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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生死为国殇 ...

  •   白谋强撑病体立于城头,木都军心稍稳。匆忙熬制的人油颇有效用,滚烫地淋上攀爬者头身,烫死烫伤了不少南军。北军将尸体堆积在城楼之上,来不及时直接以死尸投掷敌人,拦阻住数轮进攻。估摸南军切断水源费日持久,白谋安排城中统一储水,也遣军民挖掘河道蓄水。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除去张思新。白谋广募熟悉遁地术的高手,暗自从地底埋伏炸药,欲偷袭中军营帐。可惜的是,张思新武功极高,又甚戒惕,派出的死士俱被斩杀,而仓促爆开的火药,不过炸伤了张思新,却无性命之忧。此番失手,张思新越发警觉,行刺却愈加艰难了。
      两军胶着数日,木都城内终于绝粮。士兵们苦苦支撑,甲革鞍靴尽数煮熟充饥,后来,只得将尸体和着野菜果腹。张思新知北军已然强弩之末,不再攻城,只修筑沟渠工事,待他们精疲力竭,再做最后一击。
      这日南军阵前高呼,白谋照例立于城楼上俯瞰,眼见城墙下立着数名熟悉身影,白谋心头大惊,仿佛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四肢百骸都是一阵发麻——
      城下立着多名妇人,赫然就是自己的阿娘和数名妻妾,原配殷氏还怀抱着一个婴儿。白谋离家时殷氏身怀六甲,想来孩子已然出世,却不知是男是女。这些日子,白谋也思念老母妻儿,盼望相会,他却未曾想到,竟然在残骑裂甲的战场上重逢亲人!敌军此举不善,白谋胸中酸痛,想自己七尺昂藏,不能保护妻儿老母,连累她们受苦,又觉羞愧难当。他抹了把酸胀双眼,定神仔细打量,诸人衣着光鲜,虽然满面悲痛,却无风霜苦色,心下又觉狐疑。
      夏言满面笑容,“白将军此间苦战,却不知北国皇帝与我南朝议和,欧阳成将潇河以南,尽数划归我南朝疆土了!”白谋曾听闻天国改称北国与张思新谈判之事,却不料欧阳成竟然舍弃半壁疆土,拱手敌军。倘若夏言所说属实,自己苦守的木都城,俨然成为南朝疆土。这个惊天消息砸下,却比滚油浇体,毒箭刺心更痛。白谋脚步趔趄,耳边轰隆作响,依稀听夏言道,“碧州,花州,夕州,月州俱已归属南朝,白将军忠勇有加,固守木都,却不知是为谁守城?”
      “白将军忠勇有加,固守木都,却不知是为谁守城?”这句问话宛若一把钢刀,剜得白谋心腹阵阵剧痛。他扶住城头,慢慢挺直身躯,声音坚硬而冰冷,“尔等掳我家人,意欲何为?”白谋拿定主意,若敌军以老母妻子要挟,他便放箭斩杀家人,纵然自己担上不孝无情之名,也绝不让敌人逞心快意。然而,他心志虽坚,城下立着的,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人,妻儿暂且不论,亲手弑母,便是逆伦的千古罪人。白谋五内如沸,虽竭力克制,肩膀仍旧微微发抖。
      夏言摇头一笑,“白将军误会了!欧阳成下谕,你奉诏不谨,抗旨不遵,故而查抄了你的府邸,白府家人悉数交由我南朝皇帝发落。我朝圣人不计前嫌,颁旨一路殷勤伺候,护送你家人前来木都,与你团聚!”“南朝皇帝?圣人?”白谋惊问,他脑中一片纷乱,茫然不知所云。夏言恭敬地拱手,对天拜了一拜,言道,“秦将军乃我南朝圣人,明年便是我南朝元玄初年!”
      夏言所言,确属实情。天国分为南北二国,张思新自立为南朝皇帝。欧阳成盼着尽快停战议和,答应割地岁币,又想到南军精锐死伤于白谋之手者已逾六万,张思新必定恨白谋入骨,为尽快达成盟约,北国皇帝献媚于张思新,捆了白家老小,悉数交与南朝使者发落。
      飞报很快抵达南军大营。夏言前往帐中禀告时,军医正在为少年新帝上药。张思新半倚半坐,右臂搁在医枕上,左手握着本书,正自阅读。北军行刺炸开的弹片,嵌入他右臂骨中,割断了几根筋脉。一旁侍立的丫鬟婉画,拭去张思新额上汗水,柔声劝道,“读书伤神,郎君歇会儿可好?”张思新抬眼望见少女满脸怜惜,心中大动,“书中哪得这般颜如玉?”放下书本,顺势握住婉画柔夷,“右手疼得动不得,以后用膳,须得你一口一口喂我!”
      婉画闻言却是一酸,垂下头去。她朝夕伺候这位爷,他心底装着什么人,自己又岂会不知?总之是没有自己半分席位的。婉画默然片刻,再抬头时已如春花绽放,“郎君说怎样都好。”张思新哈哈一笑,将她扯入自己怀中,“爷是个急性子,现下就要!”婉画慌忙逃脱,“上着药呢,别乱动!”
