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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问题与答案 ...

  •   孟烦了曾设想过那个骗子团长很多死法,他想他也许会谎话说太多口疮溃烂而死;也许会偷鸡被农民的扁担砸死;也许会骗女人衣服被女人的口水淹死;甚至也许会捡炸弹时被未引爆的臭弹炸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死在虞啸卿手里!
      虽然这两个人从样貌身份为人处世上可说没有丝毫相象之处,但孟烦了却一直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人!骨子里灵魂深处息息相连的同一种人!
      可是,虞啸卿就在他面前干净利落地枪毙了龙文章!
      “知道我为什么枪毙他吗?”虞啸卿慢慢道。他看着孟烦了的脸色黯淡下去,看着孟烦了的眼泪流下来。
      “因为他怕死——他所有的挑衅都是为了让我不能用那个理由杀他!”虞啸卿自己回答了自己的提问。他转开目光看了一眼孟烦了旁边揪着头发蹲下的迷龙。
      迷龙没哭,但是很明显泄了气。
      帘门掀开,张立宪拖着龙文章走了进来。孟烦了在泪眼模糊中转头,他发现龙文章并不是尸体!
      张立宪向虞啸卿一个立正,大声道,“报告师长,他没尿裤子!”
      虞啸卿走到了脸色灰白的龙文章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他瞪着那失神面孔,微微笑道,“一比一,平手了。”
      龙文章像看怪物一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冰雪消融的脸。孟烦了很诡异地看到了龙文章□□上被子弹打穿的一个洞。
      虞啸卿放开了龙文章,正色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他在问龙文章,但龙文章暂时已经没有语言能力。
      于是他又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你虽然怕死,却不孬!”他转头对卫兵道,“把他收押,我亲自审问。”
      早已沦为背景的审判官们都面面相觑。龙文章被押下去后,主审官便向虞啸卿请示道,“师长,这两个怎么处理?”
      虞啸卿看着迷龙,“你可以回去了。”
      迷龙早已被死而复生的龙文章搞糊涂,现在这句话似乎更让他找不着北。
      虞啸卿看着孟烦了,孟烦了也看着他。虞啸卿沉默了两秒,向卫兵道,“带他去医疗站。”

      虞啸卿和张立宪站在一片低缓的山坡上,看着正忙碌修建中的营地。
      “立宪,你会如何原谅背弃了你的上司?”虞啸卿突然问道。
      张立宪沉默了片刻,“我不会原谅!”
      虞啸卿没有说话,伸手摸烟盒,然后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被美国的主治医生严令禁烟,不禁有点郁闷,叹道,“这正是我们的可悲处。”
      “什么?”张立宪有点同情一天会重复十次动作,却总是掏不出烟的年青师长。
      “有些时候我们会活不过去。”虞啸卿瞧着不远处审判法庭边的行刑地。
      一阵枪声之后,又有骗军饷军需扰民作乱的伪军官被正法。现在军队正缺人手,虞啸卿上任师长之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却是肃纪,将趁火打劫混水摸鱼的扰民乱军的败类一律清理门户。他的铁血作风已经被一些同僚在背后非议,但他坚持“不律己的军队不可能作战杀敌”原则,初衷不改。
      “那些败类没什么可同情的!”张立宪的目光随着虞啸卿看去,但显然会错了意。
      虞啸卿看了他一眼,微微苦笑,“你太年轻了。”
      看着这张神采飞扬充满朝气的脸,虞啸卿的脑袋里莫名浮现出那个同样年轻的士兵毫无生气的脸庞,和那双眼睛。
      ——那双瞬也不瞬仰望着他的眼睛,看似渺无活力却似乎又深邃无边的眼睛!
