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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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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惊蛰,暮霭沉沉,临安城内万家灯火渐次归隐。
城北街上,有些破败的财神客栈微光苒苒,似在为黑夜中的迷途羔羊指引明路。客栈大堂内客座冷清,只门口柜台处站一名身着麻衣灰布伙计。
伙计约莫双十,风华正茂,却精神恹恹,打着哈欠,不时偷瞄一下门口,估摸着关门的时辰是否将至。
不多时,打更人的敲锣声响起,伙计眼眸一亮,一溜烟跑到门口准备关门,岂料一道莽撞的身影忽地冲了进来。
伙计心里有些不痛快,转头抬眼看去,只见来人一身纯白丝绸华服,头戴纱罩,身上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俨然一副“勿与我言说”的神色。一瞧便知是个性格高冷孤僻格外难相处之人。
虽不见其真容,但从形体便可辨别此乃一名贵公子。伙计见是贵客,忙迎上去招呼,微笑询问:“公子,请问是来吃食还是投宿?”
“……”
卫玠端坐在磨损严重的长条凳上,身姿挺拔,如兰枝玉树,动作却有些生硬,双手紧张地攥着,似乎很不安。
他长期独处,不太习惯与人交流,尤其是陌生人。今日偷偷出门,不过是听闻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他无法接纳一名陌生女子,本想瞒着双亲到女子家中退婚,岂知多年不出门,竟不识路,与人交流起来分外吃力。
寻了一日,肚子饿得慌,他犹豫片刻,沉声回应:“来一碗阳春面。”
伙计不曾想这位贵客只点一碗廉价的阳春面,面容一顿,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笑脸迎人:“好的,客官请稍等。”
不到片刻,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端到卫玠面前。
卫玠道了声谢,便端起碗,动作优雅地进行细吞慢咽,看得伙计目瞪口呆。
这突如其来的贵公子,怕不是误入樊笼的神仙儿?
在伙计失神之际,卫玠已完成了果腹,对于这碗阳春面,他吃得相当满意,站起身来掏银子付账,却发现压根没带钱。
他行至伙计身前,还没开口,却见伙计面露狰狞笑意。
“客官,吃好了就让我送你上路吧!”
说着,伙计目露凶光,从柜台抽出凶刀扑向卫玠,与此同时,往楼上扯开嗓子大喊暗号:“东家,有人吃霸王餐!”
“嗖!嗖!嗖!”
霎时,四五个彪悍壮丁从楼上跳下,杀气腾腾地持刀攻击卫玠。
卫玠意识到此乃黑店,这群人干的是谋财害命的勾当,冷眸暗沉。
他一脚将伙计踢飞,凌空飞身,接过对方脱手飞出的刀,横劈袭击而来的凶徒,同时暗运内力将其逼退,却在转身逃离时遭受突如其来的眩晕袭击!
不妙!那碗面有问题!
歹徒见药效起作用,面露得逞之色,纷纷抄刀砍向卫玠,招式狠辣致命。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对方又身中蒙汗药,皆以为一如既往地宰掉这只肥羊,然而他们并不知晓,卫玠生平最痛恨下药此等龌蹉手段。
侧刀横向瞬间,这位贵公子的眼神变了,凌厉如刀,予夺杀生!
一念成佛,一杀成魔!
