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愆》妖梦铃

80、活着回来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把那些事给忘掉？”时之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桌面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这么干脆就做了决定？你心里有想过我们会怎么样吗？”
　　自晋升为局长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了，可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孩子，他没办法冷静。
　　时俊航站在一片被扫落的杂物上，低垂着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是……
　　时之城缓了一会，努力压下自己心里的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和面前这人讲道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你才六岁，六岁的年纪懂什么？那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想拉着他们一块去死，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时俊航反驳“我害死了易梓灵的父母，这是我的错。”
　　“可你要我们怎么办？”时之城从办公桌后绕到时俊航面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要我和你妈妈怎么办？我们年纪不小了，你这样做要我们怎么活下去？你说走就走，我们该怎么办？”
　　时俊航低垂着头，他的手在颤抖：“对不起。”
　　他想听到的话不是这个！时之城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带着期盼开口：“不要走好不好？不要接这个任务，留在我和你妈妈身边可以吗？”
　　要是时间能倒流，他打死都不会把当年车祸那份档案带回家。
　　带回家就算了，偏偏时俊航正好在那天回家，在书房里看到了这份档案。
　　这孩子其实从来都不知道当年的车祸里其实死了四个人，时之城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他向来对时俊航严厉，但是这会儿他不仅严厉不起来，还得小心翼翼地哄着。
　　这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眼看着他走向那么危险的地方……
　　“对不起。”时俊航还是这句话“是我对不起你们。”
　　时之城心里绝望，声音干涩：“我和宋岚才是你父母，你早就不是谭钧舟了，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们放过你自己？你走了要我们怎么办？你想过你妈妈会怎么样吗？”
　　时俊航眼圈也红了起来：“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办法面对她，没办法面对博文哥，难道要我到他们面前亲口承认，是我杀了他们的家人吗？”他做不到的。
　　要是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们一定会恨死自己，会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热情都是蓄意谋之。
　　他害怕看到那两个人的冷眼。
　　再过两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他们似乎还为自己准备了毕业礼物……时俊航不觉得自己能够继续问心无愧地面对他们。
　　“你把这件事忘记好不好？”时之城心里充满绝望“就当自己没进过我的书房，你没看过那份档案，还是我儿子，只是我和你妈妈的儿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他还是希望能把时俊航留下，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替时俊航承担那所有愧疚与过错，这些东西不该压在他的孩子身上。
　　时俊航忽然跪下去，朝自己父亲磕了个头，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爸，我真的做不到。”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也不可能继续跟易梓灵称兄道弟，他会一直记得，是自己害死了她的父母。
　　时之城后退几步，跌坐到沙发上，脑袋正嗡嗡作响。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视野开始模糊：“你知道这个任务的存活率是多少吗？”
　　时俊航跪在地上低着头，没说话。
　　“……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能活下来。”时之城双拳攥紧，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国际刑警那边派了无数人过去，能回来的人寥寥无几……你根本就是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你怎么能对我们这么狠心？”
　　这个任务他不是没了解过，那些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的人现状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么精神崩溃要么身体残疾，更多的是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这个世界。
　　他之前能冷静地看着那些数据，因为这些本身离他很远，可是当对象换成他的孩子，时之城觉得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时俊航维持着那个磕头的姿势：“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对不起你和妈妈，但是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求求你，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时之城像是被人拿刀往心脏狠狠捅了一刀，痛不欲生：“从小到大，我们有强迫过你什么吗？”
　　“……”
　　“你说话啊。”
　　“对不起。”
　　“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时之城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这一次，算我求求你，别走行不行？你难道真的这么狠心，要抛弃我们两个老人不管不顾吗？”
　　“……”
　　他是一个混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要狠心离开一心护着他的养父养母。
　　可是那个时候他真的太害怕了，他不敢去面对这一切，只能慌不择路地选择了逃跑。
　　时之城说得没错，他给自己选择了一条死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从御璟离开时，他以为那就是永别。
　　可是他没死成！
　　大概是因为到最后，时之城选择了妥协，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时俊航身边，将他扶了起来：“别跪着了，起来，我们说句话。”
　　时俊航静静地看着他，红肿的眼睛看得时之城心疼，这是他的孩子，他养了十几二十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舍得让他难过。
　　“你真的决定好了，不肯听劝是不是？”时之城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在时俊航准备张嘴说话时说“别道歉，我想听你的答案。”
　　“……是。”
　　那一刻，时之城好像瞬间老了十岁，都是他的错，时俊航心里酸涩。
　　“好，我让你去。”时之城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我们放你走，但是俊航，能不能答应爸爸一件事？”
　　“……”时俊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时之城也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开口：“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任务有没有完成，活着回来好不好？不管多久，我和你妈妈都会等你，你是我们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无论何时，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们还活着，你的家就会在，活着回来。”
