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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第二章

      “说啊!你到底能不能生?!”
      张尧佐瞪着对面坐姿端正一脸平静的亲侄女,那副恬淡的表情对心急火燎的他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你都入宫四年了,仍一无所出,你……你是不是……身子有毛病啊?”
      一直半垂臻首的张贵妃闻言,眼睑蓦然一颤,缓缓抬起头。
      这是一张线条圆润的鹅蛋脸,凤眼柳眉,红唇饱满。但那目光是如水般的清澈而冷。
      她凝视张尧佐半晌,唇边漾出一丝薄笑。
      缓缓起身,细心理好披衣上的褶皱,她才轻声回复:“若问题是出在侄女身上,那整个后宫无一人能产下皇上子嗣又作何解释呢?”
      “这——”张尧佐顿时语塞。
      “大伯,侄女遣开身边人,不是让大伯来质问侄女的。” 张贵妃话音仍然轻柔。
      张尧佐闻言一惊,原本怒视她的目光变得畏缩而游移不定——他知道她紧接着要说什么,不禁先行心虚了。
      “文家血案是怎么回事?”
      果然。
      张尧佐支支吾吾半晌:“什么怎么回事?不是说……是遇上了悍匪吗?”
      张贵妃不再言语,唇边笑意却加深。
      这样的注视下,张尧佐更加心虚,喃喃道:“裹儿……你别听宫里人胡说八道,文家确实是野游时遇上的悍匪,纯属意外之灾,与朝中人无关,再说……你大伯也不至于蠢得在天子眼皮底下灭他一门吧……”
      ——“听闻近日包拯参了大伯一本,说大伯是庸才,不适宜担任三司使?”
      张贵妃忽然换了话题,张尧佐先是一愣,随即老脸绯红,恼怒道:“那个包黑子的疯话不提也罢!”
      “可文家血案如今由他查办,大伯只要有丝毫破绽,他便会趁机一口咬死你。”张贵妃轻道,“大伯,你做过什么,侄女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如今,要紧的是做干净。”
      “啊?”
      张尧佐一脸茫然,张贵妃笑一笑:“昨个儿皇上留宿我这里,提起展昭半月前告假。”
      张尧佐仍有些糊涂的样子。
      “包拯正查文家血案,展昭却挑这节骨眼告假,你不觉得这其中透着蹊跷?”
      张尧佐一震:“莫非——?!”
      “大伯总算想明白了。”张贵妃低声说:“文家那孩子是不是皇上的龙种暂且不理,但大伯做过的那些事,若是被展昭寻出什么证据……后果如何大伯想必是清楚的。”
      张尧佐脸色渐渐变青。
      “大伯还是赶紧回去安排吧,说不定展昭此时已查到什么了……”张贵妃深深睇了他一眼,“这次我们时隔半月才知道消息,只能亡羊补牢。这以后,大伯对朝中事务……务必得加倍留意。”
      原本青着脸的张尧佐闻言,顿时面红耳赤,嘴角微微抽搐。
      他怎会听不出张贵妃话中隐含的不满之意。只是自己堂堂一位朝廷重臣,不仅消息没一位后宫女子来得灵通,还要被她奚落教训,那张老脸如何放得下去?
      尴尬地抬眼再瞧面前的亲侄女时,他一怔。
      张贵妃不知何时已收起笑,深深敛着瞳孔,注视着他。
      他早知道,那个说话轻柔低眉顺目的乖巧侄女已不复存在。但这种审视而不可捉摸的目光,每一次见到,都会令他心口骤缩。
      这样的居高临下,已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事实上,这样的居高临下,只怕也仅限于出现在他面前。
      在其他人眼中,张贵妃永远都是柔美恬静的。
      皇上爱她的贴心温柔,宫里人也都说,张贵妃贤淑宽仁,与同样性情乖巧却稍显懦弱的曹皇后相比,她多了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威仪。
      『或许她才该为皇后』——私下里,常有人如此议论。
      张尧佐也不例外地动着这样的心思,反正皇上也不是没废过后,只要张贵妃能抢在曹皇后之前诞下皇上的第一位龙子,那么择立新后便可顺理成章。
      但……张贵妃似乎并不满他的这个打算。
      张尧佐与张贵妃沉默对视半晌,忽然他小声道:“裹儿,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责怪大伯当年将你送入宫中?”
      张贵妃眼波微动。
      “大伯多虑了。”
      “裹儿……”
      “大伯先回吧,若宫里有什么消息,侄女定会设法转告。”
      这是逐客令。张尧佐张了张口,终归只化作一声叹息,甩袖步出殿门。
      正好是日暮时分,门外一片昏黄,远近的琉璃屋顶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橘红轻纱下。白玉的石阶也泛着浅浅的金色。
      张尧佐走了十几步远,忽然慢慢停下脚步。
      他回首,看见张贵妃立在门口目送他离去。
      这样朦胧的光晕下,她沉默的立在那里,衣袂轻飞,便真如那些宫人所言,恬静而柔美得如同扶柳一般。她面上是何样的表情,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张尧佐已瞧不真切,但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双细细的柳眉下,染着薄薄红晕的微挑凤眼中,此时闪烁的到底是怎样的眸光?
      张尧佐忽然觉得与侄女之间的距离何止十几步!
      或许从四年前,二人之间所存在的,便已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
      ……或许,这其实是她与张家之间的沟壑。
      思及此,张尧佐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却说不上为什么。收回视线,他重新迈步,怀着惴惴的心情走入远处橘红的夕阳中。

