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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太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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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轰鸣如雷响,冰凉的水珠溅在脸上,穆莳依霎那间从恍惚中醒来,低头看到怀中人白色的大麾微微歪斜露出一抹如雪银丝,悚然一惊小心环顾了四周见众人酣眠,只有一个一两岁的小童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这才松了口气,急忙又将怀中人裹的更严实了些。
她们现在正置身于九曲黄河的大拐弯处,在途经壶口时这艘船受到重创,船舱漏水,现下所有人都挤在船舱外沿的甲板上,瑟缩一夜等待黎明。那小童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只露出一双水晶般的大眼睛,懵懂无邪的看着这恍恍的黑夜,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像是要坐起来,穆莳依无措的看看四周,却无法控制他,只得侧身圈住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大麾中露出一张可以照亮黑夜的面容,穆莳依更为的谨慎的贴近了些,两人四目相对穆莳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银色的双瞳仿佛一把刀可以插进人的灵魂里。“滚开!”冷冷的声音冰珠一样砸在脸上,穆莳依小声道:“你把脸遮住!”
绝世锦脸上浮起一丝怒气,瞳孔缩起,穆莳依又小声的道:“现在未央在我的影子里,你对我施法屁用没有,你以为我愿意对着你这张脸?我宁可去亲一只猪也不愿跟你凑这么近!”
趁着他不能动弹,穆莳依有恃无恐。绝世锦怒气愈盛,忽然那小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沉静的夜里顿时吓的众人醒了一半,穆莳依又急又气低声道:“枉你活了几百年,竟欺负一个两岁的孩子,你活到——”那孩子哇的哭的更响亮了,穆莳依那后半句“活到狗身上”使劲咽了下去,低声道:“你到底想干嘛?”
“到船头去。”绝世锦冷冷的道,穆莳依只得在众目睽睽下艰难的背起他往寒风料峭的船头而去。
绝世锦被未央定住了神力,然而靠神识仍是将穆莳依吃的死死,他伤不了穆莳依便拿其他人泄愤,尚不能言语的小童更是首当其冲。路过壶口时,情势危急处在船中犹如天翻地覆,那小童吓的哇哇大哭,绝世锦一个不耐便使得他只见眼泪不闻哭声,骇的一船人面如土色,以为得罪了河神,此番在劫难逃,幸好未央趁无人注意化去了灾难,才未使得他再添一桩罪孽。
穆莳依半扶着他,让他倚在船头的桅杆上,一缕银色的发丝从大麾中泄出,仿佛暗夜中的一缕月光。穆莳依伸手将发丝拢回大麾中,手边绝美的容颜脱下了冰冷,在无人的角落意外渲染上一抹寂寥和怅惘。他总是用那双看不到影像的眼睛头也不回的注视着远方,固执且决绝,无人能博得他一回顾,爱上这样一双眼睛,该是怎样的悲哀。
穆莳依想起那个永远站在他身后的女子,那日南怀瑾利剑划下,十二杀倏然交织成一张杀气如钩的大网,兜头罩下,穆莳依的右臂应声划开一道血痕,未央心中一急,手指如播琴几道白光瞬间打入绝世锦身体,银白的长发颓然落下,披洒在那缓缓倒下的绝美容颜上。
“我设下天罗罩可抵挡一刻,你们立刻带锦走!”未央双手穿梭结印,一层淡淡的光晕渐渐升起来,太岁退在绝世锦身边拼力抵抗,然而那十二杀似乎盯住了她,一刻也不松懈的聚力攻击。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绝世锦,眼中流露出决绝和不舍,猛的一声清咤黑雾弥漫,一个明亮的光点在黑雾中心缓缓浮起。
“小穆,带他走!”穆莳依耳边响起太岁温柔坚决的声音,紧接着便被抛到绝世锦身边,她慌忙背起他,心中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太岁——”
“请你实现他的愿望,他……很苦。”光点一圈一圈暴涨,穆莳依恍惚看到中心有一个美丽的身影,那光圈泛开十二杀无所遁形,凛利的招式立刻顿了一顿,未央趁此机会卷起两人跳出包围圈,迅速结印。
那光晕如烈日灼灼,马匹嘶叫慌乱,南怀瑾的怒吼,章云苏的叫喊仿佛被一层柔软的屏障过滤了,进入耳中只剩恍惚。圈中那美丽的身影微微一笑,凄然道:“尊上,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穆莳依扳着绝世锦的肩膀哽咽道:“你看她啊,看啊!”
