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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 ...

  •   香港,中环街区。

      在中环中区警署附近是一水的高级寻欢场所,摆花街、威灵顿街到荷里活道,林立五花八门的妓院与酒吧。其中,摆花街是西洋高级妓院的集中地,恩客进入妓院前,习惯买花束送给妓院姑娘,故吸引一众卖花小贩前往摆摊,摆花街也因此得名。

      叶先生今天约了人在摆花街的一间酒吧见面。

      甫一进入摆花街,便见街边站在些异域面孔的吧娘和□□在招揽恩客,她们普遍身材娇小但丰满,眼球颜色深,颧骨凸,毛发浓重,估摸着是些越南和菲律宾籍的女子。在这里,洋人是消费的主力军,他们是夜幕下的主角和王,而那些穿着清凉的□□围着他们打转,极尽谄媚之事,以求交易尽早达成,那些洋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般,他们手里晃着酒杯,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性.欲写在脸上,他们戴着名贵手表的手总能够准确地滑向□□柔软的腰肢。

      在叶先生眼里,这里仿佛是一处野生丛林,所有雄性动物受他们的性冲动驱使行事,处于相对弱势的雌性动物依附前者的资源求得生存,无关风月,也不艳情,纯粹是赤.裸的交易罢了。

      若不是这里是外国人的天堂,势力复杂,不易被敌人提防或发现,叶先生根本不屑来这种地方。

      为了伪装自己,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洋人驰骋的天下,叶先生合群地挑了一支花,走进了事先与人约定好的酒吧。

      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随手将那支玫瑰花放在桌面上,点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边喝边等前来赴约的同志。

      这座不夜城,刚夜幕降临便预热着凌晨的狂欢。

      酒吧里纷扰嘈杂,在老派摇滚乐中弥漫着呛人的酒精和烟草的气息,叶先生不禁厌恶地抬手捂鼻,似乎对萦绕周身的香粉和酒精味很是不喜,他兀自暗暗啐了一声,打心里觉得香港的红灯区根本没办法和上海滩的媲美。

      “这位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叶先生闻声抬头,见是一个穿着香槟色露背长裙,手里晃着酒杯的舞娘,来者估摸着比他年纪大些,个子不高,身形瘦弱,肤色不白,五官五大三粗,并不秀气,强势又不经雕琢,一双眼睛在艳丽的妆容加持下有种霸道明艳的美,精致的打扮给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钝和憨的气质里注入妩媚,她明明不是场子里最美的舞娘,但却鲜明夺目。

      “我等人。”叶先生了无趣味地敷衍了一句,微微侧过身来躲避她的搭讪,已有委婉拒绝的意思。

      “黎小姐。”

      叶先生见是朋友来了,顿时有种逃出生天的释然感,他冷眼望了眼那搭讪的舞娘,可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先生。”

      两人似乎认识。

      陈先生抬手摘下头上的毡帽,颔首微笑道:“我看乔治先生正在找你呢,他要是等急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那位黎小姐冷哼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耷拉在臂弯上的披肩,朝路过的酒保招手示意,“给陈先生和他的朋友来两杯威士忌,记我的账上。”说完,她摇曳着窈窕勾人的腰肢朝舞池中的洋人堆走去,独留一阵袭人的香风。

      “你认识啊。”叶先生抬头眺了眼在洋人堆里混的风生水起的黎小姐,不由轻轻皱眉。

      “她姓黎,是摆花街这一带有名的舞娘,那些洋人都喜欢找她陪酒。”陈先生随口聊了起来,纯属当个笑话说给他听罢,“她是个越南人,能在洋人堆里混出名头的东南亚籍女子少之又少,若不是有点姿色,又颇会为人处世,在中环这带外国人做主的地方又怎能活长久。”

      陈先生回头望了眼,给叶先生引荐道:“那个英国人乔治,是警署裁判司,黎小姐在他身边很得脸。”

      叶先生点点头,对这点桃色新闻并不感兴趣,他凑近些许开始同陈先生沟通正事,而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然落进了黎小姐的眼中。

