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沐阑

4、第三章 承影长剑苏亦轻

　　我又去找小林仔细问了问。

　　小林颇为难地挠挠头：“府里跟你最熟的就是我了，可我的记忆里你身上还真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你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贪玩曾经跑出去过几天，后来回来脸上就多了这么一道疤。不过你说了，是不小心摔到石头上去弄的。”

　　跑出去过？

　　“那我从前时常偷偷出门吗？”

　　小林笑了：“你刚来的时候话不多，整天都很沉默。后来去伺候二小姐了，跟别的人还是不熟，但跟二小姐却是关系极好的。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跟小姐去洛阳玩了足足七日，家里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把你们揪回来。你还因此受罚了呢！当时我问你，你还满不在乎地笑。其实，”他回忆起过去的事，表情似是感慨而欣慰，“小月跟同龄人也没什么不同，是一个很贪玩调皮的孩子呢。”

　　我默默记在心里：“那，二小姐身上，可有发生什么事？”

　　小林沉吟着：“我只觉得二小姐的病很奇怪。她十六岁之前一直是个活泼开朗又体恤下人的主子，所以大家都喜欢她。十六岁上，家里给她订了一门荥阳郑家的亲事，可她莫名其妙地病倒了，之后就再也没好过，对人对物也大不一样。如今……”
　　他沉默了下去。估计是想起了二小姐的病吧。

　　我四顾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二小姐说去长安的事了么？”
　　小林点点头，道：“也不知道二小姐为什么这样想去。在清河时，并未见她和三小姐有多么亲密，这次三小姐出嫁，二小姐却要瞒着家里所有人去看。”

　　“三小姐要嫁的是谁？”
　　小林有点吃惊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二小姐已经告诉你了……三小姐要嫁的是当朝七皇子，许墨川。”
　　他有点感慨：“崔府已经出了一个贵妃娘娘，这次又出一个王妃，老爷他们想必很高兴。”

　　听到许墨川这个名字，我内心深处竟然扯了一下。
　　当朝七皇子……虽然知道崔氏是名门望族，我还是吃了一惊。

　　璧月啊璧月……你和这么厉害的人物又扯上了什么关系？你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得本来关系和你甚好的二小姐将你毁容？
　　我叹口气，看来这几人之间的纠葛比我想象的还要隐秘。为今之计，除非璧月本人来，否则一旦
　　到了长安，我是怎么也瞒不过去了。

　　瞒不过去，便只有逃，否则会被当作妖孽。
　　而天下之大，我又有何处可去呢？

　　其实，按道理说，魂穿之后，这身体里应该留有原来主人的一些记忆。可我怎么使劲回忆，都想不起来璧月过去的事了。
　　我甚是苦恼。是以隔天晚上子腾再度醒来便看到了我的苦瓜脸。

　　“你又醒了？”我有点惊讶。
　　他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微弱：“看来我不至于时时昏睡。”

　　我凝神看他，发现他果真又老了些，心里不由有些难过，道：“夕颜花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你也先别丧气。”

　　说起来容易，可那二小姐一副恨我要死的模样，我又一向懒怠投人所好，怎么培养感情？
　　但，都还没试就放弃，也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反而问我：“刚才，我见你愁容满面，可是有什么难事？”
　　我撇撇嘴道：“你说，在无法得知自己如何失忆的情况下，一个人应该怎样找回记忆？”

　　他似是有些愕然：“这……一般而言，重现过去经历的场景，或者强烈的情感或许都可以……最直接的当然还是去看大夫。不过我记得，幻术也可以办到。”
　　“哪个大夫都可以么？”
　　“用药物唤醒记忆，恐怕只有当世第一神医‘安紫丞’做得到。”

　　我直翻白眼：“第一神医这种人物，一听就很难找。”
　　“我与他倒颇有些交情，但自从六年前他开始云游四海寻药，行踪就更为隐秘了，很难寻觅。”

　　六年？我再翻白眼。这么没有根据的事情，还拿出来秀。
　　看我没答话，他继续道：“那么，就只有幻术了。如今最精通幻术的，莫过于我的师妹子青。”

　　没戏了。你的师妹，在那不知几千里还是几万里远的蓬莱，看来我注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是你失忆了？”
　　我点点头。
　　“无论我能否逃过此劫，你都可以凭着羲和剑在蓬莱找到子青，请她帮忙。”

　　我扯出一个笑容来：“你还是好好休息你的吧……”

　　璧月此人，记忆一定尤为伤情。虽然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是每当我试图去想时，总是觉得心底一阵阵的悲哀。我怀疑我魂穿之时她正伤心欲绝，以至于记忆自动闭合了。
　　罢了罢了，便是龙潭虎穴，也只管去闯上一闯，说不定就记起来了呢。