      那让他总会忍不住去想那双眸子熊熊燃烧时会发出怎样的光彩,或许似曾相识。
      “师座,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您身体尚未痊愈。”张立宪看着又在出神的虞啸卿,今天师长走神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立宪,你觉得龙文章这个人怎样?”虞啸卿慢慢向山下走,张立宪跟上。
      “我讨厌他!”张立宪不假掩饰。
      “因为他叫你小鬼?”虞啸卿唇边微微露出笑意。
      “不是!”张立宪着急分辩,但滑到嘴边的理由又被他硬吞回肚子里。
      “因为他叫我虞姬。”虞啸卿的笑意更明显,张立宪有点气结,今天虞啸卿笑的次数也几乎和他走神的次数一样多。
      “因为他太邪,太油滑,象流氓多过军人!”张立宪愤愤地道。他见鬼地觉得虞啸卿似乎还满高兴的。
      “他是个泼皮,但是个军人。”虞啸卿下了结论。
      他们沿着营地巡视,不远处便是挂着红十字的营地临时医疗站,张立宪发现停下脚步的虞啸卿似乎又陷在了某件事中。
      但虞啸卿终于还是没有走进医疗站,两个月的病床生涯已经让他对那样的地方心存余悸。
      他们走回指挥部的营帐区,远远便闻到一股刺鼻药味。虞啸卿皱起了眉,正在他寝帐前翻弄着一个个小纸包的警卫员连忙站起来向他行礼。
      “这是什么?”虞啸卿瞪着帐篷前小炉子上的瓦罐。
      他的警卫员小李笑逐言开,“报告师长,这是军医费好大精力为您找来的调养身体的古方,我刚到镇上把药抓齐,还要熬五个小时呢!”
      虞啸卿看着这张孩子般的笑脸,这小兵曾在他病得快死时一直伏在他床榻边哭泣,那哭声甚至都传进了他地狱雄火般的灼热梦境里。
      “……你熬好了给他端去吧!”虞啸卿憋出一句话,掉头走开时差点撞上身后的张立宪。
      张立宪看着快抓狂的虞啸卿向指挥部的通讯帐篷走去,他回眼看看迷茫无助的年轻警卫员,苦笑道,“你最好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

      通讯帐篷里一派忙碌景象,虞啸卿查看了人员配备,武器运达的日程表,看着前方传回的战报,他的眉头又紧蹙起来。现在的营地只有前期集合的不足一个团的兵力,大部队和美方提供的军火、顾问专家都尚未抵达。
      显然还在谈判桌上辩论的人们对这里逼近的战火并无实质概念。
      “把这张地图给他们寄回去!”虞啸卿把一张满是刺目红叉的战地地图摔在了通讯官面前,因为通讯官刚向他转达“兵力无法按期到达”的上级来电。
      “师长……”通讯官一脸无奈。
      “拟电文!”虞啸卿沉着脸,难得的一丝阳光又被阴翳遮蔽,“战事紧急,日军直逼我边境,唯剩怒江天堑一道屏障,若不严密驻防,恐失尽先机。虞啸卿不愿虚顶师长一职,愿将沿江残部重新整编,并招募士卒,望批复。”
      “师长,‘虚职’一句,可否去掉?”通讯官苦笑。
      “不准去!”虞啸卿冷冷道,“他们给我官位,却不给我兵卒,他们无理!”
      虞啸卿走出帐篷时一个兵士正捧着一叠纸进来,向他立正敬礼,“报告师长,按照您的要求,给了那个姓龙的伪军官纸笔,这是他写的坦白书。”
      那叠稿纸的厚度让虞啸卿怔了一秒,这龙文章被关押的时间才不过大半天,竟能整出这么一大摞,张立宪更是惊得张了张嘴巴。
      虞啸卿接过稿纸,发现那士兵犹豫的脸色,便问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是!他说——如果师长喜欢,他可以接着写续集。”士兵有点嗫嚅。
      虞啸卿翻看着稿纸,张立宪和帐篷外的几个军官都忍不住偷偷看他的脸色。十分钟后,虞啸卿把稿纸拍在了完全好奇状态的张立宪身上,“学学他怎么拐弯骂人的。”
      虞啸卿转头看着那狱卒,“继续给他纸,三餐不许克扣。另外,放一台收音机播前线战报给他听。”
      狱卒领命走开时,脸色憋红的张立宪已经开始撕那份“坦白书”,恨恨咒道,“——真后悔那一枪没有再往上两寸!”