      彼时新中国已经成立,各地已经解放,唯香港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受洋人统领管制,叶先生被安排来到香港继续潜伏工作,为今后收复香港做充分准备,而如今香港的权力中心溃烂腐朽,洋人和国人狼狈为奸,搜刮民脂民膏,从黄、赌、毒中获得的赃款高达10亿港币。警界贪污胃口之大,令人触目惊心,贪污腐败导致整个社会秩序的混乱,民众的不满情绪也愈演愈烈,贪污在香港权利中心中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晚上睡觉、白天起床刷牙一样自然。

      叶先生和陈先生则是负责收集情报,充当远在对岸的耳目喉舌,打散他们的利益联盟,为今后收复香港做足准备。

      陈先生在香港蛰伏多年,才在英国警察地位最高,印度籍警察次之,华人警察地位最低,连同样的持枪执法的权利都不能享有,只能依靠警棍执法的中环警署混出点名头,现在是个见习督察,在英国人手下听命工作,是比较接近的权力中心的人物。

      而叶先生在洋人居住的九龙塘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小酒庄,卖点烟酒为生,能从中刺探到不少核心情报。

      “下次碰面就不要再来这儿了。”谈话完毕,叶先生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换个清净点的地方。”

      陈先生噗嗤笑了笑,饶有趣味道:“之前听何先生提起过你,说你是个少年老成的,一开始我还不信呢,你说你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怎的这般死气沉沉的。”

      叶先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被酒吧的嘈杂音乐震得头皮发麻,疲倦地揉揉太阳穴,“这儿吵得声儿都听不见,怎么谈事儿。”

      “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陈先生又让酒保添了杯酒,笑着解释道,“中环的摆花街接待的都是些洋人和有权势的国人,像平民水兵只能去湾仔的一楼一凤,这儿是敌人的肺腑之地,不深入刺探怎么能一击即中呢?我们毫无准备,双眼皆盲,双耳皆聋,怎么做上峰的眼睛和耳朵。”

      陈先生这话说得没错,他们站在外围,根本没办法得知权力中心的情报。

      “这儿不比上海滩,是自己人之间的游戏。”陈先生幽幽叹了一声,语气里颇有思乡的忧愁,他稍微缓了缓,才继续道,“这是香港,想知道洋人的游戏规则,咱们就得加入进来。”

      说完,陈先生拍了拍叶先生的肩膀,戴上毡帽潜入人群中,仅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歌舞升平,撩人夜色之中。

      叶先生在中环附近晃荡了一会儿,才坐上电车回到九龙塘。

      “跟了一路了,差不多了吧。”叶先生冷不丁地开口说了句话,慢慢侧首望向离他不远的人影,“黎小姐,玩跟踪玩的开心么?”

      黎小姐嘟囔一句说没劲,扶着把手摇摇晃晃地朝叶先生走去,她扬眉打量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我出酒吧我就知道你在跟着我了。”叶先生对她没有好脸色,挪回了视线看向车窗外,“黎小姐不应该坐电车回家啊,你的老板们都这么不绅士的么?”

      “他们临时有事要回去办公,自然没时间搭理我。”黎小姐没再像在酒吧时那样裸露香肩,将披肩裹住了线条出众的上半身,似乎同车上的普通女性一般模样了,“你刚来香港吧?从没来过摆花街?”

      叶先生不是很想理她,但出于礼貌还是随便敷衍了两句,“上海刚开始打仗我就来香港了,有些日子了。”

      “上海人啊。”黎小姐好像对这个地方很有兴趣,“之前有个上海来的商人,他跟我说过你们上海的女子特别美,是不是真的。”

      叶先生沉默地陷入回忆中,他的心里就藏着这么一个美人,碧玉妆成,如同水墨点画中的天仙人物,一双眉眼秀丽,气质清婉柔顺,眸色略淡,似两颗透明透亮琥珀珠,清澈见底,眉细若柳叶,写尽悲欢忧愁。

      “是,很美。”

      黎小姐摩挲着下巴,从他迷离的神情中嗅到了不平常,“你有家室了?”