      ※ ※※ ※ ※※ ※ ※※ ※ ※※ ※ ※※ ※ ※※ ※ ※※ ※ ※※

      满目青山夕照明。北顾山庄一行人正飞驰在山道上。
      晌午刚洒过一阵秋雨,细细的不大,却恰好湿了路面,马蹄踏在泥泞的路面上,响声令人心里发闷。
      “呕——”
      马车窗帘忽然被扯开,一名书生样的年轻人趴在窗棱上,吐得昏天黑地。
      第五宁远回首睨了一眼。
      “主上!”银卫策马奔近:“那小子说想歇歇。”
      第五宁远摇头。
      年轻人远远瞧见了这个动作,叹口气,将头缩回车内。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年轻人哭丧着脸翻出随身带的广藿香粉,和水吞下。
      这名长相斯文的年轻人,便是许平安。
      虽然已有过二三十次被人绑去行医的经历,但如此狼狈,许平安还是第一次。
      而令他如此凄惨的便是北顾山庄庄主第五宁远。
      当日在许家村,第五宁远只说了一句“我要你治一个人”便将他丢上马车,根本不管他愿意与否。待他询问救什么人治什么病,竟一问一个不理!“我不去了!”心想古怪得紧的许平安嘟囔着要爬下马车,可刚伸出一只脚,便有数把亮闪闪的大刀架上脖子。
      虎视眈眈的一群白衣武士身后,第五宁远又深又黑的瞳孔里闪烁的光,让许平安想到盯着青蛙的蛇。
      第五宁远说:“走。”
      就这么轻轻一个字,便吓得许平安手脚并用的爬进车厢最里边,乖乖的跟着上路了。
      ——这人很可怕……许平安的直觉如此告诉他。
      之后同行几日,许平安与第五宁远拢共没有说上一句话。这个阴郁寡言的年轻男人,偶尔会掀开车帘,看看许平安的状况。这应算关心吧,但他毫无温度的视线总会令许平安心生惧意,效果适得其反。
      不过,即便惧怕他,在许家村除了医术外便以心肠软最为出名的许平安,最后还是找上了第五宁远说话。
      ——几日观察下来,身为医者,有些话他非说不可。
      昨夜众人驻扎休息时,他鼓起勇气来到第五宁远的篝火边,在数道诧异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坐下。
      咽口口水,许平安对第五宁远说:“忧怒伤肝,悲思伤脾,我发现庄主你终日眉峰轻锁,目冷而凝郁,此虽非大忧大悲之状,但长此以往,对身体损害却不小。庄主若有什么烦忧之事,还是早早寻得解脱之法为妙啊!”
      第五宁远停下拨火的动作,一言不发看着他。
      许平安被那探究的目光瞧得不自在,缩了下肩膀,径自辩解道:“庄……庄主别怪我多嘴,我是大夫嘛,瞧着谁有病当然就忍不住想告诉他——”
      “你说谁有病啊?!”第五宁远身后的银卫闻言一身怒吼,金环刀倏地贴着许平安鼻子挥下来!
      许平安咕咚一声仰倒在地,慌忙爬起时已是面无人色,急急挥手辩白:“我……我是说生病,不不……不是说……”
      一根拨火棍轻轻拨开银卫杀气腾腾的刀。
      第五宁远睇着许平安,缓缓开口:“你要治的不是我。”
      说罢示意银卫带走他。
      银卫也不含糊,直接用拎的将他丢回马车,一拉铺盖卷,裹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临走还不忘恶狠狠的一句:“睡你的觉,再多嘴多舌就割了你舌头!”许平安只得哭丧着脸睡了,连带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日一行人出发后,速度明显加快许多,连在崎岖山路上也是一路飞驰。也亏得北顾山庄的车夫功夫了得,这样的山间急驰也没让马车倾覆。只是许平安被颠了个死去活来好不难受。
      『该不是为了教训我昨夜多嘴吧……』
      许平安一面后悔,一面再次扯开车窗帘:“呕——”

