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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我想出营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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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怒江篇
13.我想出营地
那一场醉在孟烦了的生命中再没有出现过,也许在虞啸卿甚至龙文章的生命中也不再有。
第二天在孟烦了清醒之前,龙文章便带着迷龙阿译他们几个身上没伤的丘八,坐着配给他的吉普军车到沿江的部队收容站招兵去了。
孟烦了被卫生兵抬回了医疗站。十多天后,经过正规治疗的他已经可以四下走动,只需要定时换药,所以他回到了川军团的营地。
一片乱七八糟的帐篷前空地上,十几个丘八正在郝兽医的带领下出早操,这让孟烦了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营地。等到丘八们仿佛“五禽戏”的体操表演完毕之后,郝兽医要麻豆饼等一票丘八跑了过来。
“你们这是整的哪出?”孟烦了不禁四下看看是不是有监视官员。
“严格训练,随时准备上阵杀敌!”豆饼昂头挺胸地回答,看来最近一日三餐的生活让豆饼对自己的当兵生涯又充满了信心。
“那个师长要求我们每天训练时间不少于六小时,文化课学习时间不低于两小时。”要麻笑嘻嘻向孟烦了汇报,“副官,你咋不在医疗站多耍几天,这么急着回来,是不是想我们兄弟伙了?”
“文化课?”孟烦了的思绪还僵滞在这诡异的三个字上。
“是啊,教我们认字,认军品上各种符号,是师长身边的文书来上的课哦……”要麻得意地眨巴着眼睛,“老子现在都背得来诗了,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首?孟副官。”
“啊,不用了!”孟烦了连忙摆手,望向了郝兽医,“你们现在谁管事?”
“不知道,我只是领操的。”郝兽医挠挠脑袋,苦笑道,“这阿译迷龙不辣他们都跟着团长招兵去了,留下的全是些啥也不懂的豆子兵,为了不违抗师长的规定,我只能领着大家做做操跑跑圈。”
“如果我要请假出营地,要找谁?”孟烦了直接说明目的。
“出营地?”几个丘八都叫了起来,然后用很艳羡的目光看着他,无论如何,营地外还有牵挂都是件值得羡慕的事。
“不知道。”郝兽医已经快把稀薄的头发全挠掉了,“这事恐怕得请示师长……”
“——我一个中尉副官出个营地请示师长?”孟烦了抓狂地叫了起来。
“这也没办法,因为现在你是川军团最大的官嘛。”郝兽医摸着胡子笑,“你这急着出营是想见啥人吧?”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作主?”孟烦了直接无视他慈爱的偷笑,把眼光望向了出营的哨岗。
“不知道,不过在营地呆的这些天,我可是听说咱这师长不好惹,那军法比那菜刀还锋利,剁瓜切菜不含糊!你别看他那天和我们一起喝酒没啥脾气,可枪毙起人来是六亲不认!听说……”郝兽医看了身边伸长耳朵的丘八们一眼,把孟烦了拖过一边,“听说他在缅甸时差点亲手毙了他的副团长,那副团长还是看着他长大的世叔……”
孟烦了没有说话,他在想自己真的为张出营假条去请示,虞啸卿会不会真毙了他。
“想去见小醉吧?”郝兽医笑道。
孟烦了摸了摸裤兜,吁出口气,“师部在什么方向?”
“吓?!”郝兽医吓得脸上笑容都吞了回去,“你,你真要去向师长请假!?——你不要命啦?”
“哪方?”孟烦了没表情瞪着他,老头无言地伸手向西北方指了指。
孟烦了向着那片最有规模规划整齐的帐篷区走去,那是指挥部的营区,哨兵拦住了他的去路,“指挥部闲人免进,报上你的姓名番号。”
“川军团中尉副官孟烦了,有事求见师长。”孟烦了报告。
“孟烦了?”两个哨兵神色古怪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打量了他半分钟,“领扣扣好,帽子戴正!”
孟烦了愣了愣,还是整了整军装军帽,然后两个哨兵放行。他终于知道“孟烦了”这三个字已经有了某种特殊效果,虽然是正效果还是负效果他不得而知。
指挥中心的一片营帐肃严整洁,和虞啸卿一般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凛然。
在匆匆忙忙来去的军官中,漫步而行的孟烦了仿佛异类,但似乎正有什么紧急事件,军官们也无暇计较这个伫立路边呆看着却不向他们敬礼的下属。
孟烦了的目光被一个帐篷前正在拆卸货物的卡车吸引,正确地说,是被兵士们抬下卡车的一箱箱货物吸引——印着全英文的纸箱装着的是各式各样的罐头和洋酒。
“咦?——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端着汤罐从炊事帐篷里出来的年轻士兵瞧着他叫了起来。
“唔?你……”孟烦了瞧着那张圆圆脸孔,脑袋里努力搜索记忆。
“我姓李,是师长的警卫员,给你送过书的。”圆脸蛋小兵没好气地提醒他。
“哦哦!”孟烦了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拉住了小兵,“我要求见师长,请你带个路吧!”