绝世锦漠然不动,那美丽的身影痴痴的望着这边,穆莳依只觉一双红色的眼睛在眼前一闪,白光爆开,再能视物时三人便已在河边。
张惠与朱温已趁乱逃走等在河边船坞,三人横空出现登时将在场的人吓的四下逃散,张惠挟持了艄公,又命朱温换上同样的白色大麾,两艘船在岔路处分开以为掩护。穆莳依担忧夜隐楼的追杀,而张惠只坦荡笑道:“夫君重视之人,惠亦珍视。”
这是一个雄性的时代,而感动总由柔弱给予,穆莳依想起那最后一抹光华,想起那岔路挥别的青山巍峨,想起栖在自己影子中的残破灵魂,忽觉酸楚,我们总是看的太远,走得太急,那些深刻隽远的情感沉默而卑微的埋在心中,不肯说出也无人能懂,就像千年前松林中一滴泪凝成琥珀,这感情默默老成化石,恒久只因为不在,珍贵只因为失去。
看着绝世锦优美的侧脸,穆莳依怅惘道:“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秋风呜咽而过,卷走了她的声音,而她也无心再问,无心的人若能记得,那要将那面容存放在哪里才能鲜活不褪?心如眼一般漆黑空虚,这长生不死便是最重的天谴,身处无间者永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此罪难赎。
两日后船到了济州,一路上又换了数次舟船,再不见追兵,穆莳依仍不敢松懈,在船中待到天黑才上了岸去,未央施法带两人穿过城墙往城中投宿。三人同居一室,小二殷勤的送来两桶洗浴水,门窗闭合后,未央缓缓自影子中走出来,坐到绝世锦身边,穆莳依厚着脸皮在隔间宽衣解带。
中秋一过天气便一日凉似一日,穆莳依脱了衣服给窗棂钻进来的细风一吹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身往那热气腾腾的浴桶中偎去,皮肤刚挨着水面立刻针扎似的窜了起来。
“怎么了?”未央关切的问,穆莳依直打哆嗦道:“没,没事。”
那方才还热气腾腾的水面此刻竟然结了层寒冰!穆莳依咬牙切齿,往另一桶水走过去,一探头那浴桶中竟汩汩的翻涌,若是看也不看的下去,估计立刻就熟了!穆莳依衣衫不整的冲出来,指着绝世锦叫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绝世锦花瓣般的薄唇轻启,冷冰冰吐出一句让穆莳依倒地的话来:“我先洗。”
“你还洗澡?”穆莳依此言一出,绝世锦脸色立刻一沉,“你不用吃饭不用喝水还用洗澡?”
绝世锦虽是活了几百年的地仙级人物,性子却实在没有五十年的涵养,极易怒且记仇,就像一个牛脾气的小孩。穆莳依这话得罪了他,他便又沉着脸不说话了,穆莳依无奈的看看未央:“你先隐到影子中吧,我去叫小二过来,过后你消了小二的记忆便是了。”
绝世锦勃然大怒,一只浴桶嘭的便炸开了:“混账!”穆莳依吓的一哆嗦,又怎么了?未央也脸色古怪的不说话,穆莳依无名火起:“不洗拉倒!我也不洗了!臭就臭着呗!”
绝世锦银发都飘了起来,声音冷的像是一把刀砍在冰山上:“你敢不给我洗?”