　　几天后我便随着二小姐往长安出发了，一同前去的除了马夫，还有小林和王叔。子腾被悄悄安置在小林那里，二小姐一心只记着许墨川的婚事，并没有察觉。

　　大胤定都长安已经百余年，这座都城的繁盛堪称当世之最。远远地看到那气势恢宏的城门，我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
　　正是黄昏时分，城墙映着夕阳的余晖，在我这个现代人眼里，硬生生由和煦温暖和宏大壮观中生出一种苍凉之感来。我怀着瞻仰的心情，闭目感慨：虽是座城池，却让我头一回深切感受到人在天地之间的渺小。

　　二小姐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待到了长安城里，她抖索着手，掀开车帘，看着车外。
　　我凑过去，看到密集的人流正在渐渐散开，城中心的朱雀大街也变得空旷起来。种种声音远离开去，我有些兴味索然地转眸，却发现身旁的二小姐已经泪流满面。

　　她无声无息地流着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业已消瘦至极的下巴滴落到衣襟上，染出一片深色。这模样悲伤已极，我默然看得一会，只觉得这一出貌似妾有意郎无情的戏演得我有些难过，便想安慰安慰她。
　　她却先开口了：“到了这里，便觉得处处都是他的气息。”
　　我愕得一愕，心里叨咕着这许墨川又不是桂花，哪里有香飘十里的本事，嘴上还是道：“小姐莫要太伤情。”

　　二小姐瞥我一眼，似是很不解：“璧月，这段日子我在想，你是真的看淡了，还是在伪装？就连到了这里，你依旧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我不爱那人，自然没必要伤怀。然而这理由不能讲给她听，我只好打个哈哈道：“奴婢近来读了些佛经，便悟出这情情爱爱并非那么重要，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这说的不是实话，却是我的心声。当日我年轻气盛时，也尝过情之滋味，青涩自是难免，伤情也是必然。待到长大了些，看的书多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打滚过几遭，对爱情这回事就存了许多怀疑，便时时作出一副看破红尘的形状，搞得好像阅尽千帆，红尘中再无人值得停留。
　　潇洒并非真潇洒，老到亦非真老到。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自己明了。
　　这些年来，每每想起纪嘉楠，我几时心如止水？

　　我一时不察，走神得久了，忽然听到二小姐轻轻道：“是么？如今看来，却只有我还是放不下。”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看她。世上忒多痴女子。
　　她接着又看着我道：“我不管你是否已经忘情，终究当年之事因你而起，你说过要报救命之恩，那么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忽然幽幽道：“其实……当年我若一早知道他爱的是你，说不定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我在府上历来不受欢迎，你侍奉我一直尽心尽力，我是一直把你当姐妹看的。那时……那时发生那样的事，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恨你？可是恨归恨，我也想过，若他执意要你，我也便让你去罢了。那时候你坚持要留下来，我心里其实除了拆散你们的喜悦……还是有一些感激的。”

　　我不做声，静静看着她。
　　好像是在心里憋了很久，不吐出来不畅快，她继续道：“我之前一直怕你再见到他就会忘情而不听我的话，如今看起来倒仿佛可以放心了。”
　　“小姐需要我做什么？”我心中很是忐忑。
　　她定定将我看着：“墨川为人那样不羁，我想没有人能逼他为了利益结亲。他之所以会答应娶三妹，无非是因为你不肯和他一处罢了。你要做的，就是唤起他对你的旧情，尽一切努力，让他们成不了亲，至少，也要让三妹颜面扫地。”

　　我傻了。二小姐啊，你这药只怕是把你的神智都弄混乱了吧？
　　这也太离谱了。

　　我哭丧着脸：“小姐，我如今这个样子，只怕他看到我都会跑吧？”
　　二小姐沉吟道：“若是他真的爱你，这个不算什么。当年你毁容之后，他也说过要带你走的。”
　　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些沉痛：“璧月，当年我对你做了那些事，你莫要怪我。这一次一定要帮我。”说着还紧紧地把我的手握着。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权当是满足我在世间的最后一个愿望吧。”
　　我听得心头一颤。
　　我如今也算蒙她照顾了多日，本也应当报答，况且也不知她究竟打算具体要怎么做，且先答应着吧。

　　我寻思了一番，垂下头去。
　　“奴婢尽力而为。”

　　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放开了我，吩咐马夫找店休息。
　　那天晚上睡得不大舒坦。我被二小姐的话勾起些伤感情绪来，在床上滚了半晌，终于爬起来推了窗望月长叹。

