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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皑如山上雪 ...

  •   陈涟背对两人,身躯纹丝不动,仿佛聋哑一般。白眼人迟疑片刻,挥舞手臂,凌空一刀劈下。他的钢刀仿佛拥有神奇的力量,刀风过处,地面凝结一层寒冰。寒气蔓延,向着少女的方向涌去。令他吃惊的是,就在白霜顺着床沿迫近少女的瞬间,似乎凭空出现一座无形的屏障,遮挡住寒气的蔓延。白眼人再三摧动内力,白霜却始终无法前行。
      白眼人善凝冰雪,平日摧动冰刀,对手的发脸衣衫皆披白霜,冻得瑟瑟发抖,今日对手反应大出意外,他愣了一下,“你不是七娘?”陈涟并不理会,红脸人怒道,“我来!”他举起刀来,奋力一劈。奇怪的是,钢刀未触少女脊背,忽然遭遇一股大力反弹回来,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发麻,刀柄脱手飞了出去。
      红眼人大吃一惊,他以力大见长,这一下劈砍足有数百斤重,眼前少女硬生生接他一刀,身躯竟纹丝不动,她穿针引线,兀自忙着手中活计。红眼人定一定神,捡起地上钢刀,吆喝同伴,“一起上!”
      燕霡霂面朝刺客,看白眼人的刀锋上凝满冰霜,寒气浸人,他登时明白,这两个男子是霜火二怪。江湖上有四兄弟号称四怪,大哥水怪,眼珠蓝色,能翻腾水流,老二火怪,玛瑙眼珠,刀锋能吞吐火焰;老三土怪,琥珀眼珠,善于遁地挖洞,老四霜怪,瞳仁白色,能凝霜雪。这四怪常年不见,不知为何,霜火二怪竟然忽然现身,前来刺杀自己?
      霜怪举刀劈砍陈涟之时,燕霡霂心下焦灼,这两怪身手不凡,自己未必是他们对手,如此重手劈砍,陈涟怕要被斩作两截,他急着起身,偏是全身动弹不得,没料想陈涟轻描淡写,生生接下这招。少女年纪轻轻,内力修为,竟能抵挡住霜火二刀?燕霡霂未及思考,火怪的刀锋已燃起熊熊烈火,炙热扑面。
      冰火两刀齐发,燕霡霂倒吸冷气,陈涟仍不闪不避,身躯微颤,两柄大刀又折弹回去。袭击的两人仿佛被大力击中,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脚跟。两怪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二人联手,冰火神力之烈,便是南国黑圣大师亲临,也未必占得便宜。眼前娇怯怯的少女,身形岿然不动,也不见使什么手势,却一一化解攻击。两怪的刀刃,竟连她的衣角也不曾碰到。
      燕霡霂也是万分讶异,无医门以医术见长,并不习武,这少女的内力修为,分明是顶级好手。江湖中何时出现这样厉害又如此年轻的人物?燕霡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忽见少女嘴角渗出鲜血,原来她已经受了内伤。
      陈涟勉强接了两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她心中暗骂,这两个猪狗倒会趁火打劫,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稳住气息,低声喝道,“再不滚开,便切了你俩狗头!”霜怪迟疑问道,“二哥,怎么办?”火怪瞧一眼少女背影,又瞟一眼手中烈焰刀,骂道,“奶奶的,老子不信,竟杀不了这丫头片子!”横手一刀,火星落上陈涟丝缎石榴裙,立时燃烧起来。火怪没料轻易得手,大喜过望,举刀朝她背后狠命戳去。
      陈涟衣裙起火,却不管不顾,眼神越发镇定,燕霡霂瞧着火怪举刀刺入,听见噗的声响,似乎刀锋刺入少女肌肤,陈涟眉头一蹙,身子颤抖,却仍旧不惧不避,她缝合接近尾声,手下兀自翩翩若飞,少女原本惨白的面容经烈火映照,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艳。
      燕霡霂原本急怒交加,忽然瞥见少女火中容颜,不知怎的,他的心,蓦地停了一停。就在这时,怒吼声响起,一个红毛怪兽扑将过来,张口向火怪头颈咬去。它的身形快若闪电,瞬息之间,火怪头颅竟被咬断,骨碌碌滚落地上。燕霡霂只疑是梦,定睛望去,怪物威风凛凛,体大若狮,头形如龙,身似豺狼,四肢健硕,通体赤红颜色,头尾和腿弯都生着长长的、雪白的长须。这怪兽的气息十分熟悉,燕霡霂一时却想不起来,何处曾经见过它?
