武略,广聚贤才,奉天子讨九州不臣。公不能辅汉乎?不能济世乎?不能展将军之才乎?”
关羽哼了一声,却是无话,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云长才高志远,不与寻常人论;得一知己并非易事,”荀攸又说,“张文远,徐公明两位将军,皆忠义骁勇之辈。不能为云长密友乎?不能与云长并列于世乎?”
关羽甚至不去看他,只是仰头喝酒。
“云长来曹公帐下不过数月,却已斩颜良,诛文丑;云长征战多年,之前可曾有此等功勋?”荀攸的声音陡然拔高,更显激越,“攸之才,不足以助云长成盖世功名乎?”
关羽饮尽了竹筒中最后一点酒,随手将竹筒往地上一扔。他直视荀攸,斩钉截铁地说道,“荀军师说得好!曹公是难得的明主,文远公明是难得的挚友,荀军师亦是天下奇才。然刘使君更与我情同手足!血脉虽不相同,情尤过之,骨肉相连;无论何事何人,都不能叫关羽弃他而去。言尽于此;荀军师,别过!”
荀攸不说话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会被拒绝,也清楚就凭几句说辞并不能让关羽归来;可是如今听着关羽掷地有声的一席话,他仍是觉得心下几分震撼,一时间甚至无法开口。关羽抱拳,然后转身纵马,一刻也不愿多加耽搁。
荀攸呼了一口气,静静看着关羽离去的身影。
关羽可是把那一竹筒酒都喝了下去,如今却又怎走得远!果然,关羽纵马奔出去没有多远,突然掉转马头,一路回到他面前。荀攸仔细端详着关羽,就见他虽是面色如常,但握着刀柄的右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军师在酒中...置了何物?”关羽咬牙问道。
八、搏命
荀攸拉住缰绳,让金乌退了两步,这才叹道,“攸心知关将军去意已决,又不能纵将军离去;不得已,出此下策。”当真是不得已。若是能在关羽渡黄河之前追上,他宁可纵兵斩杀关羽,却也不会如此;只是如今,他却也不得不扮演一回奸诈小人。
“军师乃正人君子,竟何至于这般行事?!吾敬军师三分,方驻足听军师数语,饮军师一盅酒;不想军师…”
关羽整个人都几分失控似地微微颤抖,却不知是药效,还是已经怒极。很好;他愈是动怒,药效发作愈是快。没想到他前一刻还仿佛马上就要载倒在地,下一刻却猛然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撮唇呼哨,然后连人带马地扑出。荀攸想退,可他还未拉缰绳,金乌便直接往关羽那边冲了过去。那到底是陪同关羽多年的宝马!如今主人有令,它焉能不听?荀攸还在惊愕,关羽已经抬起长刀,用刀的侧面狠狠拍在他肩膀上。
荀攸只痛得眼前一黑,再也无法坐住,整个从马上载了下来。他只痛得内里一片混乱,又不禁暗悔。他果然又一次低估了关羽的武力!待回过神来,荀攸便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而关羽则跪在他身旁,一只手死死扣着他的肩膀,仿佛握着猎物的鹰爪。“说,你到底在酒中下了什么药?!”关羽咬牙切齿地问道,“如何能解?事到如今,军师莫要怪我不讲情面!”
荀攸呼出一口气,尽量平静地答道,“只是黄杜鹃和茉莉根两味药,少量可镇痛安神,多则让人昏迷不醒。至于解法,攸不曾闻这两味药有解。如今将军怕是难以撑到延津渡口。”
关羽沉默片刻,突然冷笑道,“荀军师却是太小看人了。撑不到便撑不到,届时就请军师陪我一起去九泉之下罢了!”
话毕,他又是握紧了长刀,一转手,竟然在自己的左臂上拉了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大约是被疼痛刺激,关羽果然显得清醒了两分,握刀的手渐渐缓住颤抖。荀攸望着他,只觉心下的焦虑散去,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惊动所取代。这人竟是如此得决绝!——还有那种夹缝求生的狠厉。一时间荀攸竟觉得有些目眩。
关羽用膝盖压住荀攸的上身,从战袍上撕下一条布来,将荀攸的双手紧紧缚住,这才拉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了起来。关羽又是一声唿哨,金乌闻声而来,然后顺服地跪在地上。关羽再次用力扯了扯荀攸的衣襟,喝道,“起来,上马!”在刀尖的胁迫下,荀攸也只好攀上金乌的背。关羽将金乌的缰绳和自己战马的缰绳连在一处,然后也是翻身上马,一手握刀,一手控着两匹马的缰绳,直奔延津渡口而去。
荀攸无奈地意识到,事情正朝着一个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的方向飞奔而去。却不知如今究竟是关羽先倒下,还是张辽先烧尽延津的船只,还是他先死于非命?