此起彼伏的惨烈叫声消散后,一人跌跌撞撞从客栈走出,胜雪白衣已染红,散发阵阵血腥!他皱着鼻,将外衣脱了往边上扔,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走进暗巷。
寂静无声的夜,夜风飘过幽暗深巷处,犹如情人之手撩拨,屋檐下红灯笼依次摇曳着动人的舞姿,仿佛在献媚。
风过无痕,一袭黄衣翩迁而至,黄衣少年现身街角尽头。少年生得雌雄莫辨,明眸皓齿盈盈有光,纤腰长腿在黑夜中摆动,有种道不明的雅致韵味,美不胜收。
如此雅致漂亮的少年郎走路的姿势却毫无美感,走得东倒西歪的。
他似乎在躲避什么,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前路,准备通过巷子抄近路归家,却不知,脚下绊了什么东西。还没反应过来,人已朝地面摔去,幸亏习得一身好武艺,及时回旋转身,同时暗运内力稳住脚跟,方没有跌个狗吃屎。
少年欲想将绊倒自己之物挪走,免得他人遭罪,可等看清罪魁祸首时,一声惊叫哽在喉间。
微光映照下,一名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正趴在地上岿然不动,靠近时隐约嗅到清冷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攥紧拳,按下慌乱之心,蹲下身凑近观察片刻,手指缓缓探到对方的鼻翼下,当感受到一股热气流时,方松了口气。
【喂……快醒醒……你……你怎么了?】
不知男人伤在何处,他不敢随意挪动,轻轻拍打对方的脸颊,试图将人唤醒。
持续拍打了几下,男人终于动了,少年双手忙在空中比划:“你……你怎么样了?能,能起来吗?”
男人并未出声,似乎在缓神,过了片刻,身形缓缓挪动,似乎想要撑着地坐起来。
察觉对方的动作,少年下意识做了套防备动作,却见对方起身似乎有些困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对方一把,触手可及的却只是一件单衣。
幸亏他们所处的位置够暗,否则少年羞红的表情在男子面前暴露无遗。
随着男人起身的动作,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少年有些忐忑不安,双手在空中比划:“你没事吧?要带你去报官?”
对方沉默不语。
狭窄的巷子里,对方戴着纱罩,少年无法看不清男人的表情模样,只觉得对方似乎在打量自己,心里不禁发怵。
【这男人该不会是穷凶极恶之人,在琢磨着如何灭口吧?】
卫玠打小能听到人的心声,此刻自然将哑巴少年的心声一字不落地听进去,在少年快受不了窒息的氛围时,开口道:“我没事。”
嗓音有些虚弱低沉,听起来有几份撩人。
少年松开手,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拱手告辞道:“我先走。”
卫玠想到自己人生路不熟,好不容易遇到热心肠之人,便打起了注意,猛地拉对方手臂,声音中带着困惑:“你不带我走吗?我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
少年不曾想过男人会来这么一出,顿时睁大眼眸,惊愕交错。
【这……这是赖上我了?】
【行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带回去给奶娘治一治。】
如此盘算着,少年便搂住男人的腰,施展轻功一跃而上,翻身回落至自家院墙内。
脚跟刚踩在地面,前方传来一名妇人絮絮叨叨的嗓音:“小姐,你又女扮男装外出?”
嗯?这少年竟是美娇娘?
卫玠愕然一怔,侧脸看向身旁之人,这才发现少女的脸部轮廓柔和,五官秾丽透着清冷,肌肤胜雪,甚至少女的芳香隐约可闻,胜似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莲。
如今,许多闺阁小姐为了方便出外游玩,以男子装扮出外,但身上那软娇嗲气、脂粉味浓重,可眼前这女子清冷洒脱,毫无忸怩造作的小女儿娇态,倒是与众不同。
楚语凝并未察觉卫玠的异样,放开他阔步迈向前,双手在空中比划,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显然对来人甚是喜欢。
“奶娘,我这回听你的话,没再做危险之事,只从强盗手里救回狗子他媳妇,你且宽心。”
“……”卫玠心中打了个突,与强盗交手还不算危险之事?
“哎!你一个女儿家总跟江湖草莽厮混,成何体统啊,这若是让老爷知晓,可如何是好?”
妇人从树丛黑暗处念叨着走过来,脚步沉稳有力,脚步声却比常人轻许多,加上身形高大、面容清矍,一看便是练家子之人。正是楚语凝的奶娘封四娘。
楚语凝因生来便哑,打小不受待见,被祖父狠心扔到楚家外庄不闻不问,显然被遗弃了,彼此心照不宣。
如今闻得此言,她用手语回应,一笑置之,隐去心中的伤痛。
“奶娘,我爹才不会有空关心我的事,你就安心吧!”