      叶先生皱着眉看她,干脆承认,“有了。”

      “你夫人一定很美了。”黎小姐深邃的眼睛在暗夜中像一颗黑曜石,灵动又挟着些许妩媚情意,“但你的夫人,应该不在了。”

      这话一出,等同于在叶先生心口狠狠戳上了一刀,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对她的敏锐观察力很是好奇,但同时被她的过分直白冒犯唐突,情绪瞬间大起大落,让叶先生有些经受不住。

      “你我同病相怜,算是苦到一起去了。”黎小姐眼里闪过一丝愁苦和悲哀来,她扶着把手望向窗外飞快闪过的光影,唉声道,“我的未婚夫也不在了,死在了战争里,而我呢,生不如死,在这座香艳鬼域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叶先生心有分寸,便不再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免得再勾起伤心事来。黎小姐很快缓过神,抬头望了眼站牌,而后大声朝司机道:“下个站有落!”

      黎小姐扯扯叶先生的衣袖,颔首道:“长夜漫漫,一个人也是无聊,我请你吃宵夜吧。”

      “不用了吧…”

      还没等叶先生拒绝,黎小姐就拉扯着他下了车,离开了物欲横流的云巅之上,声色犬马,人声鼎沸的老街区才是香港的灵魂之处,夜晚少不了大排档了,凌晨时分仍可以看见三五个人坐在一起开心地聊着天,时不时的还互相碰下杯子,冰凉的啤酒泡沫在腔壁中炸裂蔓延,瞬间冲刷掉一日的疲倦劳累。

      黎小姐带叶先生在一家大排档落座,点了正宗的避风塘炒蟹、椒盐濑尿虾和煲仔饭。两人坐在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一方天地下,仿佛在世外桃源般,外面的勾心斗角和阴险硝烟都与他们无关。

      伙计拿一本过期日历,一支长不过大拇指的铅笔,问:“后生仔,想吃点什么?”

      “菠萝油。”

      “喝什么?”

      “鸳鸯。”

      这时,黎小姐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说:“崩沙腩煲,再来两瓶啤酒。”

      叶先生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拒绝,就任黎小姐点菜。很快,伙计端着一只沙煲上桌,里头肥瘦相间的崩沙腩和萝卜闷得喷香,滋滋冒着热气。

      “他们家崩沙腩很好吃的。”黎小姐给叶先生倒上一杯冰啤酒,她笑道,“知道你们上海来的都是太子爷,吃香喝辣惯了,吃不惯大排档吧。”

      叶先生点了根烟,眼前烟雾缭绕,浑然没有听她打趣开玩笑的心情,他满脑子都在想着任务,想着何时能够功成身退,想着何时才能回家。

      回家?也是可笑。

      他现在哪里有家可回。

      “吃完赶紧回家吧。”叶先生拿起桌上的冰啤酒一饮而尽,“晚上不安全。”

      “□□哪里有家啊。”黎小姐往碗里夹了一只蟹腿,毫无形象地吮吸蟹肉,“一楼一凤听过没?风月大厦里一个房间有一个□□,十几平的房间就是陪客的地方了,那种地方能叫家么?”

      四方四正的棺材屋锁住了琦年玉貌的失足女子,房间逼仄,侧墙小小开一扇窗,窗外间就是蓬勃繁忙的世界了,是她们无法企及的世界。

      叶先生哂笑,“是啊,没有家了。”

      他将烟头摁死在一只破烂瓷碗里,伸手搜寻口袋,掏出另一包香烟,再点燃。

      后来,叶先生没再摆花街出现过,就像一抹鬼影般,人间蒸发了一样。

      黎小姐有时能碰见陈先生,便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叶先生的事。陈先生自然不会跟她透露分毫,只告诫黎小姐不要动任何心思。

      “他心里有人,一个谁也不可能代替的人。”

      其实,也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严重,也没有日思夜念,辗转难眠。

      只是偶尔会想起她。

      在经过活色生香的红灯区时,在春来花开时,在绵绵阴雨时,在无数个细小而又平凡的瞬间时。

      他很想她。

      他的梦中人,心尖子。

      梁小姐。

      这个名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可能,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她了。