      待到车终于停下时,许平安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耳朵里轰轰乱响,头仿佛要炸开般的难受。
      有人过来替他掀起车帘,明亮的日光猛然照在眼上,晃眼不说,头更加发痛。
      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皱着脸慢慢滑下车。
      站稳抬头,入眼便是普法寺紧闭的红漆大门。
      山里的树长得杂,虽是秋末,却仍有翠郁葱葱的整片林子。而不大的普法寺,便掩藏在这片翠郁之中,只有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朱红的大门与一段院墙显露在外。
      夕阳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在地上,许平安估摸,此时还不到戍牌。
      ——第五宁远说要入夜前赶到,便果然是入夜前赶到。
      许平安微微咋舌。
      “……晌午……有尾巴……四五人……”
      断断续续听见这么句话,许平安扭头去瞧马车另一边,却是银卫正在那里低声向第五宁远禀报着什么消息。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银卫忽然抬眼,对上他目光,狠狠一瞪!许平安忙不迭的转回头,对着寺门目不斜视,只当方才什么也没看着。
      但银卫已不再开口了。
      第五宁远将手下留在原地,只带许平安登上石阶向寺门走去。
      门口无人。无小沙弥,无香客,连只小猫小狗也无。
      怪异的山寺……许平安忽然一个寒颤,颈背汗毛倒竖。
      “北顾山庄第五宁远,依约而至。”
      第五宁远叫门的声音并未刻意拔高,与平常一般无二,但话音落下不过几次眨眼,便听寺门嘎呀一声大开,一位主持模样的大师笑语迎出,念佛号作揖:“阿弥陀佛,第五庄主来得好快,老衲在天王殿听闻庄主话音时,竟不能信。”
      ……在天王殿……听见的?就方才那音量么?
      照这意思,若不是这老和尚耳力非凡,便是第五宁远那听似不大的声音能轻松穿透面前的红门石墙,直送寺院深处。
      许平安方才只是咋舌,这时便有些呆了。
      ——这些江湖怪人的内力究竟深厚到何样可怕的地步?!
      慢……慢着!许平安忽然觉得不对,如此大的一个寺院,为何迎出的只有主持一人?!
      第五宁远此时却转身,深深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许大夫……进去吧。”