　　两父子抱头痛哭。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时俊航像小时候一样抱着自己父亲，但是他的父亲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年轻了，自己却还在这种时候给他添堵。
　　时之城拍拍他的头：“没有你我们的生活可怎么办？”
　　“对不起……”
　　“我跟你妈妈都会等着你的，你在我们才是完整的一家人，所以一定要记得回家。”
　　时俊航泪眼婆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之城的话时常在他脑海里响起，好几次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好像总能听到自己父母的声音，说想念他，说想见他。
　　或许当时在手术室里的时候，也是因为时之城和宋岚都在守着，都在等着要见他，而自己不愿意让他们失望，所以才活下来的吧！
　　然而现在撕碎一切虚妄的假象，在父母亲情和自己过错的撕扯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撑得下去。
　　……
　　易博文一整天都不在状态里，案子什么的也都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时俊航和易梓灵的模样。
　　他从来没想过时俊航当年选择离开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贺以安能看出他不在状态，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易博文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是因为时俊航的事吗？”贺以安猜测着问“他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警局？”
　　易博文只觉得头痛，更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他深深吸了口气，朝贺以安摇头：“我没事。”
　　贺副队能看出他不愿意跟自己聊下去，也不执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劝道：“要不今天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万庆文瑶的案子只剩下收尾，其他的事后面再说。”
　　易博文有些犹豫。
　　“你现在也不在状态，留下来也没有意义。”贺以安把他手里的资料抽了出来“早些回去休息，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易博文到底还是离开了。
　　贺以安说得对，他现在根本不在状态。
　　警局大楼外，秋风吹过，易博文下意识地觉得冷。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却茫然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先前一下班他就想方设法挤进时俊航的书屋里，可是现在这十几分钟的距离对他来说，似乎远在天边。
　　脑子里一片混沌胶着……
　　电话铃声响起，易博文让冷风吹了一会后冷静下来，拿出手机。
　　是宋忆琴给他打来的电话。
　　手机那边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你现在在哪呢？”
　　易博文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就觉得是易梓灵将事情告诉易驰他们了。
　　许久之后，易博文才开口：“在警局。”
　　宋忆琴给他发了一个地址过来：“下班了吧？现在过来，我等你。”
　　易博文看着手机上的那个地址，指尖微颤：“我……到底该怎么办？”
　　宋忆琴发过来的是一个饭店地址，易博文赶到的时候宋忆琴已经吃了起来。
　　看着那个一脸沮丧的儿子，宋忆琴没好气地说：“警局离这里才多远？怎么现在才到？”
　　“……抱歉。”
　　“坐下吃饭。”宋忆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坐下。
　　易博文有些意外，因为自己母亲的脸色实在有些太和善，似乎跟自己想象中的发展不太一样。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妈，你叫我过来是？”
　　宋忆琴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你已经差不多四个月没回过家里了，闹够没有啊？”
　　“……”
　　见他没说话，宋忆琴往他胳膊上拍了一把：“你真是想把我们给气死是吧？”
　　“对不起。”
　　宋忆琴看了他一会，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问你，你真的想好自己未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了吗？”
　　易博文顿住，没有说话。
　　宋忆琴只当他是不好意思面对自己，也没多想：“这几个月，我跟你爸想了很多，也想通了不少。”
　　易博文始终低着头，他料想到自己母亲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但是他却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宋忆琴道：“我们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你们这么多，只要你们能开心，我们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起初确实很难以接受，他们都盼着儿子成家立业，最好给自己生个大胖孙子，结果易博文却跟他们说不可能。
　　他喜欢的是男人，要跟男人在一起！
　　为人父母，他们当然忍受不了，可是易博文跟他们摊牌之后就没回过家……其实仔细想想，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又何必非要管这么多。
　　不管易博文到底想跟什么人在一起，始终还是他们的孩子，比起儿子是同性恋这件事，他们更接受不了儿子一直不回家。
　　宋忆琴叹了口气：“你爸爸都跟我商量过了，我们可能没那么快能接受得了，所以需要时间慢慢适应，至于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们不管你。”
　　易驰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来跟易博文求和，所以宋忆琴就自己来了。
　　易博文：“妈，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不知道时俊航跟二十年前三叔三婶的车祸有关系，得到父母的谅解他一定会兴奋不已，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更愧疚。
　　自己父母不知道这件事，易梓灵应该还没有对他们说，可是……
　　“你怎么还苦着一张脸呢？”宋忆琴皱眉“我都说我们可以接受你喜欢的人是同性了，你还不满意啊？”
　　“我不是。”易博文放在桌面下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梓灵她……”她真的没跟你们说过那件事吗？
　　“梓灵？”宋忆琴顿了一下，恍然大悟“梓灵去相亲了，目前好像跟相亲对象处得还不错。”
　　他们其实一直觉得易梓灵还年轻，没必要那么早谈恋爱，但是那天易博文跟他们出柜之后，他们就觉得其实易梓灵也年纪不小了，可以到成家的时候了。
　　他们害怕再拖晚一些，易梓灵会带个女孩回家告诉他们，那是他们的女婿，所以赶紧催易梓灵去相亲。
　　所幸相亲效果还不错，至少易梓灵好像对她那个相亲对象还算满意。
　　易博文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易梓灵父母的事情，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凡换个人，他都不至于这么难以启齿。
　　“行了，赶紧吃饭吧。”宋忆琴往儿子碗里添菜“最近工作很累吧，看你这么憔悴。”
　　工作是很累，但是他憔悴并不是因为工作。
　　几分钟后，易博文默默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他果然还是开不了口，他做不到将时俊航推出来，也不想看到他被人憎恨谩骂。
　　他为此感到愧疚，对自己父母也对自己妹妹，他愧对自己家人。
　　宋忆琴没有过多留意他的情绪，只当是自己带来的消息太让他觉得意外，需要一段时间消化。
　　晚饭过后，宋忆琴没有久留，司机已经在饭店门口等着她了。
　　易博文将自己母亲送到饭店门口。
　　毕竟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寒暄，但是在上车之前，宋忆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从来都喜欢男孩，还是只喜欢那一个人？”她还记得易博文之前说过他有喜欢的人的事。
　　易博陷入沉默，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过，以前是没想过，现在是不敢想，感觉他再多想一点都是在对不起已经过世的三叔三婶。
　　宋忆琴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叹了口气，留下一句“记得回家。”后上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