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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守君所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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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守君所守
雪越来越大,绕雪山几十里荒芜,都几乎被狂虐的雪海所掩盖。
那一座在风雪中飘摇千年的小城,这一刻,也只能看见一缕幽幽烛火静燃着,除此之外,满城尽是冷白。
不知是哪边山角发出微小的开裂声,簌簌几下摩擦之后,震耳欲聋,风雪肆乱。
那是雪山崩毁的声音,一大块冰土从雪山之顶滚滚而下,宛若海潮,那些依然在心惊胆颤着下山的人们,连呼喊也来不及发出,就被埋葬在雪下。
切断雪山一角的,仅仅是一道不经意划过的绿色剑气。
凛凛雪海之中,依稀可以辨出是两束光芒在穿梭来往,一道纯白如月,一道绿若碧水,光芒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每一刹的散开,都是一次撼天动地的交锋,每一刹的聚合,重新可辨出是两个模糊的人影。
九天月神与月舞碧落。
雪暴虽猛,然而在她们身边旋绕再三,依然在找不到可以停留片刻的地方,穿透了面孔与全身,呼啸而下。
仿佛两具身躯都是无形无质,透如薄水。
月舞天昭!
一声细如蚊呐的剑咒声压住了风啸,苍穹上有一片一片绿光绽放,宛若繁花,然而,那是一道一道凌厉辟天的剑气!
“轰隆”的一声闷响,又有雪山某一角崩裂,雪雨淅沥。
已经是第三次发出这招了,这个穿着蓝色落星绣花袍,仅靠魂魄混杂剑气而形成身体的碧落宫主,远远强得超乎于她的想象。
真不愧是碧华派的神话,很久没有过这样与自己不分上下的对手了,仅仅是一个死去的卑微凡人啊,怎么会有这样堪比于神的力量。
在月神念头闪过的一刹,她已经险避几道剑气,指上月光一亮,半空飞雪立刻被一个白芒的法阵所吞噬。
然而不等她继续催动法阵,来者横空又指出一道剑气,割裂了尚在酝酿的阵文,下一个瞬间,她指尖弹出几束月光,穿透雪帘后,让蓝衣女子不得不回剑护体。
这样瞬息万变的战斗,每招每式无不所用其极,胜败只在瞬间。
月舞星戮!
那一句引咒的喊声忽然变得决绝。
漫天雪雨后,吹起的是阴郁暗赤的黄泉冥火,仿佛隔开了千年,这些曾用来烧死萧郎的火焰还未熄灭,它们往月神处翻腾着,宛若巨大的火龙飞舞在雪海中,咆哮九空。
融化的雪,化作磅礴的雨。
“黄泉冥火…当年竟然用这样的火焰的烧死阿丞,这个人,到底抱有有多大仇恨。”
月神叹道,面色复杂,接连浮影躲避片刻不停缠绕过来的赤火,五指并扣出又一个月阵,然而即使把火龙抵御,五指仍被炙热的气息熏烤,冰冷的血变得温热起来。
即使是作为神的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确是人界的一个神话,月舞宫的杀招几乎都是由她所创,每招无不穷尽了天地之变,月舞宫每任宫主不过从她留下的书卷中略窥皮毛,都已是几无敌手。
她的发丝此刻沾满了雨水,浑身湿透,漂浮在雨中的碧落,除了衣袍随风摇摆外,全身不沾半点水滴。
这个宫主,只是一个靠着灵力维持形体的魂魄罢了,没错,她已经死了。
如果她还有身体的话,只怕,自己估计需要开了月神之瞳才能和她抗衡吧。
待火龙猛势渐渐减弱,她本以为碧落会继续发招迫近,然而狂风雪雨后,那袭蓝衣竟然略略后退,面上有掩饰不了的疲惫。
灵体的时间快到了么。
碧落心中暗叹,雪穿过了她的身躯,仿若无物。
可恶,没有躯壳竟然无能到此。
她随手招指一道剑气,气劲明显比之前减弱了不少,被远处的月神轻易挡住,接连反击过来的月光,让她不得不竭力招架。
对手仿佛看透了她将近强弩之末,节节迫近地攻击。这样纤弱而虚薄的魂魄,哪怕是被月刃轻划一刀,都会灰飞烟灭。
如果不及时回剑内养息,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她的眉头却依然如从前那样倔强而决绝,眼望下方风雪聚成漩涡吹入的紫鸢楼,依稀可见剑光,担忧忐忑,“逸,你在下面怎么了?”
