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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 ...

  •   三个月后连怀安走镖回扶风镇。
      旅途艰险,折损好些刀手,她便同总镖头一同点算抚恤分到未亡人手中。忙了半日出来,发现弟弟牵着一头小毛驴,不知在那棵死胡杨下等了多久。
      “娘怎么了?”她将褡裢甩上牲口背,垂眼见长安手中一挂药材。
      “前些日西京来信。她看了后整宿睡不着,醒着也总皱着眉头叹气。这不就犯了心口疼。”
      怀安摸了摸弟弟的头,道,“我去骡马市给你买些糕点。”
      远远瞧见西市沿街一排低矮铺子疏疏落落地上了灯火,连怀安心中也略感踏实些。连秦氏见女儿回来,脸上虽不见得多高兴,嘴里也嘟嘟囔囔地抱怨,一个女儿家正正经经地嫁人不去,偏偏要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可手上还是利索,点火生灶,张罗着做口热吃食。
      连长安也在一旁凑趣:“姐姐不在三个月,冷菜冷饭地也就打发。我几乎不记得娘还会做炒菜呢!”
      连秦氏故意板着脸,戳了他头一记,“好小子,读书是让你成旁门左道的吗?”
      边关苦寒,八月飞雪。三人围坐在一块儿,都算是热热闹闹地过了节一般。连怀安常年不在家,心中总有愧疚。这会儿恨不得多替她分担些,于是手上不停着。却就着昏黄灯火打发长安睡下,连秦氏在隔壁房间唤她:“怀安,来给你爹上柱香。”
      “是。”她擦了擦手,知母亲有话对自己说。于是拈了上好黑方,在父亲排位前叩头,祷祝:“女儿这趟走镖极为顺利,愿爹爹在天之灵保佑连氏满门平安。”
      她娘在后头,倚这桌沿,手上握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暗暗拭泪道:“若是你爹爹还在,怎么会让我们三人沦落到如此地步。”
      怀安不知怎么安慰,只得将装了八两碎银子的钱袋塞入母亲怀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我如今这么辛苦,也希望长安他日后能够有出息。”
      “是了是了。”连秦氏自做针线的箩筐中取出一份信笺,教怀安看:“这是西京裴家来信。”
      “上头说什么?”仿佛粘着某些不愿接触的脏东西,连怀安屏住呼吸,厌恶地都不想看一眼。
      “裴东云如今是当家了。他修书致函,希望我家既往不咎,完成你们二人延宕的婚事。”
      连怀安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算是微笑,“哦?如今的连家,拿什么同裴家交换?”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连秦氏讪讪,口气凉凉,“裴东云说是愿意娶你为正妻。”
      “倒也算是个重诺的男人。”怀安原以为自己跑江湖这些年,也算是被历练得波澜不惊。此时却起身,在狭窄的屋子中来来回回地走,“新君登基,朝廷大赦。我们连家虽不是生生世世的贱籍,但若想要重返当年荣光,还得贵人鼎力帮助。而西京裴氏,却是好了不能再好的选择。”
      这些话原本是连秦氏想好劝服女儿答应的,如今统统被说出来,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怀安,你可答应?”
      “……”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昏暗中似有叹息,“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桩没头脑的婚事,由于当事人的不讲究,也就遂愿定下。
      扶风镇小到一夜之间就将“连怀安要嫁西京贵人”的消息传遍。次日她去镖局交还物件,一路可以低调,破帽遮颜,却还是被无所不能的三姑六婆围起,指指点点。
      “呀,这就是连嫂子家的怀安?”
      “可不是?十年前她老子犯下案子流放到这儿,没过多久咽了气。我还替她娘说过亲事,就给东街的老张家。呀呀个呸的,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呢,抓着扫把将我赶出来!”
      “这连怀安可是镖局那男人堆里打滚出来,二十四岁残花败柳,谁知道每次出去都有些什么勾当?亏得西京的老爷们还要。”
      “就是那股子风骚劲儿呗。哎,不对”黄婶子一拍大腿,生意也不做了,拔脚跑去找媒婆,“今后她兴旺发达了,这弟弟连长安可是个宝贝。我得给我闺女说亲去。”
      ……
      怀安穿了流言蜚语过去,一路朝南到了镖局。照例打开门,冷冷清清地做生意。上了年纪的总镖头似乎知道她要来,正泡了茶等她。
      怀安摸出令牌,又解下配件还给总镖头。而对方点点头,既不请她坐下,也无其他关怀言语。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关内?”
      “快了,约莫还要准备上一个月。”书信已经发往裴家。而怀安并不准备在此处苦等,而是收拾了包袱前去黄泉关内,一路上京。
      还有一封银子。
      “这银子不是我给你的。”总镖头推了推,“是老姜头。”
      怀安皱眉,“说书的那个?”
