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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南山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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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红色碎布飘舞中,柳夕颜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然而一双眼睛却无比坚定的怒视着面前红衣的魔鬼。章赟欣喜若狂,往前奔了几步,柳夕颜纤手一挥,两抹银翅蝴蝶再次破空而起,旋转着扑向那袭血红。
章赟飘然闪开,长袖飞出,似乎还在与那两只银蝶嬉戏追逐,柳夕颜扬手接住一只薄刀,揉身欲起,一只温暖的大手缓缓按在她手上,柳夕颜浑身一颤蓦然回头,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激动。百里筠笙笑了笑摇摇头,缓缓站起来,柳夕颜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只握着自己还带着他些许温度的手,心怦怦的好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阿赟,我从来不曾骗过你,这一次也不会。中秋过后,你便能出来了,你若想要这家产,我就尽数给你安排好,若你不要,我就散予百姓。”他恍如未曾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淡淡的道。章赟置若罔闻,捏着柳夕颜一片蝴蝶薄刀,冲她粲然的笑。
“我过几日再来看你。”百里筠笙转身往殿门走去,柳夕颜忐忑跟上。
章赟追上来:“等一等!”两人停下,却见他扬着手中的银色薄刀,热切的看着柳夕颜道:“柳儿,你的蝴蝶!”
柳夕颜大退了一步,隐在百里筠笙背后,章赟盯着那青色的肩膀,面露愠色,百里筠笙伸手去接,章赟足尖一点,倏然退到大殿深处,幽冷的声音从黑暗中缓缓飘来:“好,我就等十五月圆之夜!”
百里筠笙默默的站了会,转身怜惜的看着瑟缩的柳夕颜,温声道:“夕颜,我们走吧。”柳夕颜抬头看着他,微薄的光亮中,那双眼眸仍是如水温柔,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错失了他几年的凝视……
门缓缓开启,两人都微微闭了会眼,东岚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传入耳中:“她怎么在里面?!”
柳夕颜不敢接触他的目光,百里筠笙笑笑道:“你想多了,东岚,夕颜是来找我的。”
“哥哥……”
东岚冷冷走开,百里筠笙无奈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缓缓走进阳光中。柳夕颜轻轻的跟在他身旁,看着阳光下他乌黑润泽的长发,清雅如竹的背影,真想就这样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如果我再没机会站在你温柔的凝视中,那就让我默默的在你身后吧,我不奢望你转身,只要你永远在我的视线里,这就足够了。
三人乘了小舟回到前园,方走到流觞桥有几个婢女远远看见了跑过来禀报,却是万俟兰洛硬要出府游玩,可是他的伤势……几个婢女急的额上汗涔涔,找了一周才找到家主。百里筠笙无奈又往云中庭去了,刚进院子,就看见跪了一地的人,当中站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把玉扇不耐烦的摇来摇去,众人的心肝也随着那金黄的丝络一颤一颤。
百里筠笙一进来,众人都长出一口气,抹去了额上的汗,万俟兰洛挑眉道:“我正好要找你,赶紧给我拆了这包扎,我要出府。”
“殿下出府有何事,或许筠笙可以代劳。”百里筠笙好脾气的笑道。
“不用,我一定要亲自去!”万俟兰洛抬步要走,几个侍卫有跪到他面前。
百里筠笙皱了皱眉,一个家丁附耳过来。原来如此!百里筠笙笑道:“殿下的伤势尚未大好,实在不易攀登奔走。中秋将近,南山寺还有一场更盛大的法会,那时殿下身体恢复了,再去不迟。”
万俟兰洛听他这样说,便知此趟出府无望了,越温和的人越倔强,有一股无声无息却强大的柔韧。当下也不再做什么无谓的抗争,又回到花阴下趟了,懒懒道:“你真要把你妹妹嫁给那个家伙?”
百里筠笙在一旁石墩上坐了,淡淡笑道:“说起此事,她们的婚事定在中秋当日,殿下在此筠笙有幸敬一杯薄酒。”
万俟兰洛斜眼看着他:“我真不明白,你们家的人一个两个都有病吗?”