“现在?别开玩笑了,师长和副师长他们正在商议大事,哪有时间见你。”小李摇摇头叹气。
孟烦了跟着他向前走,看着他小心捧着的汤罐,他闻到了汤罐漫出的药味,忍不住皱眉道,“这是什么?师长病了?”
小李斜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真实的担忧,便叹气道,“师长呀,现在又开始抽烟了。洋佬医生说过他高烧伤了肺,一定要戒烟。他戒了两个月,结果上次从你们川军团酒宴回来后,就又开始抽上了,现在整天咳嗽。我给他熬了润肺的药汤,他和副师长吵——哦,不,谈起事来就没完没了,这汤我都热三回了……噢,对,你到底找师长什么事儿啊?我看他今儿和副师长是卯上了,这一时半会……”
孟烦了沉默听着小警卫员的唠叨,他们已经来到了一顶大帐篷前,从帐篷附近卫兵的数量来看,应该是虞啸卿的办公处。他很快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从帐篷里传来了虞啸卿的怒喝,而这熟悉的声音竟让他抖了一下。
“你先在这里等着吧,我把汤送进去,看看情况……”小李吩咐他,他却开始想掉头跑开。
不一会儿,小警卫员一脸苦色地走出来了,看着站得直挺挺的他,摊手苦笑道,“唉唉,我看这汤还得凉。”小李叹气,又满眼好奇地盯住他,“哎,你是师长家亲戚吗?”
“不是。”孟烦了吁出口气。
“咱师长喜欢的都是那些会打仗的好兵,你会打仗吗?”小警卫员始终对他抱持怀疑。
“不会。”孟烦了叹气。
小警卫员四下看看,小声道,“这营地里都在传,说你救过咱师长,是真的吗?”
“传言……而已。”孟烦了决定打退堂鼓了。但这时,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一个军装笔挺的年轻军官却盯住了他,他也瞪着那人——虞啸卿身边最有前途的军官——张立宪!
“见到长官不知道敬礼吗?”张立宪走了过来,冷冷道,“我看你们的龙团长从来没教过你们这些杂兵最起码的规矩吧!”
孟烦了呆看着他。
“敬礼!”张立宪大喝了一声,“不然关你禁闭!”
孟烦了勉强站直身体向他敬了一个并不恭敬的军礼。张立宪皱着眉看了他几秒,转身走开。
“哎,张副官!”小李却连忙叫住了他,指指孟烦了,“他要求见师长。”
张立宪停步,走了回来,似乎才想起孟烦了不应该出现在这地方。
“师长没空见你,你有什么事?”
孟烦了直起了脊背,“我现在暂管川军团,有军务要向师长汇报。”
“呵,川军团?你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们不过是炮灰团而已!”张立宪冷笑。
“大家都是炮灰,”孟烦了也冷冷瞧着他,“你们不过是穿得好看点的炮灰……”
“你……嘿!你他妈的有种啊!”张立宪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子,攥起的拳头对住了他的鼻子,“我告诉你,不懂规矩就抓紧时间赶快学,你们的痞子团长那一套在我这里可行不通!”
孟烦了没有说话,却突然两眼发直地看着他身后。
“你他妈的这什么表情,你这……”张立宪立起眼睛,但话语却被打断,打断他的是身后传来的虞啸卿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立宪?”
张立宪脸色微变,连忙放开手,转身“啪”地向虞啸卿敬礼,孟烦了竟也被他带动得立正敬礼。
虞啸卿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虽然脸上因为帐篷里的激烈论战尚残留愠色,但声音却是平静的,“孟烦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报、报告师长,我想请半天假出营地。”孟烦了发现要在这个人面前撒谎真的很难。
张立宪,小李,甚至包括虞啸卿都为他这“报告”内容怔住了,虞啸卿最先恢复,“就这事?”