      房中突然蹿出一个野兽,霜怪也是惊讶万分,瞬间二哥丧命,怪兽兀自趴在二哥身上,破开他的胸膛,贪婪啃食着他血淋淋的心肝……霜怪悲怒之下,拼着性命,举刀向那怪物劈砍。怪兽低嚎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他的咽喉。燕霡霂心念一动,想叫它留下活口,却发不出声来。怪兽蓦地停了一停,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意,松开口中人体,霜怪重重摔落地上,昏晕过去。
      须臾之间,陈涟衣衫和床榻帷幔,均燃起熊熊烈火。怪兽鼻孔喷出水柱,火焰登时熄灭。它转头过来,绕在燕霡霂身边盘旋,嗅了一嗅,亲切地贴上他的面颊,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肌肤,仿佛多年的老友一般。燕霡霂慢慢回过神来,原来,在自己头颅中的……竟是这个怪兽!这是睚眦神兽!他二人多年为伴,心意相通,燕霡霂立时明白过来,然而,它偌大身躯,如何会幻化钻入自己的脑中,却不得而知。
      眼前猝生巨变,怪兽撕咬死人,陈涟却置若罔闻,只聚精会神飞针走线,终于缝合完毕,医者指尖酸软,再无力气举刀剪线,她凑到燕霡霂额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头。少女双唇冰冷如雪,发梢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中钻出,汗珠如雨一般洒落,一滴一滴,坠落到燕霡霂的面上。
      大功告成,陈涟长松口气,扶着床柱,挣扎着想要站起,偏是浑身瘫软,眼前阵阵晕眩,反而一头栽倒在床上。她这般直挺挺地摔下,正砸在燕霡霂身上,砸得燕霡霂胸口发闷,差点背过气去。少女眼神恍惚,枕着燕霡霂的胸膛,慢慢阖上双眼。陈涟面孔正对着燕霡霂,少女脸色惨淡疲惫,面容却甚平静。燕霡霂尚在麻醉之中,只能定定瞧着陈涟,盼她快些醒来。又暗骂门外仆役,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关键时刻百无一用。其实,这倒不怪下人,陈涟严禁众人靠近,燕府侍从,都躲避得远远的,自然无人前来救助。
      燕霡霂眼角扫过,睚眦绕着死人半截身子打转,慢慢撕咬尸体,又跳入木桶,身子泡在水中,鼻翼翕动,低低闷哼,无比欢畅。燕霡霂实没料到,最终救他俩性命的,竟是睚眦神兽,那个他咬牙切齿发誓杀之而后快的颅内怪物。睚眦性格刚烈,嗜杀好斗,燕霡霂心想,如此骁勇善战的远古神兽,龟缩小小的头颅之中,定然怒不可遏,难怪它每日疯狂发作。睚眦生于海水,闻到冷水香的海洋气息,方舒缓紧张愤怒,慢慢转为安宁。他头疼熏香,便是镇定这只怪兽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自己多年的痼疾,竟真地被眼前少女治愈么?燕霡霂惊喜之下,隐隐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年方二十的女子,缘何医术如此超俗,武功又如此高深?她这般能耐,早当成名,自己却从未听说过她。世外高人,果然比比皆是。念及刚才的凶险场面,刀剑加颈,烈火焚烧,她明知性命攸关,竟能如此镇定自若?若她惊吓停手,自己会丧命么?