百里筠笙但笑不语,手指在温热的茶杯上缓缓摩挲,有病……或许罢。
穆莳依和章云苏正热火朝天的在南山上攀登,浑不知百里府的突变,也不知自己走后万俟兰洛是怎样奋不顾身的要追过来,两人说说笑笑互相扶持,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羡煞人的金童玉女,恩爱鸳鸯了。南山并不怎样高大俊秀,之所以游人如织全是托了山中南山寺的福气,这寺中的方丈说禅讲经颇有些道行,每年都有人不远千里前来拜佛还愿,香火鼎盛便在常理。
或许正因此,穆莳依便死活也不愿到那方丈跟前去求签问卦,她害怕那方丈真能看出些天机,万一有些难预料的坏事,恐要伤了云苏的心。因此,两人便辟开人流,上了几柱香便往后山去游玩了,金甲侍卫随行了十几人,先一步往那后山头略略搜查了一遍,便四下散开。穆莳依两人也已习惯,在那山头采花扑蝶摘野果,玩的不亦乐乎。
玩累了,两人奔到山崖边的亭子里吹风,望着远处青山如嶂,大河如带,穆莳依忽然逸兴勃发,清清嗓子,吼一般的唱起来:“我要那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声,火烧龙须三两六,腰粗的牛毛要三根,公鸡下蛋要八个,雪花晒干要二斤,天大一个梳妆镜,地大一个洗脸盆……”
脸红脖子粗的却是在吼秦腔,云苏给她一起声就吓了一跳,前面刚听出些味道,后面却让她笑的前仰后合,直呼肚子疼。穆莳依一通吼完,气不匀,章云苏扶住她,仍是笑,两人搂作一团,笑的像两个小疯子。
亭下的山坡上忽然传来响亮的掌声,两人一惊止住了笑,脸上却未退去笑意,远处的侍卫听见掌声又看见两人笑容可掬的,以为是相识的人,便仍隐在暗处,没有出来。
山坡上茂密的龙须草被拨开,穆莳依先看到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仍在鼓着掌,接着看到一张英气逼人却又妩媚俏丽的脸。那人笑着走过来,朗声道:“这位兄台好文采,这一番豪气豁达真是让小弟听的畅快!”
小弟?穆莳依一下子就对这个人心生好感,或许是那眉眼间的英气,或许是那不如自己的乔装,女扮男装,果然还是自己专业!见穆莳依笑意温和,章云苏和善的冲那人笑一笑,忽然又眉梢一挑道:“还有位朋友也出来吧,这山上官差多,莫要给人误会了。”她这本是一片好意,草丛中却闪起一道寒光。
穆莳依沉下脸道:“两位若不领情,便请往别的山头去吧,若是一时冲突伤了两位,在下可担当不起。”
话音刚落,那草丛中一震,站出个挺拔伟岸的男子,惊喜道:“穆恩公!怎么是您呀?”
穆莳依一愣,那女子也是面露讶色,三人齐齐往他脸上看去,那人又奔过来几步,穆莳依拊掌大笑,当真是无巧不成书:“朱温?!你怎么在这儿啊?!”
此人正是穆莳依和南怀瑾在星津渠救下的朱温,听得南怀瑾将他打发到边陲去开金矿,穆莳依还好生愤怒惋惜了一阵子,没想到还能再见,而且还是在大周腹地长安。旧识意外重逢格外欢欣,穆莳依将二人迎到亭中,上台阶时,朱温却微微躬身稍错一步,让那女子先行,那女子也是坦然接受,似乎平日里已是习惯平常,穆莳依眼波流转,只做无视。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此还能见到朱兄,实在是意外惊喜。”穆莳依笑着将朱温介绍给章云苏:“云苏,这是朱温朱兄,是我在洛阳的旧识,你可称他一声兄长。”
章云苏乖巧的叫了,朱温急忙还礼,穆莳依又道:“这是内子,朱兄叫她云苏便可。”
此言一出,朱温惊讶惶恐,章云苏却是措不及防,登时羞的满脸通红,想也不想的捶了穆莳依一拳,穆莳依顺势握住她的手,那两人会意的一笑,章云苏更是眼也不敢抬了,那女子轻轻一笑,撇开话题,拱手道:“在下张惠,今日有幸见得穆兄如此英才,真是一大乐事。”
穆莳依一愣,继而厚着脸皮微笑道:“哪里哪里,张兄言重了。”
朱温听得那女子报上姓名便担忧的急掠了穆莳依一眼,看她脸色如常,方放下心来。穆莳依却无意般的眼风在那女子双手上一扫,那双手虽不是肤如凝脂,却白净光滑,若说这是一双毁掉的手,实在牵强。如此,这女子并不是朱温的爱人了,这名字只怕也是假的,心中想到此处,又莞尔一笑,谁都有些个秘而不欲宣的隐私,马甲又怎么了,自己还不是也用着?
