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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7 ...

  •   血脉最能轻易绑架一个人一辈子。柔嘉听着电话对面邱素梅哭诉的声音,如是想。

      “……以前你爸爸也不至于连点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但是前两年给你在青阳买房子,他这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还卖了他原来的那套房子。我们俩呢,现在住在郊区。
      “生病这些日子,这两年攒下来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郊区那套房子靠我的工资还贷款。柔嘉啊,要不是走投无路,我真的不会求到你跟前的……”

      邱素梅撂下最戳人心坎的几句话。柔嘉沉默地挂断。
      她降下车窗。前两天刚下了一场连绵的雨,风里带着潮气,凉凉地扑到脸上,顺着领子钻进心窝。
      她一会儿想,不是应该的吗?
      崔观鸿从小到大没养过她,没出过一分钱,送她一套房子难道不该是应有的补偿吗?
      可是狠心没多久,又想起青阳这两年的房价。

      崔观鸿包揽了首付和大半贷款,绝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小数目。
      她和崔观鸿之间谈不上什么亲情,单从金钱利益来算……
      柔嘉清楚,是该还的。

      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她这本烂得出奇罢了。
      崔观鸿和沈广雅是两把埋在她身体里二十六年的刀,不拔疼一辈子,拔了顷刻失血而亡。
      爱也爱不起来,恨又恨不彻底。
      做子女最悲哀的事,无非就在这里。

      柔嘉缴清手术费,又预付了住院费,坐在崔观鸿病床边上,看着他颤颤巍巍帮自己削苹果。
      他手实在太抖了,一颗苹果削得坑坑洼洼,一半果肉都进了垃圾桶。
      崔观鸿尴尬地放下刀,“这个不好……让邱阿姨帮你削一个吧,这个我吃。”

      病房面北,有些阴冷。柔嘉穿得单薄,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她朝邱素梅摇摇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崔观鸿撑着身子坐起来,“哎,阿柔啊……”
      柔嘉提包站着,正要转身,“怎么了?”

      崔观鸿嘴唇张合,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慢点开车,回家早点休息啊……”
      柔嘉垂眸,本想直接走,末了还是留下一句:“知道了。”

      邱素梅追出来送她,想握一握她的手,抬到一半还是放下。
      “谢谢……真的谢谢……”邱素梅低着头,颤抖地不停重复。她头发半白,干得像一团枯草,几根纯黑的老式发卡歪斜地夹在鬓边。
      邱素梅大概太累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一边仰倒。柔嘉有心扶一把她,她却已经靠上墙,自己站得稳当。

      柔嘉收回手,“那我先走了。”
      邱素梅抹了把脸,整整头发上的长夹子,“我送送你。”
      “不用了。”柔嘉拒绝得很利落,“他手术那天,我……”

      邱素梅有些殷切地等她的后半句。
      但柔嘉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

      手术费是笔不小的开支,之后还有漫长的疗程。病痛就是这样,生病很痛、开刀很痛、治疗也很痛,但是家人为了那笔钱低声下气想尽办法又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最痛最痛。
      有人背了一辈子的债,拆东墙补西墙,零落地过剩下的几十年。这还是好的。还有很多人就这么放弃了,不治了,任这条命一点点流逝。
      生病是从剧痛到虚无的过程,掏空病人的身子,掏空家里的房子、车子、银行卡,甚至是一口锅、一个床垫。

      柔嘉正看着卡里的余额,忽然有一通电话进来。
      是顾言辞。

      “崔阿柔,新车我帮你挑了几款,四十万上下,跟你预算差不多。有空咱俩去看看呗?”
      柔嘉呼吸声变得特别轻,她回话回得很慢,“等等吧,先不换了。”

      “怎么了?前两天才说想换新车,咋又不要了?”
      她伸手捞过副驾上的外套,盖在身上,“就是懒得换了,明年再说吧。”

      可惜顾言辞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这也不麻烦啊,我都挑好了,你只管付钱不就得了?”

      柔嘉耐心耗尽,干脆挂了电话。

      医院离家里很近,但现在正逢晚高峰。足足二十分钟,柔嘉才开出去两公里,一眼望过去全是车。车头连着车屁股,像一排挪动的蚂蚁,黑压压的,盖住城市天际线,遮挡金红色晚霞。
      柔嘉心口闷得厉害,太阳穴动不动就跳,大概是最近觉少咖啡多,身体又跟她抗议。
      她跟着车流,堵在医学院门口。

      这里最不缺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扎堆在路边等车时也能笑起来闹起来,鲜活又明朗。
      柔嘉无意间扫过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烫成小卷的头发,俏生生的圆脸蛋,挂着明媚的笑。

      那天地库里,任宣和对面的那个女孩子,原来还只是个学生。
      难怪,活泼又鲜妍,像二月份的迎春花,是一种不经风霜的,最纯真的漂亮。
      卷发的女学生一边笑,一边打着电话,不时露出嗔怪娇纵的神色。挂断电话后,旁边人还揶揄地看她,用手肘戳她。

      这种场景,在学校里太常见了。
      年轻人谈爱,热烈又羞涩,抱着最坦荡的英勇,朋友的调侃是最纯粹的祝福。

      她在跟谁打电话呢?
      柔嘉不能免俗地想,会是他吗?