      除了他,还有已经销声匿迹,远走天涯的江小姐。

      没有再记得她了。

      所以,他要活下去。

      -

      最近香港不太平,时不时就会上演警局和□□街头搏杀的场面,洋人乐于见他们窝里内斗,只要不是捅了天大的窟窿都懒得插手,正好给了叶先生他们喘息和活动的时间。

      陈先生将收集好的证据一如既往地送到组织根据地的西饼店,叶先生也如约前往领取情报。

      他买了两块蓝莓拿破仑,情报就夹在甜腻诱人的卡仕达酱和饼皮之间,悄无声息,天衣无缝。

      叶先生接过打包好的拿破仑,朝伙计默然点了点头后便径直走出了西饼店。他搭上了回家的电车,甫一下车就嗅到了诡异的气息。

      九龙塘附近多了不少巡街的警察。

      叶先生一向见惯了这种场面,表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怪异,他装作无事般走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光明磊落。

      奇怪的是,有两个一胖一瘦的警察像是盯紧了他似的,吹着口哨追过来说要查他证件。

      叶先生在香港是有正当职业和身份的,根本不怕他们查。只是今天气氛实在诡异,他心中警铃大作,突地闷头向前跑。

      有警察似乎察觉到叶先生奇怪的举动,一胖一瘦两个警察按住警帽跟上了他,胖子追得面色惨白,留住最后一口气吹响了口哨。

      叶先生拐进了人来人往的老街区,转过弯又来两位印籍警察继续追,

      叶先生反应极快,左转进入街区,这里灯市嘈杂,车水马龙,人多的前胸贴后背,可警察跟鬼影一样永远贴在背后,让叶先生头疼的很。

      突然,一双手将他从庸庸碌碌的人流中扯走,将他拐到了逼仄无人的小巷子,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没有了踪影。

      劣质的香水和香粉气息,缠绕着上好的威士忌味道,一双猫眼般的眸子圆溜溜地盯着他,像是在觊觎属于自己的猎物。

      “黎小姐,你又跟踪我。”

      黎小姐没有搭理他,不问缘由,拉住他离开了这个纷扰之地,这次带他去了闹市中的冰室。

      “老细,两碗细蓉,一碗走青,再来一打啤酒。”黎小姐熟练点单,并示意叶先生落座,叶先生冷着脸,半信半疑地打量她。

      黎小姐瞄了眼他护在身后的那盒拿破仑,看破不说破,只莞尔笑笑,干脆道,“这回可是我帮了你,你想怎么报答我呢?我再不济也在洋人那儿有点脸面,你应该不想我把这事儿捅到洋人那儿去吧。”说着,她举着啤酒罐送到他唇边。

      叶先生低头接过啤酒,忍一时退一步,撬开瓶盖,默默无声饮尽,勉强平复一肚怨愤。

      “这还差不多。”黎小姐满意点点头,兀自拿起筷子搅拌着热腾腾的汤面,“你们这种人呐,我见过太多了,上海来的商人里十有八九都是有身份的人,那些英国饭桶呐,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所以看你不顺眼就会想逮你。”

      叶先生眉头锁的更深。

      “今晚入睡明天都不知道在哪儿醒,值得么?”黎小姐往嘴里塞了一个云吞,边咀嚼边抬头看他,“先生啊,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若人人都明哲保身,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还有救么?”叶先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面,声音闷沉,脸色铁青,“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懂什么。”

      “是啊,商女不知亡国恨嘛。就连我一个外籍女都知道这句诗。”黎小姐自嘲道,“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名利双收,活的坦然,这就很好。”

      叶先生勾了勾嘴角,叹息道:“很好么?”他干脆撇掉身上的绅士风度,直戳她心窝子,他的声音冷下来,暗含愠怒,“你十五六岁就来到香港,你那位在义勇防卫军中未婚夫在保卫战中惨死。而你为求生计只能卖身,从一楼一凤做到摆花街的交际花,在这三年零八个月[注]里,你经历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应该不用我一笔一划帮你写出来吧?或许你觉得你现在吃香喝辣,活的风光,可跟你一样沦落风尘,但活的不如你的女子,她们觉得活的好么?”

