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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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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啸卿被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颠簸和菜市场般的喧哗声吵醒了。
“团座!”凑过来的是张立宪挂着血痕和疲惫却依然帅气的脸,“您终于醒了!”他惊喜地转头叫,“军医——团座醒了!”
胖乎乎的军医官凑了过来,探着虞啸卿的额头,摸着他的脉象,但脸上忧色却更重。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虞啸卿一开口,便被自己暗哑的嗓音怔了一怔。
“流民们一直拥挤,把公路交通都堵塞了!”张立宪的一只手裹着绷带吊在胸前,苦笑着透过玻璃车窗看了看外面,“这几天日本军队大扫荡,制造了上万的难民。”
虞啸卿在燥热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们身处一辆行驶着的小货车中,角落堆着通讯器材,一个联络员正蜷在那里紧张收集着通讯信号。地上铺着床褥,把这货车车厢变成了临时指挥所和病房。
除了通讯兵,张立宪和军医之外,他的警卫员小李正红着眼圈,不停更换着冷水毛巾搭在他额头帮他降温。另一边窗户前坐着头发有点散乱的唐基,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这是哪里?”虞啸卿合上眸子努力想止住眩晕。
“通往行天渡的公路——再有两天我们就能回到八莫驻地。”张立宪回答,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又求救般望向军医。军医微微摇了摇头,脸色黯晦。
“把车停到路边,叫士兵们全部到公路边列队。”虞啸卿突然下了命令,他的声音虽无力,口气却决绝。
张立宪怔住。那边唐基终于回神叫道,“啸卿,你要干什么?现在是分秒必争,怎么能停下来!——后面还有日本军队在追着咱们啊!”
虞啸卿已经昏迷两天,唐基没想到他一醒来便下了这道完全昏头的命令。
“我虞啸卿此生,还没有干过和难民抢道逃跑的事!”虞啸卿睁开了眼睛,虽然在高烧的烤炽中,他的眼光却依然如刀锋般锐利!
“可是团座——您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军医叫了起来,显然一路的缺医少药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唯一带出来的那个急救箱您也给……现在我们连最基本的消炎药都没有了!”
“马上把命令传达下去。”虞啸卿却没有理会军医,他看着张立宪。张立宪默然,他从未违逆过虞啸卿,但这一次,他也不想虞啸卿死在这缅甸公路上。
“你疯了!”唐基扑到了虞啸卿的被褥边,急火攻心又满眼忧虑,“啸卿啊,我们拼死突围是为了什么?死了上千个兄弟才赢得的宝贵时间,我不许你这么意气用事地浪费掉!虞军长生前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看着你送死!”
他沉下脸,转头命令张立宪,“团长病重,现在军队由我指挥,我命令继续前进。”
虞啸卿瞪着他,疲倦地合上眸子,“立宪,把我的枪拿来。”
“团座,您……”张立宪犹豫。
“拿来!”虞啸卿用尽全力大喝了一声。张立宪只得连忙从放在他被褥边的军装带上拔出手枪递给了他。
他的指尖触到虞啸卿如火般滚烫的手指,他突然觉得很害怕,对他来说,山也不能压垮的虞啸卿也许真的会死!
虞啸卿拉枪上膛,一抬手已经把枪口抵在了唐基的额头上,“我很清醒——我下令炸了你的坦克,因为它影响行军速度;现在我也可以一枪轰掉你的脑袋,因为你动摇军心!”他微微喘息了一口,“你下车!”
“……啸卿!”唐基完全呆怔。
“你下车!——在我死之前不想再见到你!”虞啸卿的手指微微用力,手枪发出了咔咔轻响。
“团座!”张立宪和军医都被这突发状况震懵了。
唐基脸色死灰般悲哀,“啸卿,我一切都是为你……”
“下车!”虞啸卿铁青的脸上,眸子似要喷出火来。唐基也不敢再拂逆他,叫司机停车,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立宪,你去传令,军队到路边待命,让难民们通过。”虞啸卿放下枪,微微有点喘。
“是,团座!”张立宪起身,无言地看了一眼那在高烧中煎熬着的坚硬脸颊。虞啸卿已经半脱力地合上了眸子。
当穿着染血军装的士兵们在路边肃立,看着扶老携幼提包扛箱的流亡难民们争先恐后地通过时,虞啸卿已经向各连级军官下达了扎营,筑工事,准备迎战日军的命令。然后他秘密召集记录官,写下了自己的遗嘱。
“虞啸卿有负天命,令众兄弟匍尸异国,其罪在虞,虞痛彻心。唯以送报诸兄弟之历历战功,使铭于册。虞死后,勿需任何仪式,望与战死兄弟同穴而葬,甚幸。参谋长张立宪,一营长杜立断与三营长秦志代虞指挥督阵,誓拒日寇。望众兄弟谨记责任,务必于所有难民之后撤退,以不辱我军人之德,不辱我远征军之名。”
孟烦了踏着冥河向前走时,却遇到了虞啸卿。
他忍不住向那伫立河中,仿佛等待着他的挺直身影笑道,“别逗了,你不会来这里的,我救了你!”