“你好歹是大家闺秀,不能总与江湖草莽混在一块的。”言语间,封四娘皱着眉,似乎很困恼,话音里夹杂着无奈的叹息,“哎,怪我,当初就不该传授你武艺。”
早些年她乃江湖人士,练就一身好武艺,见孩子可怜,便将毕生绝学授予,让其变强不受欺负,却不曾想,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不仅成了武林高手,还常年混迹市井,与江湖豪杰称兄道弟,一起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斗酒遛狗,好好的大家闺秀蜕变成江湖女混子。
随着年岁增长,她越发为之发愁头疼。
楚语凝却不以为然,如今日子过得好生潇洒自在,何不快意?
她上前挽着封四娘的手臂,宛如粘人的小宠物,亲昵地往人身上蹭了蹭。
封四娘瞧见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如此乖巧懂事,心疼得很:“小姐,你可是楚家三小姐,本是富贵命,怎可以在刀口上过日子?不行,赶明儿我得去主宅劝老爷将你接回去。”
楚语凝听得后话,神色变了变,双手激动地在空中比划:“奶娘,大户人家的女儿我不屑当,我喜欢当江湖儿女,自由洒脱,也能凭借一身武艺劫富济贫,锄强扶弱。”
面对自家小姐的执拗,封四娘一时语塞。
轻叹一口后,她终于察觉到院中尚有一人,不满地撇了下嘴,抖了抖满是皱纹的脸:“这是你在外头结交的江湖朋友?”
楚语凝知晓奶娘不喜自己在外头结交的江湖朋友,气势弱弱地回应:“不是朋友,是我在路上见到他受伤了,又丧失记忆,且看上去不像是坏人,就捡回来给你治一治。”
“路边捡的?捡到这样的人还不报官,还往家里带做什么?小姐,你要时刻记得,你是大家闺秀,怎可以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带回家,这传出去成何体统!”封四娘将人护在身后,走到卫玠跟前翘着双手,警惕打量。
微光映照下,男子头戴纱罩,虽不见真容,但从模糊的轮廓可知这是位长相不错的年轻公子哥。男子脖子周围是干涸的血污,后颈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是被什么利器狠狠地划过几刀。
封四娘的眼神沉了沉,卫玠被盯得不好意思,拱手道:“大娘,叨扰了……”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封四娘霸气断了他的后话,忽地握住其手腕探脉息,知晓对方毫无内力,便将人拽入屋内。
这一举动显然是要给男子看诊,楚语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跟随其后。
屋内灯火通明,男子端坐在椅子上,并未摘掉纱罩,封四娘不想小姐与此人有过多牵扯,对此并不在意。
她站在卫玠身旁,快速替其勘察伤口,涂药绑绷带,打了个结后拍了下手,道:“好了,并无大碍,可随时离开。”
说罢,走到一旁的洗手盆前净手。
楚语凝本是随意坐在男子身旁,闻言站起身来走到奶娘身旁,用手语与其交流:“奶娘,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因为后脖子的伤吗?”
“伤在脖子,又不是脑袋,真有什么问题我也看出!”封四娘扫了眼侧旁安静坐着的人,压低声音对楚语凝说道,“就你傻,别被人给赖上了,这年头什么人都有。”
楚语凝摸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
封四娘瞪眼:“我看这人想赖着不走,小姐你赶紧将他送官去,庄子里有大娘子的眼线,可不能落入把柄!”
“知道了,一会将人送去官府。”楚语凝有些讪讪回应。
封四娘见自家小姐还算有点心眼,颇感欣慰,径自走出去阻挡大娘子的眼线到此处来。
楚语凝见封四娘离去,转头打量起男人,心里却打起了坏主意:要不,顺便劫个色?
卫玠读懂女人的内心想法,心肝轻颤,坐不住了,蓦然起身:“恩人,我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