      许平安不太情愿的跨进寺门。
      他自小随父学医,不是信佛之人。
      但他信命。
      如今他相信被带来这普法寺,便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这样的想法,在听见主持法融对第五宁远说了那句“老和尚不要命,总不能让小和尚也不要命,早早遣了他们出去修行”后,更为坚定。
      “大师想得周到。”
      第五宁远淡淡地应酬,全然是不关己事般的口吻。
      许平安有些诧异他的冷淡,好歹这寺院遣散僧人也是有他的缘故不是么?不过更诧异的是,法融对这样的冷淡似乎丝毫没有介意。他将二人送到僧房门外,笑道:“老衲待在藏经楼,庄主有事尽管遣人来吩咐便是。”说罢合十而去。
      第五宁远示意许平安随其身后,推门而入——僧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排长铺。第五宁远反手阖上门。
      许平安茫然问他:“病人呢?”
      第五宁远一言不发地走到西面墙处,不知动了什么机关,便听“喀嚓喀嚓”一阵轻响,墙面露出一道半丈余宽的暗门。
      “……”
      许平安目瞪口呆——如此隐秘小心,这要救的……究竟会是何方神圣?想着便忍不住问出口,第五宁远却依旧沉默不答。
      暗门内左右都放置有火把,第五宁远取下一只,用火折子引燃。可刚踏出一步,袖子便蓦然一紧,回眼,却见许平安讪讪地扯着他,表情似有所求。
      第五宁远睇了他一会儿,伸手取下另一只火把,点燃递到他手中。
      许平安松口气。
      他平生最怕的,便是走这些暗道密室。至于原因……许平安皱眉,不愿再想幼时那段可怕的经历。
      暗道似乎是直通地下的,狭小而崎岖,在这样的秘道中若是设了暗器或机关,来犯者将完全无法闪避。许平安跟在第五宁远身后,不知拐了几道弯下了多少级台阶,估摸着已用去盏茶功夫,忽然,前面的暗道停止下伸,眼前出现三道岔口。
      第五宁远突然抽出一张方巾,不由分说便蒙住许平安双眼。
      “别!!”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许平安挣扎着要抓下方巾,耳边却听见许平安冰冷的话声:“不许取。”
      “……”对黑暗的恐惧最终败给了对第五宁远的恐惧,许平安只好哭丧着脸,蒙着眼睛任由第五宁远抓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去。
      这一路走得他晕头转向,已全然不知东西南北,只能通过肌肤感觉到暗道内潮湿的空气随着步履前行而逐渐变得干燥——他想应是离出口不远了。果然,又行约几十丈,开始有风柔柔抚过鬓角,似乎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再走一段,鼻翼微扇,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许平安遍尝百草,自然能辩出此香出自何花,但……辛夷花?!怎会?此花应在三月开,如今还未入冬,为何——
      “到了。”与蒙住他眼睛时一般突然,第五宁远毫无预兆的扯下方巾。
      许平安眨着眼睛适应突来的光明,待能看清面前一切,便怔住。
      ——他所处之地似乎是山洞口,洞外,应是一座封闭状的山谷,四面环山,只有头顶有一方明空。东面陡峭石壁上数条银链般的小瀑布倾泻而下,水声便来自于此。谷地不大,两百余丈见方,但就在这样的谷内,一眼望去,却是一片繁盛得几乎可称为拥挤的辛夷林。
      在这个诸多事物正慢慢萧瑟的季节,夕阳余晖下,不该开花的辛夷却在怒放。
      红的白的,如火如玉,密密扎扎地交错在一起,一片挨着一片,一层压着一层,绵绵不断地充满视线所能及之处,放肆而嚣张地绽放着九瓣花衣,引诱许平安着迷而惊异的走近它们。仔细辨认,原来那白的是白玉兰,与辛夷极其相似却又有微细之分,而妙的是,有些个紧挨白玉兰的红辛夷,不知何故竟开着半树的红花,另半树的白花,堪称奇景。
      一阵风过,那些已开了些日子的紫红玉白的花瓣,明明半巴掌大的肥厚,却也装作弱不禁风似的随风纷纷从树梢洒下,于是一阵凌乱的花雨。
      ——花竟也淘气?许平安噗哧一笑。
      唐人王维曾言: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其友裴迪则道: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一个乱字,写尽缤纷之态。
      许平安只觉美不胜收,仿佛眼前的便是当年唐人所见之盛景。而唯一与唐人诗境不同的是,此地并非寂无人。
      便在他们步出洞口时,一人已自那片绚丽得炫目的花海树海中缓缓走来。
      清俊的男子。
      穿着一身毫无绣纹赘饰的长衣,及背青丝只用发带束起,无石无玉,手中长剑之鞘通体乌黑,未曾掐丝镶嵌。
      一切如此简单,甚至连颜色也简单。
      ——长衣是暗红色的,发带是暗红色的,随风舞动的剑穗是红色的,连站定的地方也是在一株红辛夷下。
      不过,同样是红,男子的红色却比辛夷花那张狂而热烈的红色沉着……甚至沉闷。
      但男子明亮的双眼却是劈开这沉闷的利剑,开阖之间,光华毕现,被他所注视的人便觉得连心底也被照了个透透彻彻一般。
      “宁远兄。”
      男子开口,含笑托剑拱手:“你果不负展某所托。”
      随后,许平安第一次看见那位少言寡语冷峻阴郁的第五宁远,慢慢松开紧抿的唇角,露出一抹淡笑来。