虞啸卿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在他身侧。
“你是虞啸卿吗?”孟烦了裂开嘴无厘头地冲他笑。虞啸卿没有吭声,只是淡淡笑了笑。
“啊哈!你不是虞啸卿,虞啸卿不会笑的!”孟烦了干巴巴地大声笑着,用手拉着脸皮,“他总是这样马着脸,说他的战争,说他说不完的战争……”
虞啸卿不打断他,只是静静走在他身边。孟烦了于是停下脚步,向虞啸卿挥舞着手,满心烦躁地叫道,“你回去——小太爷我很烦,我不高兴看见你!”
虞啸卿便也停下脚步看着他,幽深眸子里没有寒冰,如水清澈。
“我不高兴看见你——”孟烦了已经忍不住动手去推他,但虞啸卿握住了他的手腕,“我们一起走吧。”
虞啸卿的声音低远得仿佛埋在地底很深的流泉,绝没有一丝血腥之气。
孟烦了却忍不住大哭起来,一拳打在了那笔挺军装的胸膛上,“不,不应该这样!——你不能死,我看过你的面相,你能活很长时间!你能活成老怪物的!你不是短命鬼,你不是象我一样的短命鬼!——回去!滚回去!别来这里,我求你!回去吧!”
他的哭闹似乎吵得冥河都翻腾起来!这时从漆黑的半空中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戏谑嗓音,“回来吧,都回来——那条河是丘八们撒的尿河,脏得很,臭得很——快回来,孟烦了!你走错地方了,和你的哥们儿一起回来吧!”
这个怪声怪气的呼唤声竟似乎吹散了空间里的黑雾,一道眩目的白光落在了两人身上!孟烦了脑袋一清,猛地睁开了眼睛!——虞啸卿不见了,他眼前是清晨阳光,葱绿树木,以及——团长因为靠得太近而显得扭曲的怪脸!
“你!”孟烦了完全惊骇地看着他。
团长扯着他的耳朵,大声道,“你睡了五天了,王八!”
“我……”孟烦了想伸手掩耳朵,却被撕心的疼痛拉回了现实。
“别动,我数过了,你这背上有大大小小十八块□□片孔,当然我想无论如何有九块原本应该是虞啸卿的!”团长又扯着他的耳朵大叫,他发现自己全身裹满了绷带,正趴在一辆双轮板车上。
虞啸卿!被提起的这个名字让他忍不住努力转动脑袋去寻找那个挺拔身影。
他看见了抱着一个有红十字大木箱的郝兽医正噙着泪水看着他。他看见了不辣要麻正笑嘻嘻地冲他比划手指。他看见迷龙突然风一般跑过来,凑近脸盯着他,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妈的,居然这样都不死!”
他看见了蛇屁股,看见了在哭的小豆饼,看见了阿译……看见了他熟悉的那些人,看见了他的族群!他们都不再涂着黑泥,他们穿着各式各样合身的不合身的平民服装——他们都变回了人。
“听着,睁眼了,就别指望再装死!”团长又来揪他的耳朵说话,他终于用尽力气反抗,大声道,“吼什么,听得见!”
“哦哦!你这‘弹震症’倒恢复得满快嘛,我还以为我们以后对你说话都要吼破喉咙呢!”团长笑嘻嘻揉揉他耳朵,然后转身从郝兽医手里拿过了那个木箱,放在孟烦了的身边,嘻嘻笑道,“抱着,别死了!”
