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潮》得夏

31、31缺席

　　海城的日子素来舒适宜人。

　　寒流如期迈过，温度又渐渐回升到初秋时候，微风无雨偶尔还伴有阳光。

　　榆大校庆就是在这个时节紧锣密鼓筹备的，这向来是榆大最隆重的日子。校庆准备期不算短，又紧挨着元旦，以至于整个十二月的下旬学校都十分热闹。

　　校庆为期三天两夜，白天通常是各式体育节的比赛项目与科技节的活动，而晚上则是艺术节晚会，所以榆大校庆又被学校官方冠名为三节。

　　科技节向来有各教科实验室牵头，艺术节也有各社团支撑，唯独下发明文通知，必须全员参与的体育节，除体院准备正盛外，各院都避之不及。

　　大家本就是凭借以出类拔萃的成绩考进学校，倒也不是担心参加会影响期末周，而是体育这项活动实在很难让人违背心意说喜欢。

　　李娴也为此特地开了班会，宽慰大家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女子三千米的赛项，临近报名截止依旧没有合适的人选。

　　李知漾不忍心让班长为难，索性报名填了这块空白。众人惊讶之余纷纷赞扬她，大都以为她隐藏实力。

　　事实上，李知漾严重缺乏锻炼，是体育苦手。可能连八百米都没有办法及格，至于为什么是可能。

　　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跑过八百米。

　　中学期间，包括体育中考在内所有和锻炼有关的运动，她基本无一例外的缺席了。

　　可以预见，三千米对她来说是个难度极高的副本。

　　陆先和听说后，看着她陷入长久的沉默，又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最终为她制定了短期训练计划，事无巨细陪同她练习。

　　李知漾要面子，既然报名参加了怎么也不愿意在赛场上掉链子。她主动要求陆先和加大强度。可等陆先和真加大强度的时候，她又免不了偷偷伤心。

　　因为陆老师训练十分严厉，体能上又能轻松碾压她，惹得她嫉妒之余隐隐崩溃，居然偶尔也会撂挑子说不练了，陆先和倒是为此感到极其惊喜。

　　姜橙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在练体能，几个初中生每天下午都翘掉最后一节课过来陪同。

　　他们体能很出色，同样是三千米，姜橙和陈夕脸不红心不跳还能边跑边聊，李知漾上气不接下气，被灌入鼻腔喉咙的冷气狠狠教做人。

　　她明白人各有长，依旧被巨大的体能鸿沟打击到了。

　　陆先和说他们就是贪玩不用管，李知漾却在心里默默流泪，无他，辛苦的训练让她深刻反思对自己体力不切实际的认识。

　　被陆先和带去篮球场那天，是李知漾第一次打篮球。没想到首次打球，她把球狠狠弹到下巴上，牙齿在嘴巴内里磕出个伤口，吐出好大一口血。

　　一时之间男默女泪，大家手忙脚乱，她奔去球场外的洗手池漱口，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一群人。领头的姜橙泫然欲泣哭天喊地，陆先和嘴角直抽抽。

　　一行人刚进球场不过三分钟，便临时改道去了羽毛球馆。

　　总之这段时间，李知漾过的苦不堪言。接连数天后，倒是取得不错的成绩。

　　物院院内赛的时候，她竟然也摇摇晃晃到了终点。而大部分选手没能跑完全程，她排到前三，擦着线进了决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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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比赛的这天，是三节最后一天的下午。

　　大家的穿着遍布一年四个季节，不少活动的人穿着夏装，但等时间慢慢离开中午，太阳隐去天气转瞬便阴凉了，整个操场都是哗然而过的西风，是暖和的，却让人有冷意。

　　越近操场的地方越喧哗，人来人往，围堵的水泄不通，志愿者忙前忙后一直在做疏通工作。

　　广播不间断播报着，内容不是寻物启事，就是各班抑或是选手的好友整蛊为前线送上的惊喜祝词。

　　姜橙强烈要求李淮和谈叙帮她举着为李知漾准备的横幅，她穿着一身运动装，预备一会悄悄溜进跑道内侧的草坪陪跑。反正真跑起来，老师们的眼睛只会放在选手身上。

　　右侧是两院的篮球赛事正处在白热化阶段，满场喧声。她充耳未闻，认真把头发重新扎了一遍。

　　陈夕拨弄相机拍下横幅的照片，查看后又觉得不满意。

　　姜橙捂着怦怦跳的心倒在她肩上，“明明不是我参加比赛，我这么紧张也太不科学了。”

　　陈夕看着镜头指挥哥哥往边上站点，叮嘱她一会进场注意安全，慢点跑。

　　李淮伸着手臂过来捂镜头，被姜橙一把挥开，“放心，漾姐又跑不快。”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陆先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周围了，她一瞬直起身找人，陈夕问她怎么了。

　　她没说话，倏地发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漾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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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知漾站在进门处的柜子旁，试图缩小存在感。

　　不远处的洗手间里传来毫无预兆的哐啷声，能猜到不是踹翻了水桶，就是砸碎了镜子。

　　他嘴里念念有词，口气急迫不耐烦，左一句怒气滔天的‘怎么就是戴不进去’，右一句‘倒了八辈子霉’。

　　李知漾安静的听着，手上摸着柜上放的一串钥匙，眼神落在电视机柜上逐渐走过的时钟上。

　　她刚要出门去学校，迎面正撞上回家的李安定，他丢下一句让她等等，就直接进了房。

　　李知漾大约能猜到他又要干什么，她心里连要催他动作快点的欲望都没有，一颗心咚咚跳，带来令人窒息的疼痛，是她控制不了的生理反应。

　　除去他的暴怒，整个房间三不五时落入死寂的安详，有种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李安定再次出来的时候满手湿漉，他在身上揉搓掉水珠，视如珍宝的护着个小盒子。