      “正是。他央我求你,若是上路就带上他走。”总镖头抓抓后脑勺上几茎花白头发,有些尴尬,“我也告诉他你一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同新嫁娘一起上路总不合适的。可老姜头很固执,反复说若现在还不走,怕是孤魂就要在扶风一辈子。他想回去,看不到南塘的杏花微雨,也要死在老婆孩子一道的地方。我有点感动,所以……”
      “其实没有关系。”怀安点点头,大方地将那些银子纳入怀中,“就当我卖总镖头你一个面子,走最后一次镖。”
      “打住!”总镖头急急忙忙喝止她,“接下去的话是我们这一行的忌讳,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怀安点点头,抱拳施礼后离开。她原想去老姜头那儿探个究竟,却最终放弃。且不说周身乏得紧,在这一路东归,即使顺利也得三个月的时间。若是她想,自然能够从老姜头的嘴巴里挖出故事解闷。
      从比较明亮的室外回到昏暗低窄的室内,眼前有瞬间无法视物。可偏偏有澄澄的金色光芒在闪动。

      怀安自然认识连秦氏手中握着什么,但绝非什么好记忆。
      当年抄家,缇骑放火焚烧将军府,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带出来。只有这件新做好的红色嫁衣,云锦鹤暗纹,泥金缀成大朵西番莲图案,怀安爱不释手,于是披在身上,三九寒天浇了一桶水,冲了出来。
      母亲早就哭得跪倒在地上,昏迷之前死死拽住怀安的红衣袖,凄厉道:“留着这个又有什么意思!这辈子还有什么机会穿用这玩意儿。”
      却不曾想到命运翻云覆雨手,居然被等到这如梦似幻的一日。
      这件嫁衣外,连秦氏勉强凑了些首饰头面给怀安。款式都旧了,嵌的宝石也大多不见,聊胜于无。
      终究到了出发那日,也是离别。连秦氏一早起来梳洗头面,换了喜气的装扮,又打水替怀安装点。母女二人对着一面铜镜,离愁别绪,都是看不出表情。
      怀安强笑道:“今年也是二十四岁,也不知裴郎看到我是否嫌弃老了。”
      “我的女儿又怎么会输给西京贵姬。”连秦氏手势熟练地替她挽出发髻,即使无人欣赏,“我只怕你会吃苦。”
      “刀上滚过也不过如此,裴郎府中会比塞外大漠更可怕不成?”连怀安转过身,牢牢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我离开后,会有弟弟照顾你。”
      仿佛已做好永不回头的决绝准备。
      连秦氏点头,又突然将梳妆台上的剔红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把匕首,装饰繁复,妖娆无比。
      “你父亲已经不在了,若他能够看到你嫁人,必定十分欢喜。”连怀安定定接过匕首,突然抽开,耳边是锋锐刀刃特有的尖啸声。那雪亮光芒,又仿佛照入心中某片极为黑暗的广大角落。
      她突然有些明白,其实母亲一直以来,都了解自己的心意。

      老远就看见老姜头抱着不灰不蓝的包袱皮,蜷缩在墙根等着自己。一双浑浊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射人群,稍不留神还以为他全瞎了。
      怀安才来扶风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那总带三分凄凉的琵琶曲也甚少流转在白玉楼。
      镇上很少有人知道老姜头真正的名字,就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岁数。仿佛大部分中年人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这般老朽,够搂着背,在白玉楼宾客前穿梭,希望有人呼喝一声:“老姜头,弹一曲儿来听听!”
      他也不是本地人,来历却有好几种说法。最传奇的莫过于曾经贵为教坊首席乐师,可自由地出入宫廷,皇帝心爱的妃子随着他的弹奏翩翩起舞。
      却不知为何沦落此处,先是做了信客,而后则是同三流伶人那般讨生活。
      每个人活得好或者不好的人,人生其实都很精彩。
      怀安解开另外一匹骆驼,扶老姜头上马。他不说感谢,却微微眯着眼打量,问道:“连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去?”