      燕霡霂静静凝望,昏睡中的少女面容娴静,少了平日的霸道凶恶,倒没那么令人生厌。陈涟嘴角血线凝固,缕缕朱丝宛若盛开的草兰,分外撩人。她的鼻息轻轻喷到他的脸上,温润得有些发痒,仿佛柔软纤细的柔夷,抚摸着他的面庞,将他心底尘封的欲望,缓缓地、细细地、一点一滴地勾引出来。蒟蒻质朴清新,楚楚可怜,陈涟却是娇艳馥郁,光华四射。燕霡霂喜欢白灼华,发誓要好好呵护她照顾她,而身边的少女,却能令男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灼烧起来。
      眼前这个女人,是燕霡霂从未见识过的异类。她治病时指点江山,威仪若君王,不可一世,容不得半点违逆。片刻之后,为自己沐浴擦身,少女两眼发光,如同一头野狼,从自己头顶细细摸到脚趾,一处也不放过。燕霡霂面红耳赤,被折腾得狼狈不堪,陈涟却吃吃怪笑,舒畅怡然。更难以启齿的是,她将他放回床上,兴致高涨时候,抡起巴掌,在他臀上一阵乱拍。她打的力气不大,也避开他的伤口,但光着身子被她打屁股,耳侧清脆响亮的掌掴声,令燕霡霂羞愤欲死。印象中,父亲也没这样教训过他。他忍耐臀部热乎乎的疼痛,咬牙切齿发誓,蒙受如此耻辱,定然要她加倍偿还。
      燕霡霂很少接触女人,少年时虔诚想往的,是那居于云端的仙女,高贵纯洁,淡泊如天边明月,却又皎皎生辉。初次见到蒟蒻,他很是震惊,这位将军千金,与他平日所见南国小娘子迥然不同,少女仿佛开在山谷的百合花,清新素雅,细细体味,幽香沁人。蒟蒻有次吟诵道,“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说男女欢好的情感,纯澈如雪,皎洁如月。燕霡霂觉得,她便是诗中的白雪明月,纯洁无暇。她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的香气,燕霡霂都心荡神迷。他很少动情,一旦真心投入,内心波涛汹涌,如洪水般不可遏制。
      身侧的陈涟,却又是别样面孔。她的镇定勇敢,她的虚弱乏力,瞬间在眼前交迭。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温柔恬静的梦中人,真是那可耻可憎的女子吗?燕枫说,佳丽酣梦,玉山之倾倒,海棠之春睡。榻上女子眉眼如画,稼香袭人,真如睡梦中的幽兰仙子一般,荡人魂魄。
      燕霡霂心头狂跳,暗骂自己无耻,忽觉腿上一阵黏腻湿热,记起陈涟背上受伤,想来她刀口渗血,滴在了自己腿上。也不知她伤势如何?燕霡霂焦急不安,试着移动身体,他心念所动,手指发抖,四肢终可动弹。原来麻醉药力已经过去,燕霡霂吁口气,试着坐起,他脑中仍旧昏沉,浑身瘫软,竟提不起半点力气。
      燕霡霂试了几次,咬牙撑起,双臂托着陈涟腋下,奋力将她抱住,这样连拖带滚,终于将陈涟挪到身侧枕边。平日一个小小动作,竟累出满身汗来。陈涟兀自昏睡,后背衣衫烧卷破开,肌肤灼成红色,当中刀口逾寸,血珠迸出,如掉线的玛瑙珠子,一滴滴顺着衣角坠落,因她枕靠燕霡霂,血珠流上男子大腿,白衣被晕染得嫣红一片。
      燕霡霂思忖要尽快为她止血,挣扎着下床,扶着榻沿走了两步,只觉头昏目眩,跌坐在地上。睚眦甩了身上水珠凑上来,燕霡霂抬手指向止血膏药,睚眦会意,用口叼着递给了他。燕霡霂双手哆嗦得厉害,小小玉板也捏不住,便以指尖挑了膏药,涂抹她的伤口。那膏药甚为灵验,敷涂片刻,她脊背血流渐缓,终于止住。燕霡霂想着,女子这样赤(-)裸后背总不太好,欲拉开被子为她遮盖,手臂却再也举不起来,他伏在床边喘气,朦胧间记起她酉时需浸泡水中,想抬头看眼漏壶,四肢酸软无力,反而混混沌沌睡去。
      燕霡霂再睁开眼时,空气中再无血腥味道,纷乱的房间已收拾干净,陈涟立在床头,正紧盯自己,女子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嘲讽模样,正是他最厌恶的表情。燕霡霂心头不悦,冷冷喝道,“滚开!”陈涟哼道,“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我早叮嘱过你,术后卧床静养,不可走动,不可动用真气,你当作耳边风么?”燕霡霂愣了一愣,记起前面情形,想着自己不过走了两步,有什么关系?她缘何这般冷言嘲讽?真是不可理喻!
