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桑榆晚》邹邹

4、第 4 章

　　然而，这是陷阱。
　　我竟然没有察觉。我完全沉浸在欢乐里，在出发前我和俞晚风和好了。我们商量好，若是两国联姻将军娶了亲，我和他就一起卸甲归田，带着阿黑和福宝一起回江南的老家。
　　将军秘密出行始于边界上的山脚木屋，马匹都被弃下，小山样的货物堆在了雪橇上，阿黑兴奋地叫着，我拿着鞭子看着将军，将军微笑摆摆手，于是我成了唯一一个不用步行的人。
　　三十六只巡营狗随着阿黑的脚步，一起奔跑了起来。我架着雪橇，冲向了一望无限的大雪中。而其他人包括将军只能在积雪中步行。这就是边关的雪灾。
　　将军踩着小腿深的雪，筋疲力尽走了一天后，我已经搭好了帐蓬，他可以一进来就坐在铺兽皮的树枝堆上，烤着火喝着热酒，兽皮下有暖和的柴灰。他可以倒下就睡。跟进来的俞晚风含笑看了我一眼，我得意洋洋。
　　亲卫们已经开始讨好地叫我驭风，因为我赶了一天的狗雪橇，生起了七八堆火，忙前忙后的熬汤、烫热酒在风雪中等着他们互相扶持着走来。
　　主帐蓬里的将军喝完热酒，用刀削去靴上的冰，抬眸看着我，我一怔，当即提着酒壶走了出去，我知道必须要脱掉袜子和靴子烤干，否则脚要烂。甚至还要脱掉外裤。但我看看周围帐篷的亲卫们，他们可没有一个避开我，我架起来的大火堆上，挂着几十双臭袜子，还有人叫着：“驭风啊——再来一桶热酒？”
　　“洗脚吗？没有。”
　　每人一天有三碗最烈的热酒，在这样的天气感觉像没喝，俞晚风拿着一捧烧热的肉干：“它们呢？”
　　我看看他手里的老鼠肉干，是给阿黑和福宝的？讨好它们会让我更开心，他知道。
　　“它们挖个洞就睡了。雪下面很暖和。给它们早上吃，它们就不会和我埋怨太累。”
　　我和俞晚风自然而然地说起话来，早上阿黑起来，喂它吃肉干让它开心，有时候它拖雪橇累了一天也不睡，进帐子撒娇地翻身露出肚子，还把四个脚掌都举起来。
　　我连忙把手搓暖了，给阿黑的狗掌做着按摩，阿黑舒服地眯着眼。
　　“……这狗，过得特么地比人还舒服。”亲卫们在笑骂着，将军也不禁笑了，阿黑身上又暖又热，我抱着阿黑睡着了。福宝居然让俞晚风抱。我看福宝嘴里还在嚼肉干。
　　“要吃吗？”俞晚风柔声问我。
　　“……我不吃老鼠肉。”
　　“这是猪肉。”
　　“吃。”
　　我和俞晚风就这样简单彻底地和好了。他又会和以前一样帮我照顾狗们。给福宝按摩脚掌，把狗脚趾里的冰雪用嘴咬出来。福宝是强壮的母巡营狗，最喜欢俞晚风。她和阿黑一样老练忠勇。我们想，将军应该能答应把阿黑和福宝交给我们，让我带到俞家村，让它们在柳梢田间打瞌睡，和猫儿吵架，和大鸭子一起游水。
　　我只是没想到，后来的变化。
　　王叔的公主很美，公主的表姐妹也很美。王叔对于将军亲卫中还有一个特意为公主准备的女亲卫，颇为满意，王叔看了我一眼：“这是你的爱妾吗？还是心爱的女奴？”
　　“暂时，不是。”高将军回答。
　　我没出声，只要王叔满意边关就能停止战争。但在下一刹，将军一刀杀了叔王。
　　我惊骇不已，但我毫不犹豫，拨刀而出把公主也杀了。就像俞晚风他们一样，他们和我都不明所以，但将军拨刀就是号令。
　　“走——！”将军割下了叔王与公主的首级，转身就走。
　　我们都不明白为何如此，敌军从四面八方而来，我们把将军保护在中间，在多年后，我终于明白，叔王是番军主帅，这十年的战争完全就是叔王率军与将军对峙，只要杀了叔王，番国大军不足为虑。而让这位叔王登基为国主，恐怕边关至少三十年不得安宁。
　　为了三十年的平安，值得吗？
　　我想值得。我的命太值了，但将军的命呢？俞晚风的命呢？
　　我看到一箭射来，我扑向了将军，我看到俞晚风双臂一张抱住了我，微笑地看着我：“……没……没事吧？你看……我只和你说过话。”
　　我惨叫了起来，我觉得我的心碎裂开了，我摸到了，他的背上全是箭。
　　非要这样吗？非要这样才能换来三十年的安宁吗？
　　我想带着阿黑和福宝，和俞晚风回江南，我想有一个家。
　　我想有一个狗舍之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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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失去的不只是俞晚风，我的狗一只接一只地倒下。雪灾里敌军在追，还会遇上饿狼群。我杀了大毛，二宝、黑龙……
　　终于，我连福宝也杀了。因为她中箭了。不能再拖雪橇。
　　我感觉到，桑驭风就这样一刀刀地杀了自己，我把受伤的狗杀死，当成了食物。我丢下了俞晚风，丢下所有还没有死的亲卫，把他们丢在了番国的大雪里。等待他们的是死亡和折磨……
　　为了救回重伤的将军，我的三十六条巡营狗，与我朝夕相对十年，与我同吃同睡如同一母同胞，手足兄弟，它们就这样死在我手里。
　　回城后，我大病两年才渐渐苏醒，我带着俞晚风的随身之物，是他送给我的两块玉牌，一只是狗儿牌，一只是俞字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两块玉牌至少要送回到他母亲的手上。
　　于是，我在诚福寺里，跪在高将军面前。如实说了我计划的去向。
　　他盯着我：“有了婚约吗？”
　　“没有。”我茫然地摇着头，“没有送给我大雁，也没有钗子，什么都没有……”
　　“……你如何想？”
　　“我？”我苦苦思索着，因为后脑袋受过伤，我不能太费神，只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终是不忍，起身来扶我。我突然想到了那一天俞晚风伸开双臂抱住了我，为我挡住了箭雨，我终于落了泪，哭泣着问将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送我大雁，不送给我钗子，他平常只给我吃肉干，因为我是狗吗？”
　　佛殿里安静了下来，我一直混沌的脑子似乎终于有了一条清晰的路，是的，我和俞晚风没有婚约，他也从没有正式与我订婚，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俞家村呢？只是军中袍泽而已。而不是未亡人。
　　但我依旧还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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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哭泣着，不知何时阿黑挨到我身边蹲下，我不知不觉哭累，睡了过去。
　　醒来时，阿黑守着两只包裹。包裹里是我忘记带走的两人抚恤，我的玉牌放在上面。
　　高将军已经离开了。
　　我挑着行李雇了一头驴，和阿黑慢慢地走。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俞家祖传的玉牌就是订婚之物。
　　回首阳关，山河日落。
　　想来，我和高将军此生再无相见之期。而在江南水乡之畔总能一座草舍，让我和阿黑在柳树下泛船垂钓，于悠悠岁月中一起老去。
　　只是在梦里，夕照桑榆，红霞残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