　　他郑重的将它放在茶几上，冲李知漾招招手：“你到这边来。”

　　三指宽的黑色小盒静落在那，李知漾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又要这样。她抬眼扫了两秒，又沉默的望着他凌乱的发。

　　见她一言不发，李安定急得跳脚，再不戴时间就来不及了。他的眼睛在毫无章法的戳弄后就红的不像话，眼下凶气十足更是可怖。

　　他厉声斥责：“就让你帮这点忙，很难办吗？啊？”

　　李安定最恨她的沉默，明明这是一件好事，他暴怒：“你也和你妈一样见不得我好是不是！你说话！”

　　李知漾无可辩驳，退到角落里，她喑哑着嗓，有些难以启齿：“当年你的手就是...”

　　盒子里装着一对李安定说可以透视的隐形眼镜，不知道他从哪个杂志上看到的小广告，又周转了几次才买回来的下作产品。

　　他第一次拿回来还是三年前，那次也是他戴不进，破天荒给老师打电话，就为了把她从学校叫回来帮他。

　　他嘴里嚷嚷着等了很久，就等这个时机试试好宝贝去赌场赢把大的，走前还给李知漾展示他鼓囊钱包里异常厚的钞票。

　　李知漾不明所以，既害怕又恐惧，最终在他的催促中戴好。结果是他在赌场被人察觉，砍掉右手小指的两个指节。

　　她扫过他手的眼神过于明显，以至于李安定瞬间大怒，吐出口恶痰，大骂她晦气。

　　几乎是一瞬间，恼羞成怒的中年男人一手把厚重的电视机掀翻，屏幕着地，沉闷声响被地板悉数吞没。

　　李知漾心直突突的跳，门外有邻居大声问李知漾怎么了，她条件反射把门抽开，楼道挤满看热闹的人，三楼阿姨忧心忡忡的看着满地狼藉。

　　下一秒，茶几旁的暖水壶被他砸过来，李知漾拽着阿姨避开，水壶滚出门外顺着楼梯滚落。邻居纷纷叫骂着躲开，瓷质内胆啷当作响，凉透的水湿了一地。

　　有人试图拉走李知漾，被李安定逼退，他满口脏话，将人祖宗十八代痛骂一番：

　　“我看哪个不要脸的吃多了撑着管别人家事。”

　　街坊的好心被消磨成怒气，怒骂他混账。仇父怨子在梨园常常上演，也不止李知漾一家，大家习以为常，很快便走的走散的散。

　　最后剩下几个还不愿走，劝他有话好好说的好心老太太，一把年纪也不敢上去拉扯。

　　只是驮着一副早已弯垂下的腰，花白着头发，苦声请他心疼心疼孩子。

　　屋内能移动的物件都被他依次摔了个遍，玻璃碴子，盆栽碎片，倒了一地的扫把，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宛如战后等待重建的战场。

　　李知漾背对着门，掀眸看他，他横飞的眉，肿起的眼，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仔细回忆，却早就记不得他笑起来的样子。

　　年轻时候，这是一张谁都要多看几眼的好面孔。可好面孔不长存，被多年不走正途磋磨的只剩干瘪、萎靡、丑陋。

　　李知漾表情降到零度，目视他如蠢物：“办不了。”

　　无论是出于对未知预想的恐惧，还是面对这种下三路手段只想作呕的心情，总之李知漾拒绝了。

　　他似是被气急了，在老太太焦心无奈的哎哟声中，拖着李知漾到了茶几边上，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啪啪——

　　回应她那句冷淡拒绝的是来回不间断的巴掌。

　　力道足以大的她偏过半边身体，又被抓着扇回正脸，三五下她脸颊就高高肿起。

　　李知漾脑内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黑。李安定再次抬起手的时候，她不安的往后躲了躲，眼眸带上几分求饶。

　　李安定却忽地像是醒悟，微笑的搓搓手，面容半癫狂半恳切，“帮爸爸戴上吧？”

　　他歇斯底里过后，又用这样轻柔的声音哄她，李知漾真的，真的要快要被逼疯了。

　　“帮帮爸爸吧？”他低下头，又问了一遍，斯文后是难以掩盖的狂热。他话语不是征询，是威胁。

　　李知漾几乎是以一个像他一样焦急的姿态，异常狼狈的，她马上躬身拿起盒子，取出隐形眼镜。

　　福至心灵，她突然抬头看向了门外。她动作一顿，手上的盒子掉了。

　　楼道是阴冷的灰，背景墙皮亦经年累月饱受尘土摧残，一片脏色。拐角有个窗口，慈悲投入冬日阴天昏暗的天光，可是怎么都不够。

　　人群之外，他满身锋利冷然，藏不住一双水润，急切的眼睛。

　　陆先和喘着粗气，额角的碎发被浸湿。李知漾倏地不合时宜笑出声，他怎么总是这样透过人群看向她。

　　可转瞬她又笑不出来，眼底蕴着和他深黑如墨的瞳孔里一样的冷静。

　　就是这抹纠葛多年的视线，是苦冬之外，唯一一枝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