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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63 ...

  •   体检结果大部分都要等几天才能出。
      回家路上照旧是任宣和开车。遇到第二个红灯的时候柔嘉瞟了一眼中央扶手箱,然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按开。
      里面是一些证件,摆得整整齐齐。她想确认的东西放在最最角落,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瓶子。

      任宣和转头看她,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阿柔……”
      柔嘉拿起那个小瓶子,对着阳光看标签上的字。
      她对医学一窍不通,之所以知道劳拉西泮,是因为沈广雅的遗物里有一瓶。还没来得及吃完,人就突然走了。

      “你还在吃吗?”她问他。
      红灯变绿,任宣和松开刹车,轻轻地慢慢地回:“医生说先不要断。”
      柔嘉想起他们在北京吵架的那个晚上,任宣和都没有转过来正对着她。
      她始终只能看见他佝偻下去的背,那个时候是很疼吗?还是很晕很闷?到底是什么感受呢?
      他好像都没有提过。
      连药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吃。

      柔嘉现在才觉得她真的有点迟钝,对什么都不追问。任宣和轻而易举瞒过她一切。
      她喉咙有些干涩,“平时什么时候吃药?”
      “一般在公司,午休的时候。”任宣和语气很淡,“在家的话,就睡觉之前。”

      过去半个冬天了,柔嘉都没发现过。
      要避开她太容易了。一天大半时间她都在上班,休假在家也有开不完的会。
      工作占据崔柔嘉生活的百分之八十,剩下二十她又分给任宣和多少?
      她自己心里清楚,很少的。

      她要顾着崔观鸿的病,要管怀孕快九个月的沈莞,琐事一堆堆压在肩头,就分不出心思给任宣和。
      所以他什么都靠自己熬过去,什么都不告诉她。

      柔嘉食指长指甲磨着拇指指腹,晶亮的蝴蝶羽翼在皮肉上刮出一道淡淡的痕迹。
      “你会去复查吗?”她问。
      任宣和点头。
      “那下次我陪你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柔嘉静悄悄,没了声音。
      一直到车子停进地库,任宣和顺手帮她解了安全带,正要退回去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逼仄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他和她频率相似的心跳声。

      “我要看你病历本。”
      任宣和无奈叹气,“看看看。”
      “以后吃药不要躲着我。”
      “好,不躲了。”
      他摸摸她卷曲的发尾,“别多想了,上楼吧。”

      元旦休假最后一天,柔嘉一个人开车去探望崔观鸿。
      崔观鸿照旧是那副枯老黄叶的样子,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两颊和眼窝都深深凹陷,说话时声音颤得停不下来。
      柔嘉帮他倒杯水。崔观鸿接过来,喝一半撒一半,床铺湿了一小片。
      邱素梅匆忙拿布来擦,问柔嘉:“没溅到你吧?”

      柔嘉摇摇头,“没有。”
      崔观鸿颤巍巍把杯子放到床头,露出个尴尬的笑,“我应该是到头了。”
      邱素梅动作停了一下,“瞎说什么!”

      “我身体什么样,我自己知道。”崔观鸿一边咳嗽一边说,“能熬过冬天就是万幸了。”
      柔嘉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
      毕竟崔观鸿整个人身上刻着行将就木四个字,她也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到底还是个淡漠的人,即使这段时间和崔观鸿关系缓和,也只是见他没几天好活了,不想再揪着从前的事让他死也死不痛快。

      邱素梅退了出去,虚掩上门。
      崔观鸿靠着床头,进气赶不上出气。
      他一只手垂下来,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声音弱到听不见了。

      “阿柔……爸爸有几句话,就趁着今天跟你说了吧。”

      柔嘉面无表情,“不急着今天。”

      “急的。”崔观鸿揪紧被单,“今天不说,你下次过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普通家庭的女儿此刻应该承诺一句我明天再来,但是柔嘉说不出口。
      她甚至心绪很平静,堪称冷眼旁观。

      崔观鸿仰头大口喘气,说一句话停半天。
      “我卡里还剩下不到三万块钱……可能也比不上你一个月的工资,但是你拿去买件衣服什么的也是好的……”

      柔嘉很利落地拒绝:“不用了,你留给邱阿姨吧。”

      崔观鸿摇摇头,“这套房子是她的名字。”

      但柔嘉也很坚持,“她给你治病花了不少钱,一套没还完贷款的房子留给她,她以后的日子也很辛苦。三万不多,但好歹也是一点帮扶。”
      崔观鸿睁着眼睛,还是不肯答应。
      末了柔嘉不管他,径自把崔观鸿床头柜那张银行卡放回抽屉里,“三万块钱对我来说没用,但是邱阿姨应该需要的。”

      说完她就走了。
      崔观鸿在身后气息微弱地喊,阿柔。
      柔嘉都没管。
      她隐约有种预感,或许她很快又要别上黑纱。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任宣和挽着袖子正在熬汤。
      “回来了?”
      “嗯。”柔嘉闷闷应了一声,又叫他,“任宣和。”

      油烟机轰隆的响声慢慢停了下来。
      柔嘉手撑着下巴,“年前你有空吗?”
      “小年夜开始休假,怎么了?”