      黎小姐被他的话堵的说不出话,气的浑身忍不住颤抖。叶先生无心查她,更无心冒犯,可他心情不好,黎小姐还火上浇油,怪不得他不留情面,不懂怜香惜玉。

      “是啊,是啊,可比起死,苟活也是活着嘛。”黎小姐眼里尽然是凄惨,她也是这个乱世苟且偷生的苦命人罢了,风光靓丽都是给外人看的,她从湾仔爬到中环,中间经受过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你这种可怜人,但尽管他们再可怜,心里也始终装着家,惦记着国。”叶先生攥紧了拳头,默然垂下眼睛。“他们跟你不一样。”

      “是他们,还是她?”黎小姐一向惯会看人脸色,揣摩人心,叶先生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词一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不是我打听到的,是我自己猜的,想来你那位心上人也同我一般身不由己吧,只可惜她死在阴谋和硝烟里,没能活到海晏河清的今天。”

      叶先生没有回话,抬头直勾勾地看向她。黎小姐双眼凹陷,嘴唇鲜红,眉心眼眸写满艳俗,一眼即知她个花样百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名利场里如鱼得水的交际花。她粗鄙轻薄,不讲礼数,光有美艳皮囊,内里却是空洞无物的木头。

      而她,不是这样的。

      她和他一样,有忠诚的信仰,有为之奋斗,光荣崇高的理想。

      “我说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要紧。”黎小姐将最后一口面嗦完,优雅地掏出帕子擦嘴,“今天我帮了你一回,所以这顿,你买单。”

      叶先生垂下头,阴沉地睨了眼黎小姐离去的背影,最后只剩下一句无声的叹息。

      最近英国人开始大肆清理渗透进军队警署的各势力间谍,叶先生受到组织信息,要求他们静默不动,等待时机。

      叶先生一如既往地开档做生意,时不时地看看周围动静,也时不时地和周围街坊邻居打打唠嗑。

      他就这么看着这个世界,如此的肮脏,腐朽,让人生厌。

      他的小酒庄对面是一家老夫妇经营的老式冰室,他们家的黄油多士在九龙塘颇有名声,老夫妇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支撑着这家小酒庄,不时地也接济他关心他。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刚打仗的时候就来香港了,在湾仔那里跟阿爹开了家烟酒铺为生,那里水兵多,生意也好,赚了些钱后就来九龙塘开了这家酒庄,可惜阿爹命短,没能过几天好日子就走了。”

      这段话叶先生背到入心刻肺,任谁问起他的生平他都能自然地说出,有时候他自己都恍惚,到底哪一段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他不知道。

      他早就迷失在隧道里了。

      “你阿爹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过得好好的,一定会很安慰的。”老阿伯端了盘新鲜出炉的黄油多士给他,很是怜爱地拍拍他的肩膀。

      叶先生看着搁置在桌上的黄油多士,一滴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这种短暂的温存在这个乱世中,弥足珍贵,不可多求了。

      他唉声叹气,拿起黄油多士就往嘴里塞,抬眸间他便看到黎小姐扭着腰肢从石阶上缓缓走来。

      叶先生嘴里的黄油多士瞬间变得苦涩难下咽,他暗自腹诽,这女人简直比女鬼还难缠。

      “来一斤黄酒,有什么推荐么?”

      叶先生指了指身后的牌子,“状元红,女儿红,即墨老酒,吴宫酒,同里红,有三年陈,五年陈,十年陈的,要哪种?”

