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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雪扬花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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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殷晴
我叫殷晴。
我还记得当我告诉外祖父我叫殷晴的时候,他捋着山羊胡。
“殷晴,殷晴……”
他看着门外阴沉的天空好久不说话。
后来我才发觉 ,母亲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是有预见性的,因为我的人生就像月亮一样殷晴圆缺,变幻不定。
我的外祖父原是尚书部侍郎。在他众多的孙儿女之中,他最疼我。我穿的用的都比兄弟姐妹的好得多。他请最好的老师教我琴棋书画,各种礼节。兄弟姐妹们都因为外祖父对我的偏爱而孤立我,疏离我,我也因此变得孤傲起来。
我知道外祖父疼我是因为我的母亲。
我隐约记得我的母亲,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那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直到我三岁时,父母双亡,然后我便被接到了殷府。我感觉到我与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过生日时只有外祖父陪我,而他们却可以设筵席请客庆生;有贵宾来时,我都不能与他们一起上大桌吃饭,只能躲在房间里。房里再美的菜肴在我眼里也比不上外面的一杯凉水。我戳穿窗纸,看着外面闪亮的烟火,冲上天空,然后炸开,星点般的绚烂瞬间被黑夜湮没。我的心顿时空洞洞的,我想起母亲,我已记不清她的脸了,下人们也从不敢跟我提及她,在殷府,她似乎是一个禁忌。我想这个女人到底犯了甚么错,死后竟遭到这番待遇。
“小姐,外面的烟火好漂亮……”澜儿连蹦带跳地推门进来。
“啪!”
我的手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
“谁让你出去的!”
“我……”她捂住脸。
“今晚不许睡觉。”我只想在别人享受热闹的时候不只有我一个人孤独而已。澜儿整晚跪在我床前,甚至没有抽泣的声音。
她,习惯了。我,也习惯了。
一年年过去,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下人们都因畏惧类似的惩罚而躲着我。真正在侍候我的,只有澜儿一个。她跟我一般年纪。
我以为我会在这个园子里平淡地终其一生,然而十一岁那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我拥有的一切。
……
深夜,我躺在床上,周围很静,只听见风咝咝的声音。
澜儿趴在我的窗尾睡着了,她本是帮我捶脚的。但我没有叫醒她,这阵子我对她实在不好。
我睡不着,总觉得有甚么事要发生,一闭上眼就看到母亲模糊的面容,她在叫我:
晴儿,晴儿……
我一直盯着窗顶白色的帷帐 。
我感觉窗外有人,后来听到浇水的声音,我想大概是下人在浇花吧。可是一股难闻的气味越来越浓,白色的烟从门和窗的缝隙钻进来,我透过窗纸看到了红色的火光,然后是鸡飞狗跳的吵嚷,叫喊。利剑相抗的声音,刀子捅进胸膛的声音,一道鲜红的血溅到哑黄的窗纸上。
我僵躺在床上不敢动,身体颤抖着。
澜儿,终于醒了。她循声望向门外,然后敏捷地掀开我的被子拉我起来。
“外面全是火。”我喊住她。
她却不是要开门,像是要移开我的衣橱,却移不动,干脆用力把它扳倒。
“嘡!”一声脆响。
是我的玉镯子,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想去捡。可是澜儿却拉住我。她掀开地砖,叫我下去。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不知道这有个地下室。
澜儿说,是外祖父告诉她的。外祖父为官清廉正直,在朝廷里树敌颇多,难免会有仇家想报仇。遇到危险情况就叫我躲在下面。
“你也下来。”如果她在外面,必死无疑,而我,不想她死。
她看看外面,摇摇头。