七八里路也不过三四刻钟的纵马奔驰。临近河边,他们远远地便看见河边黑烟四起,火光冲天。关羽促动马匹,却是更急速地奔往河边;待近了,他提声怒吼道,“文远若不留船只于我,便带着荀军师的尸骨归去见曹公!”
一直到了河边关羽才勒住狂奔的战马,径自下马,顺便将荀攸也给拖了下来。他有些跌跌撞撞的;黄杜鹃和茉莉根的药效,还有左臂伤口的大量失血已经让他快要站不住了。尽管如此,他仍是将长刀架在荀攸的脖子边,嘶声喝道,“张文远,船!”
迎着他们赶来的张辽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但震惊过后,他的面色便沉了,愤怒和伤痛混在一处,将他原本硬朗的一张脸扭曲得仿佛要哭出来了一般。
“船!”关羽又是大喝一声,顿了片刻之后他却还低声加道,“情非所以,望文远莫要怨我。”
张辽的军士很快便拖来一艘被烟火熏得发黑,但未曾烧毁的小渔船。关羽将荀攸推到舟上,自己亦是跟上。身后,张辽急道,“云长,留下荀军师!只要你留下荀军师,我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为难于你。云长信不过我?”
“并非信不过文远,”关羽苦笑,“只是如今…如今不得不如此。”
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张辽多说了;他很清楚,他体内的那些毒药随时可能让他倒下,任人宰割。于是他也不再理睬张辽,一手仍是将长刀架在荀攸项边,一手持桨,将小舟一点点地推出去,离河岸越来越远。河上正飘着浓雾;小舟漂了片刻,便从张辽一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舟上,关羽回头望向河岸,却只看见水面上的雾气。他呼出一口气,然后将船桨塞到荀攸被缚的双手中,说,“劳驾荀军师了。”说着,他稍稍挪了挪架在荀攸肩膀上的长刀。
北岸,到底还有多远?
关羽能察觉自己的思绪在一点一点溃散,整个人都是虚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就算一路坚持到了延津渡,但是如今他却真无法坚持到北岸。在死之前,他或许应该杀了面前这个让曹操横扫无敌的军师——这将是他能为刘备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牢牢握住了手中的环形刀柄。如今他只要轻轻一推手中的刀,那雪白的脖子便会折断,那计谋百出的头颅便会归于黄土….
关羽浑身散发出的杀意将荀攸整个淹没了。便是立于万军之前都未曾怕过的荀攸如今竟觉得心下两分恐惧。但是他面色如故,依然用被绑缚的双手缓缓操桨,将这一叶扁舟一点一点往黄河北岸送去。
“荀军师,”关羽突然长叹了一声。他的声音显得微弱无力,但那严肃直白,暗隐真心的语气却未曾改变,从未改变。关羽叹道,“荀军师何等样人,我自是清楚的;虽各为其主,敌我难容,但我也不想看见军师死得毫无来由,夭折于世。罢,军师,你胜了。”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长刀也随之坠落,掉在船板上。
荀攸停下手中的桨,但小船却已经冲上了黄河北岸。他在河边静静坐了片刻,这才微微一叹,用关羽的长刀割断缚住双手的布条,然后忍不住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都结束了,不是么?如今他只要将小舟划回南岸,这件事便可圆满地收场。关羽的人也好,首级也罢,都是他的囊中之物——虽然他很清楚,最后能留下的多半只是一颗头颅。
荀攸望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水,竟自出神了。半晌,他喃喃自语道,“将军,攸又何尝不是如此?”
尾声、故人叹
关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河滩上,衣服都快湿透了。他还活着,也并非身处牢狱之中,便是左臂的伤口却也已是被人细心包扎好了。他的长刀就摆在他的身旁,伸手可及。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刀柄,然后拄着刀缓缓站了起来。他也就歇了片刻,然后便径自寻着道路,往官渡——官渡曹营的对面——赶去。
许多年以后,刘备任命未及而立的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使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初闻此事,关羽突然显得有些失神。半晌他感叹道,“甚好,军师这个职位,甚好,倒也合适;诸葛先生确有故人之风。”
又过了几年,荀攸随征孙权,病逝于淮南。那匹伴随荀攸多年的西域宝马在主人去世后便野了,容不得任何人靠近,最后竟然从马圈中逃了出去。有传说言道,这宝马一路南下来到了长江边,似乎想要渡过大江,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但最后却还是葬在了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