      黎小姐还没有喝过,努努嘴道:“你觉得那个好喝,你就给我舀那个吧。”

      叶先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给她舀了一斤三年陈的同里红,“洋酒喝腻了?”他伸手接过黎小姐递过来的大洋,“黄酒可不适合配法餐。”

      “狼心狗肺,我救你一回,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叶先生干脆不搭理他,继续坐在柜台前拨弄算盘,查看账本。黎小姐趴在窗台盯着他看,叶先生生的清癯俊秀,是真正有风骨有气派的男儿,不似香港时下的男子,大都努力向洋派靠拢,开口闭口就是洋腔调,不三不四,不伦不类。

      妩媚夜色中,妙龄舞女那如新月弯弯,悄悄上扬的嘴角,泄漏了她藏不住的心事,可他从不正眼看她,只能任情意肆意生长,生根发芽。

      叶先生不知道黎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他理完账本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霓虹华灯照亮半边天际,盘根错节如老树的老楼旧区在光影下勉强路过真面目来。他打烊收档,坐电车到聚兴糕点买了两件蓝莓拿破仑,回家前还在楼下士多买了一包烟,抽了好几根才上楼。

      他站在窗台下,映衬着窗外的光拆开点心包装盒,拿出藏在里面的情报,他拧眉掠了一眼,随后就丢进了烟灰缸里,任残留的火星侵蚀薄纸,燃成灰烬。

      黎小姐从乔治先生的宅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倚靠在路灯下抽烟,是乔治打赏她的洋货。她日日陪着那堆洋人夜夜笙歌,喝酒卖笑,指尖鲜红蔻丹久未打理,如同老旧斑驳墙皮一样。她看着无边的黑夜,忽然间发笑,最后慢慢颓软瘫坐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顺着眼尾细长如丝的皱纹,慢慢滴落。

      她回想起叶先生讽刺她的那番话,只觉得自己可笑。的确,她只是表面风光而已,在洋人眼里,她就是廉价的玩物。

      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香港,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希望,没有信仰,庸庸碌碌,只求苟且生存。

      真是悲惨又可怜。

      -

      洋人的搜捕行动愈发频繁,在港的不少同志都相继被捕,据点也被端了好几个,叶先生的酒庄最近也被洋人巡捕盯上了。

      被察觉的过分突然突兀,叶先生怀疑组织内部出现了内鬼。

      为求保证安全,叶先生切断了与上峰的联系,搬离了九龙塘,去了深水埗。

      深水埗有不少从移民逃难到香港的上海人,叶先生在这儿才勉强找到一点儿思乡的慰藉。

      平静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终究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宁静。追查间谍的洋人巡捕很快就查到了叶先生新的藏身之地,更加印证了他内心的猜测。

      叶先生只能东躲西藏躲避洋人巡捕的追查,在中环摆花街他再次遇到了黎小姐。

      黎小姐知道了叶先生的遭遇,将他带回自己的容身之地躲避风头。她住在著名的风月大厦,香艳鬼域,眼前一张弹簧床,架子上是堆满衣裙化妆品,三十瓦小灯泡下,点缀监狱般逼仄的房间。

      房间里里烟与香粉的气味混杂,带着一股腐烂,挑拨着叶先生本就拉扯到极致紧绷的神经。

      “你住这儿吧,我到隔壁凑合就行。”黎小姐开始收拾自己的房间,给叶先生辟出一方净土来,“最近洋人发了疯似的报复反扑,你没事不要出门,我已经跟楼里的师奶阿姐打好招呼,一日给你送三餐到门口,等风声过了你再找后路吧。”

      黎小姐的周到简直出乎叶先生的意料,他只是不解,自己一直对她冷眼相待,她又为何要帮他这个亡命之徒。他站在一旁,眼眸略带深意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轻浮,打扮艳俗的女人,问道:“为什么帮我?”

      “图个心安,图个念想吧。”黎小姐疲惫的脸上漾出几分笑意,她将衣服全都塞进自己那老旧的皮箱子里,“你说得对,我这半辈子都不是真正的活着,现在我想活的有意义一点,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叶先生拧了拧眉,而后轻轻勾了勾唇角。

      “你有你的信仰,我也想活的有希望,有信仰。”黎小姐低眉浅笑,勾勒艳丽的眼尾多出几毫清澈的笑意,“我也不知道我该信仰什么,也懒得花时间去试错,所以干脆把你当作我的信仰好了。”

      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愚蠢。

      叶先生一笑置之,没有继续搭话。他活在阴诡之中,仅仅凭着所谓信仰蛰伏在黑暗里,他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平白无故却成了别人的信仰。