孟烦了瞪着那绝对不可能属于他们这群丘八的军用急救箱。
“订情信物——虞啸卿给你的!”团长怪笑着逼近脸,看着他茫然的眼睛,“这里面的玩意可救了你的命,镊子,刀子,止血带,消炎药,消毒水……顺带也救了咱们的八个伤员!有人疼真好啊,烦了哥!”
孟烦了的心却怦怦跳了起来,然后是汹涌的惊悸缠紧了他的心脏——虞啸卿!——虞啸卿死了!
“你这什么表情,喂——喂,别死!——你可是我喊了几夜才把你的魂喊回来的!”团长握住了他的肩头摇晃着。
孟烦了在心脏潮水般的疼痛中闭上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虞啸卿死了!他与他相遇的地方是冥河!
“孟烦了——孟烦了——”几个丘八都紧张地呼喊。
孟烦了咬住自己的拳头呜咽起来,丘八们有点傻眼地看着裹得干尸似的孟烦了,无比幸运地从鬼门关还阳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悲不自禁地埋头痛哭!
“明天我们就能到行天渡码头,我们都可以回家了……”团长把头俯在他的耳边,低低道,“我们过江后——就去投靠虞啸卿吧!”
然而他的这份承诺,却只让孟烦了更加泪不可止。
唐基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难民逐渐稀少的公路,经过两天的拥堵,最大的难民潮已经过去。这同样亦证明日军大部队已经逼近。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枪的警卫连士兵,他已经被限制行动。
此时正是黄昏,血红的云霞挂在天边甚至显得烂漫华美。他看着山上山下忙碌着筑工事的士兵们,又看看和这热闹场景完全相反的寂静得没有一丝活气的停在山脚边的小货车。那里已经成了临时的指挥部,不时有匆匆忙忙的青年军官出入,但紧闭着的车门车窗却显出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凄凉。
他已经被虞啸卿排除在指挥阵营之外。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虞啸卿是否还活着。
“你们是哪年入伍的兵?”他突然温和地问身后两个负责看押他的士兵。
“报告副团,39年。”一个兵回答。
另一个迟疑了一下,“报告,我是40年入伍的。”
“家乡在哪儿?”
“我们老家都是东北的。”两个老乡互相看了一眼。
“想回家吗?”唐基温和得象一个慈祥的长辈。
但两个兵却警惕地迟疑了一下,最后决定不作回答。
“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唐基笑笑,似乎在对着云霞唠叨,“我从你们虞团长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刚从湖南被接到西安,整天吵着要回家……”
两个年轻的警卫兵面面相觑,但没有打断他。
“于是虞司令,哦,就是虞团长的父亲,他当时是西安守备军的司令,统帅了十万西北军——于是虞司令就对他说,‘你要回家就自己领兵打回去吧!’”唐基笑了笑,掏出烟点燃,慢慢吐出一口烟雾,“你们猜怎么着?两个月后,你们的虞团长竟然真的组建了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平均年龄大概十岁,有男有女,每人配备木头枪。
“他们雄赳赳地来到虞司令面前,他对他父亲宣布,‘他们都是我的兵,我们要打回湖南去!’虞司令真是又惊又笑,强制解散了他的队伍,不过却由此发现了这孩子过人的带兵天赋!你们知道吗,虞团长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带兵平定了山西一带的匪乱,还收编了西北最横的几支马帮……”
身后两个士兵虽然不明白唐基说这些话的用意,但脸上明显露出了热血的钦羡之色。
“但是他却一直没有机会再回到他的家乡湖南。”唐基用一句惋叹结束了他无因果的话题。
他望着通往行天渡的公路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两个警卫兵便也不自禁随着他的目光看着那条路。
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地平线上出现了飞驰而来的一辆军用吉普车。那是他们破损的通讯器材一直未能联络上的八莫的远征军守备军。他们带来了援军两小时后抵达,先锋小队护送虞啸卿回国的上峰命令。
唐基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因为他的禁制令也由此解除,而且命令中他还是第一批撤回驻地的人员。
两天后,就在紧急护送虞啸卿回国的军用直升机飞过怒江上空时,团长正带领着他的难民丘八们挤在行天渡码头等待渡船。
而趴在空空的急救箱上哭累了的孟烦了那时正抬头看着天空,和那架飞机。
6.天涯•完
2008.11.10/22:12
池塘于成都
第一部分•缅甸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