      燕霡霂神色淡然,浑不在意,陈涟越发有气,沉脸骂道,“脑部才刚动刀,你竟运用真气,冲破麻醉散的药力,还下床乱走,是不想活了吗?”陈涟给他涂抹的麻醉药,足有一日份量,就为防他胡乱动弹,脑部受到震荡。她醒来发现,燕霡霂竟坐在地上昏睡!陈涟怒不可遏,只恨不得抓起他来,狠狠拍他一顿。
      燕霡霂却是心下狐疑,当时手足动弹,他只当麻醉药力消失,原来是自己动用真气破解?这下意识的举动,完全不假思索,为何连自己也懵懂不知?他面色冷漠木然,陈涟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絮絮骂道,“你送死倒不打紧,白白浪费娘子数日辛苦,还堕了我无医门的名声!”
      听她提及无医门的名声,燕霡霂不由冷笑,“我当初并未求你治我!”陈涟面色僵了一僵,她耗损心力救治燕霡霂,没料他这般不识好歹,女子心中气急,面上却换了嘲讽笑容,“我也无须你来上药,奴家什么人,需要靠你搭手么?将军这点儿微末本事,还想英雄救美?你救那白家娘子,结果差点赔掉自家性命,这会儿又少了记性!我奉劝你一句,别再逞强斗狠,赶紧自求多福吧!”
      她满脸讥刺,冷嘲热讽,燕霡霂心知她本事远胜于己,暗骂自己愚蠢,竟怜惜这凶恶女人,终是自取其辱。他低头不语,陈涟越发骂得起劲,“我治病百人,敢不听娘子号令的,你还是头一个,若不看你武功太差,经不起折腾,我便剥光你身子,倒悬在木都城上——燕将军想试试么?”她一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模样,燕霡霂心头恼怒,强行按捺,默然不语,陈涟鄙夷一笑,“燕将军倒悬城头,你猜南人会不会拍手称快?”她一脸轻蔑鄙夷,燕霡霂终于忍耐不住,冷冷喝道,“闭嘴!再敢啰嗦,便将你制成干花!”
      离不开水是陈涟的命脉,燕霡霂一语道破,陈涟面上的嘲讽笑意慢慢凝结,眼神忽有些复杂。她表情古怪,燕霡霂感觉自己胸口也被阴翳堵住,暗自懊悔失言。他平素行事,都是动手不动口,想做便做,或是做完再说,心头发怒,面上也总泰然。张思新曾经赞他,“迅雷震而不变色,雪山崩而不摇足,真大将之风也。”今日情绪失控反唇相讥,对燕霡霂而言,实属少见。
      陈涟眼神怨恨,燕霡霂愈觉烦躁,忽然手背一阵濡热,却是睚眦伸出舌头,轻轻舔他右手。它感知主人气恼情绪,动作轻柔意似安慰。燕霡霂被他舔得满手黏黏糊糊,轻轻拍它头颈,“好了!”陈涟面色铁青,忽而笑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这畜生比人,倒还强些!”径直走到外间,也不理他。
      房中静悄悄的,燕霡霂仿佛能听到自己凌乱的心跳,往日陈涟讥讽调笑不断,房间充满她笑骂之声,燕霡霂总嫌心烦,盼着她赶紧闭嘴,今日少女闷闷无语,少了聒噪,燕霡霂终于耳根清静,心下反而有些惴惴。他试着调息,周身酸软乏力,头颅却无甚异状,想来陈涟危言耸听,又在吓唬自己。记起承诺她同赴渺国,还要与这个凶恶女人共处,燕霡霂只觉心烦意乱。他脑中忽又记起,陈涟背上的刀伤烫伤,也不知好了没有?伤在那个地方,她自己该如何换药?他心思纷乱,又骂自己多管闲事,还嫌被她羞辱得不够么?
      算日子,他养伤一月有余,原定八月十日治愈,陈涟令他多几两天,燕霡霂闷闷卧床,也不敢乱动。陈涟照例喂他吃药,每日为他洗澡,动作却极粗糙,眼神不像从前那般怜爱,手也不再乱抚乱摸,连放入浴桶的药草也少了馥郁芬芳,飘散一股奇怪的、说不出的气味。洗毕陈涟马马虎虎擦拭两把,就将他胡乱扔回榻上,连眼角也不扫他。燕霡霂暗想,这女人给睚眦洗澡,也比对自己温柔些。他蓦地有些怀念,她软玉温香的手掌,拍在身上微微发麻的热痛。燕霡霂暗骂自己无耻,然而胸口的滚烫炽热那般真实,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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