      他和虞啸卿已经上了龙文章低俗小说的主角榜单。

      那天夜里,虞啸卿又做了那个梦,梦中又是那个面目狰狞的山魅向他扑来!那很象他小时侯总梦到书架向他压下来,他原本以为会很痛,但实际上那些五颜六色掉落的书却象蝴蝶般轻盈,甚至带着某种花香覆在他身上,让他很想就那样躺上一辈子。
      就象那个一身污泥的鬼魅,仿佛带着能撕碎一切的獠牙,但却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那是他失去很久的感觉。他忘了自己最后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没有抱过他。母亲会抱他,会牵他的手,会对他微笑,但那记忆只到八岁,母亲因为一场疾病过世了。那之后他被父亲接到了西安,几乎生活在一个纯男性环境中的他渐渐忘记了被人拥抱的感觉。
      可是那一天,那轰鸣着的血腥战场上,那个从天而降的妖魅却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记得那血腥□□覆在身体上的感觉,很轻,却很暖。那狰狞脸上有一双光彩绚烂的眸子,他从未在人的脸上看到过那般光彩的东西!所以他忍不住问他,“你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
      但是那鬼魅却只是狂叫,用手堵他脸上淌血的伤口,那只手也很暖,可是那叫声他听不懂,那不象是人类的叫声,那是悲怆的山精鬼怪的哀鸣。
      那哀鸣一直响在他的记忆里,在他昏迷混沌的时候也一直清晰,但他始终不懂含义。
      虞啸卿醒了。他第一次不是为他的战争而失眠。他想着那一个拥抱,和那一声声嚎叫。他不知道那山魅为什么会救他,他当然不信几个目睹那场景的部下所说“团长有神灵庇佑”这样的荒诞理由。因为那是人的怀抱,清清楚楚的,呼吸着的温热的□□!
      他从军十多年,他杀了很多人,他清楚知道自己不是被神庇佑的人。所以那个怀抱带给他的,几乎是他的人生从未有过的迷惑。
      听着从警卫员的床榻传来的细细鼾声,以及帐篷外的卫兵单调的脚步声,虞啸卿瞪着黑乎乎的帐顶,直到门帘缝隙透进一丝儿亮光。
      吃过早餐,他便下决心走向了医疗站。
      当他在几个诚惶诚恐的卫生兵的带领下走进士兵的大病房时,一眼便看见了正趴在病床上啃着苹果看着书的孟烦了。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做出那般享受病床的姿态。

      孟烦了拒绝了因为“师长安排的伤员”这个头衔而把他放在四人间军官病房的特殊待遇,卫生兵只得把他带进了最大的帐篷,泛着尿臭汗臭的士兵病房让他舒了一口气。
      安排好床位后,卫生兵登记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然后很快便有医生来为他检查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他看到邻床几个丘八飘过来的羡慕眼神,于是下决心再实验一下自己的特殊身份。在服下卫生兵拿来的药片后,他对那卫生兵道,“我要吃苹果。”卫生兵讶异地看着他,但很快点点头,“好的。”
      孟烦了接过卫生兵拿来的苹果,放在枕头上,然后又说,“我要看书。”
      这个要求明显比“苹果”还要荒唐,但卫生兵还是点点头,带着一种悲壮口吻,“我去找。”
      这一次耗时更久,但那个卫生兵终于抹着汗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连环画走了进来,“给你!”
      孟烦了接过,正准备道谢时,那个卫生兵已经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逃出帐篷去了。
      然后满屋的丘八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摆了一个拒人千里的姿势开始啃苹果,看那本缺了页的《鲁智深拳打镇关西》。
      他就保持那姿势把那本连环画看了一个下午,吃过晚饭,便开始蒙头大睡。然后一大早醒来,他又向卫生兵要苹果,又开始看那本连环画。
      但是只要有人稍稍留意,就会发现他的眼睛虽然盯着书,眼珠却没有动,他虽然啃着那算得上奢侈品的红苹果,但脸上的表情却和啃床柱子没什么两样。
      他这状态一直保持到虞啸卿走进病房。
      开始他还对病房里突然的骚动置若罔闻,但在听到一声“师长”后,他的身体仿佛突然接收到木头人魔法解除的指令般一个激灵。
      然后他侧头去看时,虞啸卿已经走到了他的病床前。
      孟烦了又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千零一次后悔。他为这个大病房里泛滥的尿臭汗臭屁臭而满心羞耻,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和虞啸卿这样的人见面的地方!