      “陪我去趟公墓吧。”柔嘉轻声说。
      厨房里连叮叮当当的声音都停了,隔很久,柔嘉才听见他说,好。

      沈广雅走后,柔嘉从没给她烧过一张锡箔纸。她留下的二十万被好好封存在原来那张卡里,柔嘉一分未动。
      这么拧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天。
      柔嘉带着任宣和寻到沈广雅墓前。

      方碑上印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时沈广雅还年轻,还不曾尖酸刻薄歇斯底里像个疯子。
      她在照片上有些腼腆地笑,戴着一副银边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温和的书卷气。

      任宣和凝视那张照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广雅真容。这个疯女人年轻时的样貌和气质,和沈柔嘉居然如出一辙。

      柔嘉低垂眼眸,把路边买的一捧黄花放到墓碑前。
      她轻声说:“这张照片是她二十七岁拍的,那年她刚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也刚刚生下了我。”

      那年一切脏污的事情都还没发生。沈广雅和崔观鸿,一对意气风发的年轻高材生夫妻。他们刚拥有了漂亮可爱的女儿。
      可惜生活不是刻板的温馨剧目。
      乖巧温顺的三好学生会是潜在杀人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也可能转眼倾塌,情人分离爱人反目,不过是世事变易的沧海一粟。

      懵懂的小孩子还没上幼儿园,无知无觉里成了大人分家的牺牲品。

      周围有人化锡箔,滚滚浓烟被风吹过来,柔嘉拿大衣袖子挡了挡,没挡住。
      她眼眶被刺激得发酸,喉咙干涩,不受控制地呛咳出声。
      任宣和轻轻拍她后背,替她挡着呛鼻的白烟。

      高亢响亮的哭坟一声接着一声,有人喊阿妈,有人喊阿姐,普通话上海话搅成一团,嘈杂得像招魂。
      柔嘉裹紧黑色大衣,勾勾任宣和手指,一边咳嗽一边拉着他离开,“走吧。”

      任宣和抽几张纸帮她擦干净被烟灰刺激出来的眼泪,哄着问她:“回家?”
      柔嘉眨眨眼睛,眼眶还是酸痛,她低声回:“我想去沈广雅家看一看。”

      那是车子很难开进去的老小区。
      任宣和车牌张扬,车子在小区门口曲里拐弯的逼仄通道里艰难前行时,惹来一圈人好奇的目光。
      “就停这儿吧。”柔嘉指指路边一个空位,“前面也不好进去。”

      任宣和依言照做。

      小区楼道是老旧的声控灯,跟冬眠了似的,跺得鞋底碎了都不见得能叫醒。
      柔嘉从挎包里翻出钥匙,上了岁数的铁门一打开,刺耳的吱哑声余音绕梁。

      老式长条灯管一闪一闪,按了开关之后得老半天才能稳定亮起来。
      整间屋子很旧,但是很干净。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却也摆得整整齐齐。
      任宣和环顾四周,想,阿柔是用了心的。

      她是没办法爱沈广雅,像一个女儿依恋自己的母亲。
      但是她起码很珍重沈广雅的遗物。

      柔嘉撩起大衣袖子,回头对任宣和说:“我收拾收拾东西,快过年了,照理应该大扫除的。”
      任宣和走到她身边,拿起阳台洗衣台上的抹布,“一起。”

      老房子热水供应慢,凉水打在任宣和手背,他冻得指尖发僵。
      柔嘉伸手想接过来擦窗,被他躲过去。
      她也不执拗,自顾自拿了苕帚扫地。

      有几个箱子摆在衣柜上面,柔嘉够不到,任宣和就帮她搬下来。
      “都是各种版本的教材,西语的。都挺老了,好多都是90年代的。”
      这种地方清洁阿姨也难照顾到,落了满箱子的灰,还有天花板掉下来的墙漆。

      柔嘉戴上手套口罩,坐在床边一本一本擦。
      她管一箱,任宣和管剩下的两箱。
      柔嘉擦着擦着灰就忍不住翻开书,98年版的西语基础教材。
      新旧世纪之交,她还不满三岁,话都说不清楚。
      沈广雅那时候就抱她在腿上,教她念咿咿呀呀的外文音调。

      任宣和凑到她身边,“这么复杂,看不懂。”
      柔嘉吸吸鼻子,“那我教你啊。”
      “好啊。”他认真了似的,“那我们带几本回家里,明天柔嘉老师就给我上课。”

      柔嘉低下头嘀咕,我才没时间。

      任宣和笑笑,伸手拿起埋在最底下的一本。
      结果夹在里头的一片白纸飘飘摇摇落下来,正掉在柔嘉脚边。
      她一心看书,没注意,他就顺手捡起来,才看第一行字,神色就不自觉怔住了。

      柔嘉察觉到他不对劲,笑着问:“怎么了?被人下定身咒了?”
      她有点近视,弯下腰去看他手里那张纸——

      “临终胡言,一梦浮生。
      2018年春,广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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