门窗开始剧烈的晃动,发出“吱喀”声音,屋子快要倒了,蜡烛早已没了光,我用力把她拽了下来,把砖瓦盖上。
里面黑漆漆的,我只看到澜儿闪亮的眼睛,然后在她的眼睛里面看到惊慌的我。
扬花·安澜
我叫安澜。
我是个弃婴。
那年冬天,我发着高烧,全身烫得发紫。家人因无钱请大夫给我医治而把握放在了殷府门前。我能想象他们在冬天抱着襁褓里的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处求医的艰辛,然而因为拿不出银子,一个个大夫冷漠地关上了门。他们定是走投无路之下才放弃我的,我不怪恨他们。殷家是户善良的人家,他们医好了我的病,还收我做了丫头。
我的名字是殷老爷取的,安澜,是平静,太平的意思。
但他们都叫我澜儿,她们说这才像个丫头的名字。说完后她们都笑了,我也跟着笑了,心里有个地方却莫名被撕咬着 。
我的主子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她有着跟她人一样漂亮的名字,殷晴。看着她,细细的柳眉,清冷的眼神,我总想起天上阴晴圆缺变换不定的月亮,她是月亮上的嫦娥,孤独而美丽,而我,则是她身旁的玉兔。因为孤独,她的脾气不好,但她是小姐,是老爷最疼爱的小姐,下人们都惹不起,只好躲开她。她只身一人在这个偌大的园子里,园外的喧闹浮华鼎盛 ,更显她的孤独清冷。
我是小姐最亲近的丫头,从她一进府里便跟着她了。别的丫头们对我也疏离起来。
但我与小姐是不同的,我不会因为被疏离而变得孤僻。因为小姐是孤僻的,她如寒气浸人的凉水,而我需要变成炙热的火温暖她,尽管被扑灭的危险。
那天小姐因找不到玉镯子而大发脾气,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关于她的母亲,我听年纪大的嬷嬷们说过。殷老爷本已帮她与一位王爷的贝子定了亲。但在婚宴当天,她与另一个男人私奔了。然后生下了小姐。那位王爷哪丢得起这个脸,心生怨恨,杀害了小姐的父母,小姐因被邻人抱去而幸免与难。殷老爷得知便把她接回府中。
茶杯,花瓶一件件地被扔出来,摔得粉碎 。瓷器碎裂的声音如惶恐振荡在每个人心中。丫头们都不敢进屋去。有人叫来了老爷,正进屋,一个茶壶盖砸中了额头,额上留下了於清。小姐跑过来紧紧抱住老爷,我看到她眼角的泪,散发出孤独的冷气。
老爷轻抚着她浓密的黑发,唤着她:晴儿,晴儿……声音像从远处传来,夹杂着些许沙哑与懊悔,仿佛他抱着的是那个妖娆的女子,小姐的母亲。
老爷走到时候问我:“知不知道镯子在哪?”我答:“知道。”他复又说:“该拿回来了。”
“是。”老爷走几步又停下来。“晴儿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他没有回头,我能猜出他脸上的表情。
“难为你了。”
我跪下来,“澜儿这条命都是老爷给的,老爷纵是让澜儿上刀山下火海,无有不从,哪有甚么担待,哪有甚么难为。”我泣不成声。
老爷长叹了一声走出去。我在他身后磕了三个头。
随后我到花园把玉镯子捡了回来,洗净交给了小姐,我兴奋地告诉她:“在花园找到的。”小姐甚么也没有说,只听见别的丫头都松了一口气。
玉镯子是小姐那天去赏花时藏在那的。她说有点冷叫我回去拿衣服,我刚过拱门就看到王嬷嬷送来了衣服,返回去时便看到小姐把手镯放在了花坛里,她看见了我,她知道我甚么也不会说的,事实上我也甚么都没说。
她心藏恐惧 ,害怕每个人都把她遗忘在这个园子里,于是,她想要闹出点事来让大家意识到她的存在,也让自己觉得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很多人。
后来她成功了。殷府里每个人都为她找镯子,老爷也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来看她,我知道那阵子老爷忙得昏天暗地的,还有些犯病,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小姐只不过时提醒他很久没有来看她了。
在别人眼里,或许最该很小姐的人就是我。小姐心情不好时总是拿我出气。打我,骂我,不给吃饭,不给睡觉。我并不怨恨她,相反,我反而恨安慰。她把她内心的孤苦都释放出来了,过后她就没有那么沉重了。她的痛苦化成了我的快乐,然后我便快乐地痛苦着。
在某种程度上,我与她是相似的,她是另一个我,另一半只有在她的位置上才能表现出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