当下抛开其他只作他乡遇故知的畅谈,那女子显然也是个见过大风浪的,说起话来自有些天生的大气和豪洒,不多会,穆莳依便与她交谈欢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穆兄谈吐儒雅风趣,天南地北皆有所通,定是历练丰富,到过不少地方。”张惠英姿勃发,钦佩道。
穆莳依笑道:“也不是很多,天南地北也就十来个吧。”此话一出,章云苏也替她脸红,总共才几岁啊,天南地北十几处?要知道,从最北的幽州到最南的南越,只是舟车跋涉也要半年,不谦虚也罢了,怎好意思吹牛皮呢?
穆莳依丝毫不觉众人眼神中的窘色,转而说起海南岛的椰子树来,说那椰果硬如石头,要拿榔头凿开。张惠也撑不住了,讪笑道:“果然是神奇,在下孤陋寡闻了。”
“错不在你,是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过于简陋,若可坐地日行三千里,叫国民们见识见识大洋彼岸的异域风情也不可知。”穆莳依说到兴头上,大是感慨。
三人这时已是脸色怪异,一头雾水了,张惠神色尤其古怪,只觉方才穆莳依指点之间仿佛是自己夫君模样,那语气那话语惊人的神似,半晌道:“穆兄所言和在下一位朋友倒是不谋而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穆兄所言这些,又如何能实现呢?”
穆莳依也颇感兴趣:“哦?还有这样一人吗?若有机会,我定要结识一番!这些现在看来恐是痴语,但是终会成真,那时候,我们甚至还能上到那九万里高空,奔到月亮上呢!”
“穆大哥!”章云苏想起穆莳依说的她来自另一个时空,兴奋道:“这真的会实现吗?飞到天上去?”
“一定会的!”穆莳依从未觉得梦想如此之美妙,在她所处的那个想象匮乏的年代,想象中的瑰丽梦幻似乎已经不再属于平凡人,只属于某一个卓越的天才。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缺,什么都有天才替他们想象并达到,在万能的全自动力支配下,人们如提线木偶渐渐缩在灰色的世界中枯萎成茧,想象是什么,是那九万里高空被遗忘的惨淡星辰。她忽然明白为何许多人会幻想穿越到古代实现自己宏大的梦想,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想象和可能。
穆莳依因为热情双目熠熠闪亮,章云苏望着她满面的憧憬和仰慕,张惠也在含笑的凝视中陷入了自己的深沉思念,朱温皱眉扫视着三人,忽觉自己仿佛被一堵看不到的墙隔在她们之外,或者是在隔江的山头毫无办法的看着她们陷入痴人的迷梦。
朱温看着张惠脸上露出的恍惚温情,烦躁的咳了一声,三人醒悟过来相视一笑,朱温越发烦闷,拱手欲言,忽听暗处的侍卫一阵呼喝,树木间有人影杂乱腾跳,紧接着便传来刀剑铿锵之声。朱温长身而起,手往腰间按去,张惠出手如电,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朱温沉色警惕坐下。
章云苏也斜身护在穆莳依身前,只是她却不怎么担心,暗中的侍卫有十好几人,那刺客却只有两三人,且明显不熟悉地势,一交手便处于下风,不过几招便落荒而逃。侍卫们身负守护之责,是以并不追击,只派人告予长安太守唐费廉缉拿,散开戒备圈往小亭罩来。
刺客逃走,侍卫靠近,一切太平,穆莳依还未松下气,朱温忽然刷的横刀拦在亭前,侍卫大惊,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公子,你先走!”朱温目光寒冷,沉声道。
张惠蹙眉看看穆莳依,缓声道:“将刀放下。”
朱温不解,穆莳依只得出声道:“你们不必紧张,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朱温恍然,拱手道歉,然直起身来却仍挡在张惠身前,穆莳依眼神微冷,不欲多言。
为首的侍卫躬身道:“下官守卫不当,公子受惊了。”穆莳依挥挥手,示意无妨,众人退开。
四人再次坐下,却无话可讲,张惠笑道:“在下不识公子贵人,方才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穆莳依微笑:“穆某实不敢当,方才畅谈张兄也定是人中龙凤,倒是我手下粗鲁,冲撞了。”
朱温眸色一紧,那张惠却是面色如常,穆莳依看在眼中更觉无趣,拱手道:“今日一见,当真是缘分使然。在下暂做客百里府,两位若在长安盘桓,当有缘再见。”
“百里府?!”朱温脱口而出:“穆兄和暮江王是何关系?!”