她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会否魂飞魄散,而是她怕她一旦不在,他会变得怎样。
蓝色绣花袍灌满寒雪,凛冽飘舞着,恍惚之间,又如千年之前。
她这一生,尽己所能,自认无论是对碧华、对同门五个在抵抗啼血凤凰中死去的宫主,她都问心无愧,可受万人敬拜千世。然而,她唯独最有愧于的,却是自己最心爱的人,那个为她而甘愿毁掉天下,那个她临走一刻轻轻吻在她额上,一直到死依然盼她回来的男子。
神逸的江山就要被毁了,你还在和凤凰纠缠,碧落,为什么你的每次都是这么迟,这么迟呢。到他死去,你想后悔的时候,也来不及了,碧落。
烽火连天连万里。
那一天,她匆匆赶到已成废墟一片的神罗国,对着他曾经站过的地方,在风雪中拖着疲惫的身体,低头长跪三天三夜,直到额头渗出了血,昏迷之前,心里都在反复念着同一句话。
逸,对不起,原谅我,逸,对不起……
即使有多少句对不起,他已经死去了,他至死都没有等到她及时回来,那临走的一吻,就是永远的诀别,她曾梦想过辞掉宫主的位置与他驰骋天下,可惜到最后,她连自己的嫁衣,也没有织好。
她做事总是倔强而决绝,如她见他之初,他第一句的拒绝,她便不会再恳求第二句,转身离开,如他死去之后,她不顾一切,烧死萧郎,非要迫对方死无葬身之地,如她的魂魄在奈何桥上,随手倒掉还魂酒,甘愿在剑中守候千年。
如她现在,身体频临涣散的边沿,剑气依然一分不减。
不能再迟了,碧落,再迟的话,即使你要后悔,也没有第二次了。
碧落,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怎么就这样哭了呢。
因为我还要和他在一起!要和他在一起!
她咬牙重复曾经说过的话,绣花袍的七朵花瓣,一瞬全部绽放,光芒流入她虚弱的体内,映照落雪若萤———这在碧华派有史以来,能有厉害到这个地步的,也就只有千年的她,那个古籍中反复提及,独一无二、从未有人能够超越的绝世的女子。
绝世的背后,负有多少不堪回望的旧事流连梦殇。
“想走?”月神判断道,看着眼前身体散发薄薄绿光的碧落宫主缓缓升起在星辰中,微微一怔。
不对,那是九重碧落之巅,这个宫主飞到那儿做什么?
她双目失明,但哪怕是百里之外的丝毫响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此刻紫鸢楼内有越发越急的剑刃碰击声,不禁眉头一蹙。
然而她弃战去看个究竟的念头,身体只需一动,立刻惊动了浮在九重天的碧落宫主。
神弦天下,万里疆土,四海潮汐,顷刻死寂漆黑———冥月赤阳宛若眼睛一般缓缓闭上,哪怕是一点微弱光芒,也完全消失无影。
没有人看过这招在真正主人手里到底如何,那仅仅是一个传说,然而这一刻,无论是神弦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面前都是漆黑的,唯一可以仰望的,就只有那身散发着绿光,飘舞在九重之巅的蓝衣,照耀四海。
她举剑齐眉,轻轻往下一刺,伴随着四海潮汐翻腾,神诃山摇地动。
月!舞!天!诛!
尽破天下。
多少离恨,多少烟雨,多少逝去不回的爱恨纠缠,千年之后,都成萧索。
而那些仍在守望旧日烛火的人啊……可真不曾后悔过么。
碧落,不能再迟了,再迟,就没有下次了。
她在孤寂千年的黑暗中,曾独自幻想过无数次,他从台上纵身跳下前,将要死去的那一刻,如雪的那双眼眸,是怎么样看着碧华方向的,是悲哀,是绝望,或者,还有更多的,是等待吧。
直到死还在坚持的等待,然而无力闭眼的一刻,她终究还是没能赶到回来。
他给了她梦,然后,她自己把它毁掉了。
我看到,萧郎的军队已经到了,我想,我已经无法等到你回来,让我娶你了,对不起,碧落。
碧落,我是爱你的,从你悄悄在我背后抹泪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了,碧落,我对你的不是怜悯,而是爱。
所以,我把剑借给你的时候,你回不回来,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碧落,你爱过我么,我想索要的,只是,让你心中记得我…可以么,碧落。
或许,我们下一世会见面的,碧落,那个时候,我会等你的答案。
碧落,记得,别哭。
……
月舞天诛……竟然强到这个地步。
半空中,雪花随着一个下坠的人影的而走,那人闭紧双目,面色苍白,口中还疯狂地吐出了血,把四周飞雪染得一片鲜红。
那是月神。
我竟然流血了,这千万年来,除了那一战,还没有人可以让我流过血。
她浑身都是剑气划破的伤口,不停地下坠,下坠,从高高九天飘落如叶,倾贯全身的月光,宛若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美丽星痕。
黯淡的双目依旧毫无生气,她虽然看不到,但可以感觉九天之上,碧落的那一股力量正逐渐消失,逐渐减弱,轻薄若纸。
本来仅仅是一个灵体,使出连神也抵挡不住的招式,只怕,已经频临魂飞魄散的边缘了。
她所料的不错。
云雾散尽,弦月与赤阳重新出现在天际,飘浮在半空的那身蓝衣,仿佛如聚合之后慢慢散开的萤火,一点一点往四周的飞舞,继而消失在黑暗中,包括那个叫做的碧落女子的秀美面孔,全身,都在顷刻之间,缓缓从边沿溃散,一时之间,漫天点点绿光。
她的身体,她的魂魄,都将要消失了。
“你后悔么,碧落……我不后悔。”她凝望着自己散去的身体,自言自语,举起正逐点化作光点的手,往半空轻轻抚摸,迷幻的瞳孔间,仿佛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小女子名叫碧落,代替月舞宫恳求陛下借剑,斩杀啼血凤凰,之后必定尽快归还。
仿佛还是那个漫天飞雪的占星台,那一双轻淡若水的眼瞳,往她转身一笑。
不是不能借剑给你,不过需要条件———你嫁给我,如何?