      如果是他,那他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才会让这个女孩儿又羞涩、又欣喜,一副陷在爱情里的盲目姿态呢?

      心绪不能控制地翻涌、发散。
      直到后面司机探出头大吼一声,“走啊!”,柔嘉才反应过来,前路已经疏通。
      她该走了。

      第二天上午,她给盛屿人事打了一通电话,说想尽早入职。
      原本她的假期还有半个多月,原本她也不差这一个月的工资。

      但爹要治病,人要吃饭,二十六岁的崔柔嘉总得对生活低个头。
      -
      任宣和回医院那天,上海下了大雨。突如其来,倾盆而下,浇湿了十万行人,所有人狼狈地挤在医院的狭小屋檐躲雨。
      只有任宣和真的要进去。
      他撑伞穿过拥挤人群,医生护士都是老熟人,引着他往最高级的咨询室去。

      但他其实只是来开一副药。
      楼医生潇洒签下大名,把单子递给他,“行了,交钱去吧。”
      任宣和熟练地接过来,“谢了。”
      “客气什么。”楼医生躺在办公椅里,“说真的,宣和,你真就光吃药,不跟我聊聊?”

      “挺好的,没什么好聊。”任宣和淡笑着回,云淡风轻,看不出一点点的破绽。
      楼医生故作夸张地嗅了嗅,“你知不知道,你一进来,整间办公室都是黑咖啡的味道。”
      任宣和捏着单子的手指很轻微地一颤。

      “我猜猜呢。你是不是夜里又靠吃药睡觉,白天清醒不过来——又或者是头痛这样的副作用,就只能靠黑咖啡吊精神?”
      楼医生抱臂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看穿一切的架势。
      任宣和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坦然回:“差不多吧。”

      楼医生盯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宣和,我还是希望你休息休息。”
      任宣和没回话。
      楼医生两手背在脑后,抱怨道:“……你说你有的是游戏人间的资本,非要做这个苦行僧,图什么呢?”

      任宣和避重就轻,调侃他:“楼老师,你们做心理医生的,不该对病人这么说话吧?”
      楼医生闻言尴尬地摸摸鼻子,“那你跟普通病人也不一样啊……”

      任宣和不多留。再好的医院也是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他在英国在上海都闻遍了,还是习惯不了。
      他匆匆缴费拿药,正要离开时,却听见医院屋檐下的挤逼人群里,传出一道半熟不熟的声音:
      “任宣和!”

      他一回头,看见江颖宜就这么大喇喇闯进雨里,奔到他伞下,头发上一串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肩膀。
      太猝不及防。
      女孩子眼睛特别亮,淋了雨还是笑盈盈的,“又遇到你啦!”

      任宣和把伞往她那里偏一点,自己却退后半步,半个身子浸在雨里。
      江颖宜自顾自兴奋地说:“我在这里实习,今天好不容易早下班,还下了大雨,本来以为要等好久才能回家,没想到这么巧!”
      她从下往上看他,诚恳的、湿漉漉的,尤其在雨天,几乎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招数。
      “能顺我一程吗?我们学校很近的,你也知道……”

      任宣和避开她的眼神,却也不好在大雨天把一个学生丢在大街上。
      直到坐上车,江颖宜才问他:“你今天怎么来医院了?身体不舒服吗?”
      任宣和随口扯谎:“没有。我来探病。”

      江颖宜“哦”了一声,又问:“我可以放歌吗?”
      任宣和两手握紧方向盘,手背青筋突起,“……随意。”

      哀婉的调子又流出来。
      任宣和已经把歌单翻遍听烂了,几乎每一首歌词都能倒背如流。
      他从这些或温柔或绝情的词里,窥探着七八年沈柔嘉的幽微心思。

      伴着温柔流淌的曲调,江颖宜侧头靠上车窗。
      她盯着任宣和侧脸,眨眨眼问他,你谈过几段恋爱啊?

      任宣和遇着红灯,踩下刹车。歌词恰好唱,沿途红灯再红。
      他声音有点轻,很朦胧,像一团握不住的云烟。
      “一段。”

      江颖宜顿住了,过好久,她才接着问:
      “谈了多久啊?”
      “……三年多吧。”

      江颖宜嘟囔了句,这么久啊。

      任宣和听见了。他垂眸补了句,也不久。
      他总是嫌那一千个日夜太匆匆,快到他来不及想出留住她的办法,她就被他丢在大雪漫天的首都机场。

      江颖宜视线转向车载屏幕上的歌词,“这些歌,是她挑的吧?”
      任宣和沉默一刹,还是点头。

      江颖宜目光暗了下去。
      她没有再问,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也许沈柔嘉留下的歌单是最好的答案。

      车子停在医学院北门。江颖宜很安静地离开,她回头和任宣和说再见,憋红了脸,在淋漓的雨声里,鼓足勇气留下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换个人重新开始啊?”

      任宣和看着斜斜织成的雨幕,轻声提醒她,风太大了,快回去吧。

      与此同时,电话响起来。
      “宣和,你要的那枚戒指,品牌给你复刻好了,隔天有人送上门,记得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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