穆莳依微微不悦,淡淡道:“无关,同在百里府而已。”眼角余光却敏锐的捕捉到朱温和张惠两人眼中一霎那微妙的眼神交换,当下拱手道别,携章云苏下了山去。
“这两人真奇怪!”骑马并行在城中,章云苏忽然撇着嘴道。
“哦?云苏也觉得这两人不寻常吗?”穆莳依狭促的看着她,章云苏脸一红转过脸去,穆莳依哈哈一笑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张惠,是个女人!”
“啊?!”章云苏腾的扭过脸来,满脸惊奇。“你怎么知道?!”
“我——”穆莳依本想说我就是个中好手,话到嘴边发觉不妥,打个哈哈道:“我就是知道!”
“原来如此……”章云苏沉思道:“怪不得那朱温拼命护她。”
“不然。”穆莳依悠悠道,“他们之间恐怕另有文章,我看那刺客不是冲我,而是他们。不过……”章云苏扭头看她,“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只有一点,倘若他们当真是你所说的关系,那这个朱温,我却当真是白救他了。”
“为什么呀?”章云苏被她卖的关子勾引的受不了了。
“因为我所知道有一个女子,绣技天下无双,为了他却自毁双手。”穆莳依眼眸深深,章云苏心头一震看着她,“得此爱,是他三生有幸,他若不懂珍惜,便不能宽恕。”
“可是……”章云苏仰头喃喃道,“如果朱温爱的不是她,是别人,是那个女子呢?”
“尽管如此,他也先应对那个为他失去一切的女子负责,人活一世,总该有个先后之选,先要珍惜爱自己之人,才有资格去追求自己所爱。”穆莳依望着远方,淡然含笑,似乎在说着她自己坚持的信念,身旁的少女却眼睫颤抖,陷入沉思中。
马蹄得得踏上流云道,早有奴仆抬了软兜在一旁等候,两人下了马来,乘上软兜,过门廊时有门仆呈上一物,却说是有位蓝衣的白面书生特嘱咐转呈圣子的。穆莳依奇怪,自己在这里还有人来找,难道是些胆大志傲的地方官员?手里捏着锦盒掂了掂,没有打开。
到了主院中庭,两人下来在花廊间悠悠的闲走,穆莳依随手打开锦盒,只见内有一封信笺和一个锦囊,拆开信笺扫了一眼,顿时愣住,章云苏走了几步不见身边有人,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穆莳依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脸上的表情如梦如幻似喜如狂,两指将那信笺捏的发皱,浑身抖的像风中的枝头叶。
“罗睺哥哥……”章云苏担忧的唤道。
“云苏……”穆莳依缓缓抬起头,眼眸发亮如燃着火,“我,我——”她激动难言,扬着手中的信笺。
章云苏抬手探身去看,忽然斜地里窜出一道绿影,劈手将那信笺夺了去:“先给我看看稀奇!”这肆意无赖的大笑却是万俟兰洛。
穆莳依喜极生变,下意识跳起一步去抓,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刷白,章云苏怒起,纵身一跃在万俟兰洛展开信笺的同时将它扯住。两人互不相让,只是瞬间的力争,信笺撕拉裂成两半。万俟兰洛攀柱逃开,一边却恶意将那信笺前一半的内容大声读了出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章云苏一愣,更是恼怒,足尖一点正要纵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穆莳依恢复平静的声音淡淡道:“那是我送给云苏的诗,如今有人为我接上下半阙,倒是要感谢殿下金口代为朗读。”缓缓将章云苏手中下半截信笺接过,强自镇定的瞥了一眼,眼中突然迸发的光彩连万俟兰洛也为之一惊,然而还有何喜悦比得上他乡逢知己?穆莳依已经顾不上掩饰了,脑中只无限回味着落款处那几个洒脱俊雅的字——东方玄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