“未尝不可。”她重复着那一个沉浸了千年的承诺,五指触摸着虚无的空气,身体已经消失了一半,余下的,只有流不出的眼泪。
为你藏剑独守千年承诺,魂兮何时回风雪梦乡。
碧华派千年前最后有记载她下落的,就是神诃山之巅,那一袭孤傲的蓝衣立在俯首跪下的新六宫宫主面前,凝望风雪城处,一字一句吩咐。
我离开之后,将我的雕像面朝风雪城的方向,无论之后,我是生是死,都不可违。
碧华派的沉浮起落,从今以后,也与我碧落无关,念我一生,对碧华,自问可心照日月,可鉴皇天后土,但我今后,要为我赎罪而走,就此把碧落的名字从碧华派名册中除掉,也未尝不可。
没人知道,斩杀啼血凤凰,扫荡六合天下的碧落宫主最后去了哪儿,或者,只有她自己知道。
碧华派禁地深藏的第七宫,九扇门一重一重开启,她一重一跪,直到跪在那袭白色绣花袍前。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跪下,低头向人反复恳求。
碧落,你要知道,你求我将你魂魄封入剑内,你会受多少煎熬,而且,你并非不灭,一旦时间到了,你就会魂飞魄散,从此之后,天地再也没有你的轮回。
碧落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碧落……碧落…..放不下,放不下他。
她低头哽咽道,又再磕头。
可怜的孩子…….好吧,我答应你,而且,你倘若以后魂魄消失的时候,我会取一缕回来,化作我这儿的青灯一盏,这作为你给我的代价,如何———看到了么孩子,我这儿的千百盏长燃青灯,他们都曾如你这般。
未尝不可,碧落魂飞之后,愿作青灯,长伴花澈。
白衣宫主左手抚摸着她的面庞,连连摇头叹息,右手扣出七把光剑,准确无误地全部贯穿了她的心脏,血汩汩落满一地,全部流入她怀里的神剑内,还有她临死的一句,谢谢。
碧落,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怎么就哭了呢。
因为,我还要和他一起。
不论百年、千年、万年,只要我三魂七魄,有一缕尚存,那么,我就会等。
为你藏剑独守千年承诺,魂兮何时回风雪梦乡。
千年孤寂的风雪城内,深宫中长燃的那盏灯火顷刻灭掉,传来一个女子幽幽的歌声,是那首绝迹已久的《山河破》。
谁在城内等着你,谁在城外等着我,谁用一个诺言,弃掉所有山河。
谁点燃了深夜的烛火,谁照亮了寂寞,那些痴痴守望的人们啊,你们可曾后悔过。
她的身体薄的几乎已经看不到存在,将要淡淡化为青烟的刹那,延续了千年的飞雪,忽然停了。
空荡的雪山四周,有无数早已不见的绿点重新升起,聚合成溪,仿佛是一条有无数萤火游动的巨大的绿流,缓缓飞回到她的身体之内,构筑起当初的摸样。
肆虐的狂风的也瞬息停止下来,百里之内,安静得诡异,宛若静止了时间,然而,有沉沉的闷响从那座废城中传出———那一扇闭合了千年的城门,忽然悄俏自动打开。
“逸?”蓝衣宫主恢复身体,睁开眼睛的一刹,脱口呼道,然而面前是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紫衣女子,垂发承雪,她蹙眉改口,“你是…..紫樱?”
“是的,碧落。”紫衣女子一笑,避开她的目光,转望苍穹下若隐若现的楼阁。
“紫樱,为什么要救我?”她微微诧异。
她是记得眼前人的,当初她抱剑离开的风雪城的一刻,为她送行的不仅仅只有神逸,还有共同策马而来、这个沉默寡言的紫衣女子。
她只记得这个女的叫紫樱,是神逸唯一娶的妃子。
紫樱忽然回头看了看她,眼内饶有笑意,略略低头,语气变得复杂,“因为,逸很喜欢你。他喜欢的,我就要为他留下。”说完之后,还不等她再有任何反应,忽然挽起了碧落的手———她的身体是靠灵力聚合的灵体,本是虚无,然而这个紫衣女子,却轻而易举地抓住虚无的灵魂。
“回去剑内吧,碧落,我的咒维持不了多久。”
顷刻静止的风雪,忽然又重新吹卷呼啸,打落在紫衣女子的面庞上,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然而无须她说,碧落回了心神,早已转身往下疾飞,临行念念提醒,“神逸…在下面。”
“我知道。”紫衣女子不再看她,而是俯瞰下方那身坠落的白衣,仿佛是记起了什么,摇头一叹,“即使你用了月舞天诛,但神是消灭不了的,魔也是。要阻止一个神,就要一个魔和她一起封印,要阻止一个魔,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