      事实上是他们从来没有在一个合适的地方见过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摇摇欲坠的收容站,他莫名其妙地为这个人交出了心;第二次见面是在震耳欲聋的战场上,他理所当然般为这个人交出了命;第三次见面是在阴郁肃严的法庭上,他忽如其来被这个人把心摔得粉碎;这一次,在这乌烟瘴气的惨淡病房里——他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惨淡的命运走向!
      但是,虞啸卿显然对这糟糕背景完全漠视,他只关注着趴在床上的孟烦了和他手里的连环画。
      两个卫生兵战战兢兢抬来了一张椅子,在他们的从军生涯中还没有接待过这么大的官。
      虞啸卿坐了下来,坐在孟烦了面前的椅子上!他的这个举动对于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丘八还没什么,但却让孟烦了差点被没咽下去的一口苹果噎死!——天要下红雨了!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怒江要倒流了!
      ——从来都象标枪一样戳着的虞啸卿竟然坐下了!
      然后孟烦了发现虞啸卿坐下来只是为了更好地和他说话,而不用他一直保持扭头仰望的难受姿势。
      虞啸卿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却在逃开时搁浅在了虞啸卿脸颊的一道淡淡伤痕上。
      那是他未能挡住的一块弹片造成的,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猛动了一下。虞啸卿看见了,把目光移向了他缠着新绷带的背部,慢慢道,“孟烦了,你是怎么受的伤?”
      世界上有很多事原本也许很简单,就象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眼前飘来飘去,只需要放进嘴巴里然后说出来。可是一个很简单的答案也许会引发另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甚至会造成一个无人敢去赌的结果,这样的连锁反应孟烦了不敢去尝试,他甚至连去猜测那结果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他明白虞啸卿在期待的是什么,却不敢让自己和那期待沾上边。
      “报告师长……英国人的……炸药库爆炸……中了,流弹。”他的话碎成了几节,不是他不擅撒谎,而是他很清楚自己炸断了自己用命搭建的独木桥,他也许永远无法到达他想去的那个地方了!
      虞啸卿沉默了,孟烦了在他眸中掠过的一丝失望中垂下了头。虞啸卿也许在等待着他更改回答,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一个字。
      “三天后审判龙文章,到时候你会出席。”虞啸卿慢慢吁出了一口气,他站起了身,瞧着孟烦了埋在连环画上的乱糟糟头顶,“你还有什么需要?孟烦了。”
      孟烦了在一个极近的距离看着自己变形的手指,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他觉得虞啸卿早已离开,他才嘟嘟囔囔地道,“我要看《爱丽丝梦游仙境》。”
      虞啸卿的声音却从头顶传了下来,“……知道了。”然后他才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直至消失。他知道虞啸卿再也不会问他那个问题了,他们再也不会有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时光了。
      虞啸卿给了他很多机会,多得他甚至都觉得虞啸卿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但是他就象放走他生命中所有最宝贵的东西一样,终于再度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赤贫者。
      其实回答虞啸卿的那个问题并不难,他甚至可以张口就说,“这是为你挡弹片受的伤!”但是他很怕虞啸卿的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做?”
      要回答这个问题却很难,也许是他孟烦了这一生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虞啸卿站在医务帐篷前深深吸了口气,早已被惊动的医务官员列队在帐篷边惶惶然看着他。
      张立宪带着两个警卫兵远远跑了过来,“师座!您为什么连警卫都不带……唔!”他惊异地住了嘴,因为他发现虞啸卿冰川般透澈的眸子竟然有点发红。
      虞啸卿没有说话,正了正自己的军帽,大踏步走开了。

      9.问题与答案•完
      2008.11.20/02:16
      池塘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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