      张思新大开大合,伤口迸裂血珠喷洒,苦了旁边包扎换药的医官。医官暗暗皱眉,“人说咱们的新皇好淫乐,果然不假,军中带着女娘也就罢了,伤成这样儿居然也春情大动,竟不肯消停!”
      张思新当众调笑女娘,夏言早见得惯了,心道,“我们这位小郎君,时而俊伟端昂,时而荒诞无赖,真是捉摸不定。到底承远王目光如炬,认准了小郎君接管大任,我们的兵马从春州一路杀出,日日恢宏壮大,竟夺了半壁江山!”
      承远王姓李,世代驻守南端春州一带,他的祖先是哪国人已经不详,李家多年不依附任何大国,拥军自重,自立为王,俨然成为南方的一个独立小王朝。李承远有四子一女,元玄前二年五月,他发出讯息,欲为爱女选婿,广招天下英杰。当时应征者众,而俊美少年张思新脱颖而出,最终掳获了李家女儿的芳心。
      张姓是个普通姓氏,张思新其人,从前也无人听说,李承远问及张思新来历,他言道父母双亡,无国无家,自己一介庶民,四海飘零。因为天下纷乱,他在华阳州一带贩马,手下也聚集了一批能人异事。张思新年纪虽轻,但气度弘远,谈吐不凡,李承远十分欢喜,不计较张思新市井奴出身低微,当即招为东床。
      渐渐地,李承远发觉,自己这个女婿志向高远,并未池中之物,他与许多贵戚富商相熟,麾下拥有一批忠勇死士。两人相处之时,张思新为李承远推陈时弊,力劝岳父乘天下乱势,成就一番事业。李承远惊叹之下,深以为然,于是,他做了此生的一个重大决定,率领大军挥师北上。
      一路所向披靡,天(-)朝的腐朽无能震惊了李承远,也大大鼓舞了起事者的士气。他们迅速占领天(-)朝都城碧城,再四面开花,延绵起熊熊战火,北国诸多州县失守,皆落入李家囊中。正当李承远踌躇满志之时,风云突变,一次战场勘测敌情时,他不慎被对方投掷的炮火碎片击中,碎片穿透了他的防身软甲,李承远轰然倒地,眼看性命不保。
      李承远伤重躺在榻上,思虑重重,不敢阖眼。如今能驾驭自己军队诸将的,算来算去,非张思新莫属。承远王深知,自己四个儿子虽然勇武,但论起胸襟见识,杀伐手段,手下的忠诚能士,都远不及这个女婿。倘若传位给长子,他掌控不了全局,李家势必四分五裂,互相残杀,血流成河。到了那时,只怕还是被野心勃勃的女婿乘机夺去江山。而真沦落到那一步,李家五个儿女必定身首异处,难以保全。既如此,不如将事情做得漂亮些,为李姓留条后路。他在恍惚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挥师北上,究竟是对是错?
      这或许就是天命使然!李承远召集众人,郑重交代,悉数李家军马交与张思新手中。垂死之人拉着女婿的手,目中含泪,嘱咐他登临高位后,务必善待李家子孙。张思新震惊动容,当即跪倒,含泪折箭,立下毒誓。随后,李承远又诫惕自己儿子,务须全力辅佐女婿,成就大业。
      李承远宣布决定,部属幕僚终于松口长气,暗叹老爷子真乃异人,高瞻远瞩,胸襟宏阔。李家四个儿子惟父命是从,虽然也有两个腹诽的,却并非能定夺大事的人。张思新得到好处,难得地谦虚起来,对四个小舅哥恭恭敬敬,甚至极尽忍让,做足了腔调。另一方面,张思新授意妻子李氏,从中斡旋。李氏乃李家小女,平日得哥哥们疼爱,关键时刻,她自然帮着夫君说话,缓解哥哥们心中的烦闷不平。
      除了消弭萧墙之祸,更为重要的,还是延续战果,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张思新果然不负所托,他决断精准,行事干净利落,赏罚分明,又善于笼络下属,大半年内,他率领众将,拿下天国数十个州县,逼着欧阳成一路仓皇北逃,不断割地送币,即使白谋在木都苦苦拦阻,也阻挡不了南朝建国的大势……
      夏言忖度——张思新骄傲自负,一路征战连连告捷,这半年却滞留木都,被白谋往死里搓磨,白谋真可谓张思新的心头刺,不拔不快。如今心腹大患的家小落入南朝手中,张思新或痛加折磨,或利用其要挟震慑,总之不会让白谋好过——这样想着,夏言上前,向张思新奏明北朝雪城的动态。
      闻听奏报,张思新放开婉画,神色转而凝重,眉头也微微蹙起,“国君诏旨臣子弃城投降,欺凌忠臣老幼妇孺以媚仇雠,欧阳成何其荒唐?”长叹道,“天(-)朝君父寡廉鲜耻,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焉能不亡?”下旨善加照顾白家老弱,平安护送她们返回木都城。众将不解,张思新也不多言,只淡淡言道,“白谋既欲死节,我且成全他,让白家妻儿送他一程。”
      白谋在城上闻言,只是将信将疑。夏言留下白家老弱,南军果然后撤数里,白谋犹豫片时,下令开了城门。白家诸人奔入城内,与白谋重逢,哭诉天(-)朝官兵抄家时如何穷凶极恶,如何欺凌弱小,若非南使要人,阖府都已充作官奴。白谋握紧拳头,目眦欲裂,怒道,“我等拼死苦战,攘卫天(-)朝,究竟身犯何罪,竟至沦落于此?”