穆莳依傻眼的看看未央,未央此刻的脸色古怪的已是纠结,眼看绝世锦又要失控,未央道:“我来吧!”双臂伸开在绝世锦身侧做抱起状,掌中白光隐现绝世锦便悬空在他的怀中了。穆莳依裹着衣服听里面水声窸窣,脑中忍不住的浮想联翩,此人虽老了些,但是那副皮囊想必还是有些看头的……正兀自不怀好意的遐想,未央又虚抱着他出来了,穆莳依眼尖的看到未央脚步不稳,急忙迎上去,未央一个气力不支,穆莳依堪堪接住绝世锦,使出吃奶的劲——还是将他抱趴在了地上。
绝世锦湿漉漉的银发贴在修长光洁的颈上,衣襟半敞,穆莳依头磕在他胸前,毫不大意的看到近在眼前的红樱桃,立刻脸皮发烫,慌不迭的扭过身去欲将他背起来。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扭头只看见一袭银白的羽衣冷清的站在眼前,穆莳依一愣,对上那双银色的眼瞳时顿时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瞬间便清醒了,连滚带爬的躲到未央身旁去了。
“我方才施力过多,现在已经控制不住他了。”未央虚弱的道。
绝世锦似乎在配合未央的说辞,抬步便走了过来,穆莳依看着那银白越来越近然后停在面前,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绝世锦冷漠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答应。”穆莳依莫名其妙的抬头,却见那无神的银瞳并未看着自己,而那视线的落处正是未央欣慰的笑:“锦,这样我才能放心。”继而又道:“穆姐姐,我需要到你的影子中休息,锦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穆莳依正要追问,未央倏的便消失了踪迹,绝世锦坐在塌前冷冷道:“过来。”穆莳依闪的远远的,忐忑紧张,眼看他又要不耐烦,硬着头皮过来,却不料他半依在塌上道:“梳头。”那语气似乎是主人对小狗说:打个滚。
好汉不吃眼前亏,穆莳依拿了木梳凑近,绝世锦又皱了皱眉头道:“先洗干净。”
“……没水了……”另一个浴桶不是给你使性子打破了吗?穆莳依没敢说,绝世锦银瞳盯着她,直看的她心里发憷,才吐出两个字来:“去洗。”
穆莳依委委屈屈的在他用过的洗澡水里洗了,粘了股美男的味道迅速的就出来了,毕恭毕敬的给他轻轻梳着头发,绝世锦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穆莳依手一抖,这,这水里有毒?只听他又道:“我要你去找迷谷,无论如何都要找到。”
穆莳依气结:“……我为什么要替你找这个不知道在哪里的迷谷?”
绝世锦不理会她,继续道:“迷谷为树木,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配之不迷,可找到迷失之路,带其完根回来,可以令谛听角恢复银色。迷谷生于招摇山,往东是杻阳山——”
穆莳依感觉有什么事就要……“杻阳山有兽名为鹿蜀,佩其皮毛,可子孙满堂。”
穆莳依心怦怦直跳:“所以……”
“大周国君身着鹿蜀皮袍,诞下第一子之日,即为大周诅咒破解之时。”
穆莳依激动莫名,半晌又道:“鹿蜀……是鹿吗?”
绝世锦不语,伸手在空中虚画,银色的线条悠然汇成一只奇怪的动物,猛的一看仿佛是一匹有着斑斓斑纹的马,可是又不像,那斑纹看着似乎是……穆莳依脸色发白……是老虎的斑纹……
“它,它伤不伤人?”
“谁不伤人?”绝世锦冷冷的反问。
穆莳依咽了咽唾沫:“我的意思是它吃草还是吃肉?”
“有区别么?”
穆莳依无语,在您眼里那是没什么区别!过会又道:“我自己去?”
绝世锦微阖双目道:“只要你能,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
穆莳依一边思量一边给他梳好头,伺候他睡下,这才想起最关键的部分:“那招摇山和杻阳山都在哪儿?”
“在渤海国境内。”绝世锦说完便再无动静,穆莳依在另一张塌上睡了,心中却仍激动难平,黑暗中,绝世锦悄然睁开无神的银瞳,望着那虚无的黑色深渊。招摇山,杻阳山,确实在渤海国境内,只是不在真实的世界里而已。
当他打开幻境送她进去,他所有的希望便在于等她回来,迷谷树根只能强行令事物恢复到最初模样,却无法持久,他答应了影若自己可以回去,便设法改变命轮使得穆莳依与这个时空再无交集,可是……迷谷,迷谷,倘若她的心意不足以坚定看破迷境,如何能找得到迷谷,即便找到又如何能使迷谷光华四照,使他回去的路显露无疑?
一声乌啼,明霜四野,遥远的洛阳城此时也是夜难眠。太初宫灯火通明,万俟兰洛仍在聚贤殿与众臣商议各省骚乱之事,而太子殿下却在宿羽宫外负手驻足,那高高的楼阁上亮着点点如繁星般的青灯,而那面佛长跪的却是缁衣的章云苏。南怀瑾终无法面对她父皇的畸恋,也终于明白爱上云苏是怎样一种真,怎样一种深,怎样一种绝望,她可以无视性别的天堑,却无法漠视这种爱本身的悲哀和不幸。
那一声声木鱼敲的玉阶生寒,南怀瑾茕茕孑立,任寒霜落在额头眉角。就这样黑了夜,白了天吧,就这样落了霜,白了鬓吧,就这样望着她,此刻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