“还有……”孟烦了有点迟疑。
“说。”虞啸卿似乎松了一口气,盯着他垂下的脑袋。
“我想……买两罐肉罐头。”孟烦了盯着自己的军靴,他听见了几个人同时吸气的声音。
孟烦了一直很讨厌等待,可是他却常常都在等待,虞啸卿的声音半分钟后才传来,“我准了。”
“啊!师长,谢——”孟烦了惊喜抬头,看见的是虞啸卿气得发白的脸,便把剩下的一个“谢”字吞回了肚子里。
“立宪,也放你半天假,你开车带他出营去。”虞啸卿转身走回帐篷继续吵他的架去了。
“哎,师长!”张立宪傻眼。
孟烦了抱着两罐罐头坐在黑着脸开车的张立宪身边,吉普车招招摇摇驶出了军营。
“上哪儿?”无端遭流弹变成孟烦了司机的张立宪声音满满杀气。
“好久没见不穿军装的人了,咱们先兜兜风吧。”孟烦了却兴致勃□□来。
“你……是不是活腻了?”张立宪憋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没有,我越来越喜欢活了。”孟烦了四下张望,看着街道上或闲散或匆忙的人们。小贩们还在起劲吆喝,大酒楼仍然是宾客满座。或许正是这人命轻贱的乱世,人们更加抓紧时间消费着自己的生命。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一样的惹人讨厌!”张立宪愤愤嘀咕起来,“最好下一次小鬼子的炮弹直接落龙文章头上,炸他个粉身碎骨,机枪子儿在你身上扫他妈百十个窟窿……”
“张副官,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多活得起劲的人,你念点好听的经成不……”孟烦了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同时也启动了他的毒舌。
“你他妈的再不说去哪里,我就一个个的咒死你们……”张立宪使出了杀手锏。老实说,孟烦了的毒舌一旦开动,十个张立宪也不是对手。
“前面拐弯,再直走,转进小街……去收容站。”孟烦了仿佛看到了张立宪头顶的青烟,终于停止了逗弄这火爆得有点无趣的青年。
“停,到了。”孟烦了在距离收容站百米左右的狭窄街道上让张立宪停了车,“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张立宪却跳下了车,“我和你一起进去。”
“哦?”孟烦了搂紧了这个匮乏年代很奢侈的肉罐头,斜眼看他,“你在监视我?”
“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你想把我当司机一样晾在外面,门都没有!”
孟烦了正要敲那扇歪斜欲坠的木门,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差点和孟烦了撞个满怀。
孟烦了忙闪开,小胡子斜了他一眼,眼中尽是讶异嘲弄。
“孟……孟大哥?!”听到小醉的声音,孟烦了的心却一路往下沉。
小醉穿过小院落向他跑了过来,他的眼光却僵滞地停在小醉尚未扣好的领扣上。
“你的伤好了吗?孟大哥。”小醉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有点发红,唇角却努力扬起微笑。
门边的张立宪也怔怔瞧着这姑娘。虽然她的职业是如此明显,但女孩却依然仿佛白瓷般无暇。
孟烦了无言地跟着小醉进了里屋,他把罐头放在了摆着几张钞票的桌子上,“这是我带给你的,小醉……外面买不到。”孟烦了声音沉闷得连自己都觉得讨厌,在阳光下复苏的一丁点好心情已经消失无迹。
小醉没有说话,背对他们倒着水。孟烦了的目光扫过了小床上凌乱的被褥,又被灼到般转开目光。
小醉把两杯水放到桌上,向孟烦了道,“孟大哥,这位官爷是?”
“哦,我叫张立宪,是少校参谋官,孟烦了的上司。”张立宪连忙道。
孟烦了突然一把抱住了小醉,向张立宪笑道,“上司大人,您还要在这里继续看戏吗?……您应该知道我是来干吗的吧!”小醉被他的突然动作羞红了脸,却并没有挣开,孟烦了俯下脸亲在了她的唇上,又抬头看着已经呆滞的张立宪。
“我,我在外面等你!”张立宪结巴着转身逃出门去了。
孟烦了放开了小醉,喃喃道,“对不起。”
“没关系,”小醉红着脸低声道,“孟大哥,其实我……”
“小醉,这是我三个月的军饷,全部在这里……你,你回四川去吧!”孟烦了掏出了裤兜里用手帕包好的小匝钞票。
“我不要你的钱……”小醉眸中明显失落。
“我在军营里,管吃管住,用不着。”孟烦了执意把钱塞到小醉手里,小醉不接。
“我不要!除非……”小醉垂着头,喃喃道,“除非你买我。”
“小醉!”孟烦了很想把自己吊起来打一顿,短短的二十几天不见,小醉脸庞上的光彩已经黯淡了许多。
“我很想你,孟大哥,我去军营找过你几次,可是守门的兵爷不让我进去……”小醉眸中的思念已经是相思,孟烦了无力承受。
“我会死,很快——小鬼子打过江我随时都会死,你明白吗?小醉,你还可以回家,我求求你,离开这里吧!我……我不会再来了!”孟烦了把钱放在桌子上,再也不看小醉一眼,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小醉没有追出来。
“这么快?”车上正胡思乱想的张立宪对跳上车的孟烦了抽抽嘴角。
“开车!”孟烦了阴着脸,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片阴雨地永远也干不了了。
“你他妈的够大爷!”张立宪发动了汽车,冷笑道,“出来嫖妓还向师长告假!”
孟烦了一拳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被砸昏头的张立宪怔住,半晌才想起回手给了他一倒肘!失控的吉普车东歪西扭地行驶在破落小窄街,车上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象孩子一样扭打在一起。
13.我想出营地•完
2008.12.12/03: 00
池塘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