      ※※ ※ ※※ ※ ※※ ※ ※※ ※ ※※ ※ ※※ ※ ※※ ※ ※※

      辛夷林中有一道溪流,由瀑布之水汇集而成,在林中蜿蜒流淌时,形成了几道小巧的水湾。其中最大的水湾边立有碑,上书『月亮湾』三字,字迹秀美,似出自女子之手。离碑不远建着一间四五丈见方的木屋,匾挂『辛夷居』,字迹与碑同。
      展昭——便是那红衣男子——将许平安引到屋内病人床前。
      此时天色已暗,烛光下,许平安只能看见白色纱帐后一个蜷缩成团的小小黑影。展昭轻轻掀起纱帐,请他上前查看。但他刚抬脚,突然手臂一紧,被人猛地扯住!许平安吓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一直站在床边沉默无语的青衣男子。这男子五官削挺,脸色却焦黄,下眼睑青黑一片,嘴唇发乌,很是憔悴。
      “你若治不好他,我便要你的命!”男子说这话时眼底闪过真切的杀意,手劲加大,许平安不禁哎哟叫痛。他哭丧了脸:“那……那我尽力而为……”
      “是一定治好!”
      “好好,一定……一定!”许平安痛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心想:为何每个要我救人的家伙都是这般凶巴巴的?
      听了这话才满意的青衣男子松开手,将许平安往床前一推,正好撞进展昭怀里。
      展昭眉峰微蹙,睇了青衣男子一眼,隐忍未发。他安抚住惊魂未定的许平安,轻道:“许大夫莫怕,此处不是他能作主的地方。”许平安闻言稍觉心安。
      “大夫先看看病人吧。”
      许平安点头,掀起纱帐探头进去——吓!原来那床上躺着的是一名六七岁的男童!小男孩蜷着身子,圆滚滚的眼珠浸染在水雾中,仿佛随时都会滚下一大滴泪珠来。但令许平安心惊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孩子身上的伤——整个左半脸几乎没能留下一寸完好的皮肤,皮肉翻飞地好不瘆人!
      ——竟是火药烧伤!
      仔细查看,不止脸,颈、肩、手臂、胸口、腿上,也全是灼伤与烧伤。
      再诊脉,许平安忽然“咦”的一声,露出惊异之色!
      青衣男子抢上一步,急道:“怎么?!”
      许平安皱眉,小心不触及男孩伤处,轻轻掰开他下巴,查看过牙龈舌苔,又抬起他的手,仔细观察指甲。
      半晌,他放下小男孩的手,若有所思。
      “许大夫……?”
      许平安迎上展昭询问的目光,表情凝重:“这孩子的外伤并不难治,要命的是他的心疾。”
      青衣男子血色刷地褪尽!
      “心疾?”展昭诧异的将目光转向青衣男子,“文不群,你怎么从未说过你家少爷有宿疾?”
      文不群嘴唇微颤,半晌,才冷冷道:“若我说了,你还会动用与北顾山庄的交情为他找来许神医么?”
      展昭一怔,讶声道:“为何不会?”
      “心疾乃绝症——这样一个孩子,难道对你们还会有意义么?皇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储君,不是吗?!”
      皇——皇储?!
      许平安瞪大眼,脚下发软扑通跌坐在床沿上!
      展昭沉声道:“即便如此,这也是一条性命,展某不会坐视不理!”
      文不群冷笑:“说得可比唱好听!谁能信你?”
      展昭眉梢一挑,似也要发作,但蓦地,却又不怒反笑。
      文不群被他的笑意惹得恼怒:“你笑什么?!”
      “你若不信展某,又为何愿意留在此地?”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没有其他救这孩子的法子!”
      文不群一窒,无话可说。
      展昭放缓语气,“文兄,或许你我立场不同,但目的终究是一样的,都希望孩子早日康复,既然如此,你何不姑且信展某一次?”
      文不群不作声,狠狠瞪着他。
      展昭却当他默许了,转头问许平安:“许大夫,这孩子的病能治么?”
      “啊……烧伤好治……就是心疾嘛……”许平安无奈道,“我没多大把握……”
      “你不是号称神医吗?”文不群闻言不禁发怒质问。
      许平安苦笑:“神医的名头是旁人叫的,又不是我自个儿安的,再说……这世上哪有包治百病的大夫啊……”
      “那治疗烧伤需要什么?”展昭又问。
      “鲜柏枝和香油!越多越好!”
      这回答令展昭与文不群同时一怔。
      许平安了然,笑道:“我知道药方古怪,但这是我常用于治疗火药烧伤的单方,绝对有效。”
      展昭点头,转身离开去准备他要的东西。
      文不群却僵了半晌,一脸古怪表情,问:“……你真是神医?”
      许平安闻言干笑两声,然后,叹气。