      “西京裴家。”
      “哦,是老朽糊涂了,可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是新嫁娘的模样。”
      “的确,或许我年纪大了些。”
      “不,不是这个,而是你整个人的感觉都很奇怪。”
      连怀安摸了摸袖中那把匕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笑。
      “要送你如黄泉关,然后才是我的婚礼。还有很长的时间让我去适应。”
      老姜头不知是否原因相信那句话。但他看着连怀安的表情很狐疑,另有一分叹息,一分感慨,一分哀伤。
      只是当事人不说,旁人如何会晓得。
      两个人同一个人,在横跨大漠的时候是没有区别的。很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一对西域商旅,同意与他们一起走。而为方便行事,连怀安诡称同老姜头是爷孙的关系,去关内寻亲。
      除天上星辰,那些旅人携带指南针。经验丰富的向导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地下水脉的位置。这段旅程虽说辛苦,但也顺利。
      这日队伍中一匹骆驼被砾石割伤了脚掌,无法再走。因此延误时间,无法赶到下个扎营地,只得幕天席地地露宿。幸而圆月大而满,洒下清辉处处,让这无边无际的沙漠瞧着似银色的海。
      连怀安揣着心事。虽裹着披风背朝篝火竭力想要睡去,但却无法。左右寻思起来走走,却被老姜头看见,眼巴巴地跟上来。
      “姑娘这么远要去哪儿?”他们虽然在人前称爷孙,但感情着实一般。
      “同你无关。”
      “出门在外就求个互相照顾,你这态度对老人家也不好吧。”
      “反正也不靠你赏饭吃。”话说出口就后悔,连怀安想起自己还是收了老姜头的一封银子,指不准就是他的棺材板钱。
      可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乐呵呵地跟了来。“连姑娘,这样好的月色,可是思念某人?”
      “不是,只是有些想起过去的事。”

      富贵荣华虽说很容易就会风流雨散,但在长久地盘桓在记忆里。怀安至今记得帝京里头那轮黄橙橙的月亮,垂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冰凉凉一般。她同姐姐穿着上好的阮烟罗纱裙,母亲手中抱着弟弟,眼前则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吃食。还有盛在斗彩杯中那杯桂花酒,幽幽地散发甜香。她舍不得一口气喝下,因为里头也有一轮满满的月亮。
      她们在等父亲从边疆归来,虽觉得不可能,却还是整夜整夜地望着那扇月亮门。
      而后姐姐从那扇月亮门被抬了出去,被送进宫做了妃子。又后来,好多凶神恶煞的绯衣男人从月亮门里垮了进来,一把火烧了琼楼玉宇。
      连怀安不知姐姐是否知道这件事。只是先帝极为宠爱这位安贵妃。即使将军叛乱,满门获罪流放,却依旧锦衣玉食地供着如花的人儿。
      只到父亲一年祭,怀了身孕的姐姐却神秘地坠马而亡,一尸两命。
      这消息传来扶风,远远的官道上扬起稚嫩柳丝如烟如雾。母亲那时尚残存几分诰命夫人的威仪,只冷漠道:“隔了一年才死?幸而不算辱没我连氏门庭。”
      怀安却已经尝到世间疾苦滋味。知自尊骄傲填不饱肚皮,也返帝京。她偷着去找父亲的残部,仗着自己颇有些功夫底子,虽是荒疏却还能练回来。之后便投效镖局做事,刀锋狠辣,行事果决,竟然比一般男子都豁得出去。这些年行走西域诸国,居然在道上有了些名堂。
      怀安原以为自己能够皆困顿的现实忘却过去,谁知这同梦境一般脆弱,裴家一封书信,就让她再度回到镜月水花中。
      “老姜头,你带了琵琶出来没有?”此刻怀安一个纵身,坐在死胡杨伸张的虬枝上眺望远处,随意问到。
      “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你随意弹奏些吧。”老姜头将琵琶横抱在怀,调了音调,轻拢慢捻起来,十分柔和,并未有金属杀伐之声。
      “也不知西京流行什么曲子。”是《清海波》还是《催马》,或者更应该温情脉脉一些。
      老姜头似也被自己的技巧挑动回忆,缓缓道来,“我同牡丹将军一道出关,算起来不多不少恰好四十年,这么久远的故事,却似在刚刚经历一般历历在目。”
      “牡丹将军?”连怀安年纪小,只知近代故事,其父亲是顶天立地的骁骑将军,惨遭督军陷害,满门流离。却不知这牡丹将军是何天涯羁旅客。
      “呵呵,”老姜头手法突变,一把烧槽琵琶被拨弄得铮铮然有金石裂帛声响,“如今天下,谁还记得归义军同白川英宁?当年她一介女流,持却率轻骑三千,突入广漠追击吡咯王。割下王族六十六人首级生入黄泉关,创立了男子都无法建立的功勋。而我,本是教坊坐部伎头把交椅。恃才傲物,觉得自己本不该声色娱人,做个弄臣。便故意违反宫禁,下降至此为归义军的阵前军乐人。谁知……”
      “如何?”
      “昭宗一纸诏书册封白川英宁为贵妃,收编归义军入京,功名化为尘土。”老姜头神色肃穆,“姑娘,这故事可还好听?”
      “比那些个传奇话本都精彩。”广阔大漠中,连怀安零落鼓掌,“只是,与我何干?”