      “你休息吧。”不消一会儿,黎小姐将逼仄的房间收拾整齐,她眷恋地望着坐在木凳子上的叶先生,再不舍地关上房门,将那些门外的莺歌燕舞,靡靡之声隔绝起来。

      黎小姐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支柱,真的将叶先生当成了碌碌生活中的一点希望。她今天不用陪客,到点就下班去给叶先生买晚饭,可惜街市最有名的白切鸡不到六点就卖光,黎小姐排半小时结果空手而归,多多少少失落,临走时不忘给老板塞了包烟,让他明天把最好的那只给她留起来。

      好不容易今天不用陪客,叶先生却不见踪影,黎小姐面对一桌饭菜食不知味。她灰心,又不禁担心,叶先生外出不知会不会撞见巡捕,那么她的心血和谋划都付诸东流,她自认没那么多本事护得住他一次又一次。

      叶先生约了何先生在文武庙碰面,何先生刚从上海回来便知晓了香港最近发生的事,查内鬼的事他会尽快给叶先生消息,让他最近都不要露面,所有情报流通全部停止,等待上峰指令再做打算。

      洋人抓不到人,气急败坏,只好就罢。何先生暗地里查了一通,终于将藏在身边的白眼狼揪了出来。到底是朋友的背叛,终究不可以原谅,叶先生二话不说就举枪枪毙了卖国求荣的内鬼陈先生。

      “人居高位,就是容易利欲熏心。”何先生并不惊讶叶先生的做法,只是唏嘘地摇头叹气。

      叶先生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陈先生,掏出那只金色打火机点了根烟。何先生扫了眼他的推盖打火机,一眼就认出那是旧人的物什,他道:“我会安排你回上海的,香港你不能留了。”

      “我不想回去。”叶先生将抽完的烟在红砖上摁灭,头顶的霓虹照亮他隐在黑暗中的脸孔,他低声道,“刚来香港的时候我很想回去,但现在我很害怕回去,上海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叶先生早就已经麻木习惯了不能做自己的日子了,他活着,是为了信仰活着的,这里是属于他的生死战场,他做不到庸庸碌碌过一生。宁愿为了理想千疮百孔,光荣牺牲,也不要平平淡淡活着。

      而且,他早就忘记该怎么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他都已经忘了,他是谁,他叫什么,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梁小姐牺牲之后,你变了很多。”何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面显疲态的年轻人,“最近不要轻举妄动了,等我交代好上海那边的事情就回来接你回去,人这一辈子,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随后转身走近昏暗小巷之中,黑暗慢慢吞噬他略显消瘦的背影。

      黎小姐等他回来等到了晚上十点钟。

      叶先生推开房门便看到那桌她亲自置办的丰盛晚饭,白切鸡拼叉烧,一条生猛鲜甜的蒸海鲈,还有一煲老火汤。

      “你…”叶先生有些讶然,看向褪去浓妆艳服,难得素净的黎小姐,“我有事出去了,不好意思。”

      黎小姐并未愠怒,只是勉强勾了勾唇角,端起盘子缓缓起身,“没事,我把菜拿去热一热吧。”

      他侧身给她让道,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那锅汤跟在她身后,往厨房里去。

      一桌饭菜热了又热,再好吃的珍馐味道都大打折扣。叶先生很给面子地吃了很多,肥瘦相间的叉烧正合他口味,有点像苏式红烧肉的口味。黎小姐见他吃的开心,坐等两时辰的失落瞬间消散,她给他盛汤,便道:“本来打算请你和陈先生一起到酒吧吃饭的,店里来了几支还不错的红酒,但我到警署去问说陈先生出任务了,真是没赶上时候。”

      叶先生面容不改,埋头扒饭,“没事。”他夹起最后一块叉烧塞进嘴里,“已经麻烦你很久了,又怎么好再让你破费一支红酒呢。”

      黎小姐脸上的肌肉不经跳了跳,从他这话里嗅出几分告别的气息,“怎么这么说呢,我说了,帮你是为了图个心安,图个信仰,我自己开心,又怎么能算麻烦。”

      “我终究不可能永远躲在这儿的。”