      ※ ※ ※ ※※ ※ ※※ ※ ※※ ※ ※※ ※ ※※ ※ ※※ ※ ※※

      更深月色半人家,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木屋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为文家小公子的伤病忙乱。第五宁远却伫立在月亮湾边,静静的凝视水面上随风变换的月影。
      看久了,便有些痴。
      他又想起多年前,与那人一起住在这里的日子。想起,水湾边的那道迤逦纤细的倩影,回眸一笑百花黯,似辛夷如火,若玉兰生娇……美丽的人……
      ……重要的人……
      宁远,宁远,你来追我,唤着他的名字,轻笑着赤脚踩过清澈的溪水,湿漉漉的衣裾贴在纤细的脚踝上,顽皮的人。宁远,宁远,来看我为你种的花,唤着他的名字,温情地注视他抚摸着他的发,暖暖的吻印在他的额上,温柔的人。
      ……这一生最重要的……不能失去的人……
      为何杳无踪迹?
      只余一池水月任他回忆……

      “宁远兄……”
      第五宁远回眸,展昭缓缓行来。
      浅浅含笑:“在想什么?”
      第五宁远默然不语。
      “想琳琅?”
      第五宁远缓缓点头。
      “她如今在塞外可好?”
      第五宁远浑身一僵。
      “宁远兄?”
      第五宁远本来就阴郁的目光更加晦暗,他凝视着展昭,心想:他什么都不知道……
      展昭敏锐的察觉他眼中的波动,诧异道:“莫非琳琅有事?”
      『……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五宁远心口紧缩,阵阵绞痛。他得遵守自己的许诺。因此他摇头:“不。……她过得很好。”为了不让展昭再追问,他转开话题:“那孩子如何了?”
      “许大夫给敷了药,又施过针,现在睡下了。”
      “要什么便告诉我。”
      “嗯。”展昭走到水边,蹲下,用手掬起一捧溪水洗脸。冰冰凉凉的温度正好醒神智——为了防备有人追杀而至,他已有近十日没能好好的合下眼了。起身时却对上第五宁远复杂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怎么?”
      “……今夜好好睡。我在。”
      “无妨,我还挺得住。”展昭道,“何况在那孩子好转之前,我就是想睡也睡不着。”
      第五宁远睇着他:“他不一定是真的。”
      展昭闻言沉默,半晌,他淡道:“不管他是不是皇子,我只知文家血案里有着整整十八条无辜性命——我无法不管。”
      “……为何你同琳琅一样倔强?”
      展昭莞尔:“正因如此才会与她结缘啊。”
      第五宁远却没笑。
      “那你与白玉堂……是否也是如此?”
      展昭一怔。
      “那只小白鼠啊……”刚说出『小白鼠』三字,他便轻轻笑起来。
      似乎只是提到这人的名字便能令他愉快起来。
      “或许正好相反。”
      他微笑着留下这句话,便走回木屋。
      第五宁远凝视他离去的背影许久,目光慢慢落回水面。
      『是这样啊……』
      他若有所思。

      ————————————————————————————

      注:

      ※辛夷
      若为植物名,应是外紫红内白的紫玉兰(木笔);若为药名,则包括了玉兰。

      ※天王殿
      中国古代寺庙的布局大多是正面中路为山门,山门内左右分别为钟楼、鼓楼,正面是天王殿,殿内有四大金刚塑像,后面依次为大雄宝殿和藏经楼,僧房、斋堂则分列正中路左右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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