      众人七嘴八舌,南朝待己又是何等宽厚周到,一路殷勤备至。到达南军营中,张思新亲自设宴,对白谋新得的麟儿十分欢喜,笑对殷氏道,“我年底将为人父,给自家儿子预备了几块玉牌,白家娘子且挑上一块,权当我赠送府上小郎君的见面礼。”张思新虽然面若温玉,殷氏终究心底害怕,也不敢违拗,随手捡了一块,收入袖中。张思新温言宽慰,“白将军刚毅忠勇,朕十分钦佩,若他捐躯死节,朕自当善待白府家人,君无戏言,这块玉牌便是明证。”
      白谋怔怔听家人诉说,眼神中头一次出现了迷蒙。再问及南北之盟的谈判,北国约略割让多少土地,又岁币多少金银,目前正在谈判之中,总之丧权辱国,天国已亡,人心尽失。尤为悲痛的是,自己的副使孟潮,拼着一身箭伤,飞驰雪城告急,欧阳成只是不允,孟潮情绪激荡,怒骂昏君,欧阳成喝令兵士拿下治罪,孟潮大笑数声,一头撞向柱子,自尽身亡。
      孟潮的鲜血似乎在眼前慢慢漾开,一片眩目惊心的鲜红颜色。白谋阵阵头晕眼黑,痛苦、失落、愤恨和茫然,如巨浪一般,碾过他的头脑,压得他无法呼吸。本来一心想着以死报国,奈何国已破,地已失,自己的赤诚热血,数月鏖战,无数战士鲜活的生命,全然成为烟云和笑话。捐躯死节,是为谁捐躯,为谁死节?大丈夫保家卫国,恩怨分明,白谋征战数十年,却忽然感觉迷惘,这些日子的艰难苦战,究竟是对是错?面对惨死的弟兄尸骸,自己究竟又该怨恨谁?
      是夜,白将军将自己关入房中,烛火通宵未灭,翌日清晨,他眼下一片铁青,嘶哑下令,打开城门,归降南朝。众位将士默默凝望主帅,白谋一字一顿,一番话说得缓慢而艰难,“大丈夫不惧死,惟愿死得其所!如今时移势迁,我等纵然以身殉城,也不过落个不忠不孝迂阔糊涂的骂名!”他眼中隐隐含泪,棱角分明的面容里,掩藏不住无奈和憔悴。
      谒见新皇时,瞥见张思新右臂裹着渗血的白布,白谋只觉羞愧难当。他斩杀南军无数,数度涉张思新于险境,如今倒戈投诚,也不知张思新会如何看轻自己,又会如何对待白家军和诸位降民?
      白谋本性利落,既然决意投降,也当义无反顾,他暗暗盘算,张思新当场砍了自己也不为过,拿自己的性命,为白家军换个暂时的平安,自己便死而无憾。
      他万万未曾料到,张思新笑着扶他起身,授予他征讨大将军之职,不但保留他白家建制兵马,还将常畅、陈东的五万军队划归他的麾下,令白谋立时率众征讨北国。白谋茫然怔在当地,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思新解下佩剑,当众宣布,“朕赐白将军宝剑,军中若有敢不用白将军令者,不论高低贵贱,白将军无需报朕,请以此剑处之。”
      手持张思新亲赐的宝剑,便可仗皇帝威灵,军中行生杀大权,白谋双手捧剑,百感交集。顷刻之间,他由北国欲除之后快的罪臣,阵前狼狈投诚的降将,摇身变成指挥五万军队,拥有御赐宝剑的南朝大员。他抬起头,少年皇帝清俊面容俨然,这并非梦境。耳边传来张思新的亲切嘱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军勿疑,朕静候将军大胜北军的捷报!”
      白谋黯淡的眸子蓦地亮了起来,仿佛燃烧起两团熊熊火焰,他跪倒在地,重重向张思新磕头,从此死心塌地,忠于南朝。白谋果然不负君望,一路所向披靡,攻占大片疆域,斩杀无数曾经的北朝同僚,而张思新也从未拆散白家军的建制,始终信任他,一直委以重任。建国以后,张思新封白谋爵位,赐予金银府邸,白谋子弟遍布天下,白家成为南朝数一数二的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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