　　其实不太愿意回忆起那些伤情的事，不过有些东西不是想尘封就可以尘封得了的。我不过凡人一个，并没有看破红尘的本事。
　　我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在这样的月夜想起他。纪嘉楠，如今伴在你身边的，又是哪个她？她是否知道你的每一点喜乐哀愁，是否是你最牵挂的那个人？

　　当初你予我的一切温柔，如今是否全部给了她？

　　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又开始暗骂自己没出息。
　　我暗自决定一定要早日从纪嘉楠的阴影里解脱出来。

　　平凡的我看着平凡的月色，可这注定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夜晚。
　　在我看月亮看得十分无趣的时候，窗外忽然出现了很有趣的一幕。

　　衣裳破空的声音传来，有一前一后两个黑点渐渐地靠近。再近些，我看清那前面落荒而逃的是个黑衣男子，一身夜行衣衬出极好的身材。我见到长得这样匀称的，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后面的却是个白衣的女子，远远地都能感觉到气势，紧紧追在那男子后面，手中长剑斜斜下指，映着月光有些晃眼。

　　他两个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着。
　　我眯了眼猜测他们的身份和关系。

　　穿白衣的，一般都是侠客。那么，应该是女侠客追男强盗。

　　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因我住得低，这家客栈又是在街口，那男子跑到这条街尽头，一抬头便和我打了个照面。
　　我不禁抖了几抖。

　　如果说之前看到子腾的脸还觉得一个修仙的长得好些也没什么，那么这会这人明明没那个气质，五官却精致如此，清秀得甚至有些女气，真是天妒人怨。

　　我猜他也要抖上几抖。

　　我正俯着头，想必半边脸都在阴影里，露出来的那半却有狰狞的伤痕。如果换了别人走夜路看到这张脸，不吓坏才怪。
　　然而他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不但没被吓到，还冲我非常邪魅地一笑。
　　他那张脸生成那样，笑起来自然要命，我恍惚了一下，就发现自己的身子腾空飞了起来，然后腰上搭上一只骨节均匀的手，白净修长，还没来得及惊叹，一柄亮闪闪的匕首就顶上了我的脖子，随即我稳稳落地。

　　他得意洋洋地转身面对那追上来的白衣女子，轻声开口：“苏女侠，咱们到此为止可好？你若再追，我就立刻杀了这个人。”
　　白衣女子没做声，缓缓走了过来。我定睛看时，发现这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冰肌玉骨，大
　　抵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心里异常激动。热爱武侠多年，终于让我亲眼见到一回女侠。
　　她娥眉微蹙，莹润的脸上带着犹疑的神情打量着我。

　　我立刻表明革命立场：“我是个良民。”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嗤笑。
　　苏女侠也笑了笑，接着瞪了我一眼：“性命在别人手上，也不着急。”

　　我着急啊，可是我着急有用吗？我讪讪笑了。
　　苏女侠盯着那男子看了会，又看看我，似乎在左右权衡。终于，她沉吟道：“不可伤害无辜百姓。放了她。”
　　男子道：“你答应不再追我。”
　　苏女侠轻轻点点头：“我苏亦轻说到做到，今日决不再追杀你。”
　　男子得了允诺，便拖着我往后退去。我觉得脖子上似乎有些疼，难道是破了？
　　退了好一段，他一把把我推开，转身便跑了。

　　我心里有些感叹。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不假。我不过被他的容颜迷了一迷，就成了人质。这个世界美型的人忒多，今后我得当心啊。
　　还是先感谢恩人。我几步走到苏亦轻面前，拱手道：“多谢苏女侠救命之恩。”
　　她被我搅黄了事，脸色却极为温和：“举手之劳而已。明日我还可以继续追他。”

　　我正寻找着话题想与我过去一直渴慕的传说中的女侠聊聊闯荡江湖的问题，身子又是一空。
　　她揽着我从窗户跳进了我的房间，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包药粉来，按着我，轻轻撒在我脖子上。
　　“我受伤了？”
　　“一点皮外伤。几日就会痊愈。”她宽慰我两句，又有些咬牙切齿：“我非逮到他不可。”

　　我有些好奇，正想问问这其中的具体恩怨，她已经走到窗边，盈盈对我一笑：“小姑娘，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走啦！”
　　得，又是小姑娘。这身体怎么说也有十六了，至于么？
　　她看上去也那么年轻。

　　我赶忙跑过去，只抓住她一片衣角：“可是女侠，你的名号是？”
　　记个名号也好啊，我的女侠梦做了多年，现在终于亲眼看到，得留个纪念。
　　窈窕的背影远远甩过来几个字。
　　“承影长剑，苏亦轻。”

作者有话说

　　苏女侠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