      叶先生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眼含清泪的黎小姐,他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她轻施薄粉,略勾细眉,浓烈的眉眼竟有些柔情温婉。

      “下个月,我就回上海了。”叶先生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从腰间掏出一把军刀,“谢你这些时日的关照,还有之前的救命之恩,金银财帛我给不了你,我身边只剩下这个了。”

      这还是他在上海完成任务,授衔嘉奖时收到了礼物,虽然不起眼也不值钱,但它锋利又称手,倒很适合女人防身所用,叶先生将刀留给了黎小姐,算是给她留个念想,也给自己在香港的这些年留下个完美句号。

      黎小姐接过了刀,欣喜地收好,“那这顿饭就算是给你践行了,祝你心想事成,前途无量。”

      “祝国家昌盛,也祝我们越来越好。”

      -

      叶先生是在某日的凌晨离开的,连最后的告别机会都没留给黎小姐。

      他们二人像是达成了默契,默认了这场短暂的绮梦已经走向终结。黎小姐决定辞了这份看人脸色的工作,拿了积攒半辈子的大洋给自己赎身,剩下的刚好够她盘下一家小店铺糊口。

      她觉得叶先生说得对,表面风光有什么用呢,活的心安理得才是最要紧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叶先生会是在一个雨夜里。

      寒潮南下,春寒料峭,雨下了一夜又一夜,眼见没有客人帮衬,黎小姐便打算趁早打烊收档回家做羹汤罢。甫一拐出街市,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街口的公告栏前,她好奇钻进人群里查看,便见叶先生的照片高高贴在栏上,下面一行字公告着警署的公文,称叶先生一行人皆是乱港分子,共.党分子,意图扰乱分裂社会,破坏租界安宁,今已被杀处置,以儆效尤。

      公文终究是虚假的,叶先生死在了被洋人巡捕追杀的途中,在湾仔附近的港口被人割了喉,面朝港口倒在了石阶之上。弥留之际,他吃力地睁着眼睛望着海的方向,喷涌而出的血液很快就染红了衣襟领口,疼痛感彻底麻木了神思与四肢,他只能痴痴用力睁眼再望一眼这个世界。

      终于,到了这一天。

      叶先生终究没能等到落叶归根那日。

      他望着大海的方向,水汽弥漫模糊了海的尽头,他看着一艘艘归港的渔船,独留他一人的残躯永远腐烂在阴暗的小巷之中。

      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再次睁眼时,或许已经熬到黎明了。

      叶先生慢慢闭上眼睛,松懈下浑身力气,他觉得身体绵软,再无束缚,仿佛坠入大海之中,呼吸渐渐被窒,没了气力。

      他好像看见有人在朝他招手,像是许久不见的久违故人。

      是她吧,应该是她了。

      徽南,徽南,是你来接我了,对吧。

      你看到了吧,我们的理想终于都实现了,所以现在,我来陪你了。

      我们终于过上,我们想要的日子了。

      [注] “三年零八个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军事占领香港的时期,香港人俗称这段时期为“三年零八个月”。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无名》在香港上映,所以就补上一节关于叶先生的番外啦,灵感是来自程耳导演在采访中透露过的叶先生的原本结局,是一个狠狠的大BE,加上我现在刚好在香港读研,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就写了这篇番外。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情节,大概就讲叶先生在香港继续潜伏时的迷茫与困顿,作为卧底漂浮半辈子,他为了视线理想,有无数个身份,却没办法再做真正的自己,这也是令人惋惜和尊敬的地方。黎小姐则是梁小姐的另一面,虽然二人的选择不同,但在动荡年代却没有对错,黎小姐也是另一个梁小姐,终于梁小姐想要的平淡安稳的生活。最后的最后,叶先生的死其实也算解脱了吧,没有了枷锁桎梏,他在另一个没有战争的和平世界里终于可以只做自己,不是高级秘书,不是进步青年,不是杀手,他只是叶先生了。
    最后,感谢大家喜欢这篇番外,《无名》永远值得多品味,友友们有机会要来香港看《无名》呀!港版《无名》比内地版多了十分钟未删减的!
    下一篇文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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