      “老朽觉得姑娘眼中不忿,却似牡丹将军当年。你可知其结局如何……”
      “这些奇缘巧合,旁人羡慕不来。”怀安唐突打断话题,不愿再听下去。跳下枝桠,自顾自地往营地方向走,不管老姜头在后哀凉太息,铮铮地拨弄丝弦。
      连怀安走得近了,却不曾见到篝火与守夜人。心下奇怪,不免放轻放缓脚步,猫着身子,借由夜色掩护,缓缓地朝前。
      鼻端突然闻得一丝血腥味,来不及细想,身体却已比思绪快一步,朝后翻越。而便是这刹那,一支弩箭挨着身边擦过,传来硝烟气味。
      “是谁?”前方传来质询声。而怀安也看得清楚,篝火不是熄灭了。是一群被彪形大汉围拢,密密实实地看不出。而方才还聚在一块儿饮酒作乐的商旅,此时都成了沙漠中无助孤魂,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仍由了凌辱。
      “他娘的,这里明明有女人的衣服,为何都是男人。”为首的汉子瞧不清面容,但怀安却认得那件红嫁衣。
      她只觉得心慌。往日走镖,打点沿途沙匪,又有一班手足照应,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如今自己单枪匹马,若是被抓住,恐怕绝非一个死字这么简单。
      “去附近找找,若是有女人便活着绑回来。”
      “要逃!”明明这个念头清晰无比,身子矮在阴影之中,无法迈出哪怕一步。她可笑地发现,原来自己懂过往相比,依旧胆怯柔弱,莫说是她人,连自己都无法救起。
      那把祖传匕首尚在手中,掌心却冒出冷汗,仿佛月光也有温度一般。是在这儿默不作声地待到悍匪退去,还是舍身寻一匹骆驼飞奔而出……胡思乱想的当口,连怀安却见几个精壮汉子押着老姜头,推搡在头领面前。
      她只觉得心头一热,人却已经扑了出去。并不为救人,只是江湖混迹久了的连怀安,看管生死。她怕事怕死,但更怕自己的无能为力。
      将军府倾覆是天恩难测,于是可以原谅无能为力;
      姐姐堕马而死是为了连族满门全节,于是可以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至于自己无三书六礼,揣着一份书信便要入裴家为妇,是为了母亲同弟弟的光辉未来,于是可以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是旦夕,一刹那,一瞬,都是为自己而活。
      连怀安依旧是个自私的人,她绝非为了救这萍水相逢的老姜头,只是为了自己能够感动在自己的大义中。
      她竭力想象自己是在一群沙匪的桀桀怪笑中,英姿飒爽地登场。然后命令自己不能停止思考,至少要抱着“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的念头。”
      “哦,果然是个女人。”头领眯起眼睛打量怀安,心中有些失望。于是随意指了指被揍得跪在一边的老姜头,“你包袱里的嫁衣?所以,这男人是你夫婿?”
      又是桀桀怪笑,这次的不怀好意又多了几分,让人觉得恶心。
      “我是西域秀娘,这是我师父。这件衣服本是黄泉关守备的为迎娶新夫人用的,故而让才跋涉至此,还望老爷不要放奴一条生路。”刻意娇媚的声音,怀安自己都陌生。
      “那你伸出手,给我瞧瞧。”
      怀安勉强镇定地一笑,张开五根手指,装作颤颤巍巍的样子上前。一步一个念头,变化无端。
      她想自己只有一个机会,乘悍匪掉以轻心时,一把匕首割开喉管,然后与老姜头乘乱脱逃。如有机会,或许还能够活入边城。
      耳边突然传开极为轻微“噗”的一声,接下去便有什么温热腻滑的东西落在怀安面前。
      是头领的左眼珠子!怀安一脚踩上,如梦初醒。
      是谁出手?她下意识地看往老姜头,这是一种武人的本能,而这位状若垂死的老人,只是畏缩地跪在一边。
      却仿佛是个信号——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怀安不再犹豫,舍身上前,一刀精准地割断犹自嚎叫摸索的头领喉咙,飞溅出的血液沾满脸颊,她知道此刻自己必然很可怕。但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他死了!”怀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沉重的男人尸身抛到众匪聚集之处。许是意外,这时众人手中的油脂火把统统熄灭,陷入一团混乱中。她慌忙择路往后退,垂落之手被人大力握住。
      “这里走!” 下一刻,她已经同老姜头一道骑着明驼,逃出生天。

      两人并没有走太远,越过一处隘口后就地势倒伏。怀安能感觉到身边人气息绵长,似比接触过的高手更为高明。她虽有无数话要问,但却让自己按捺下去。只得专注于外边形式。
      刚开始还隐隐有金戈交击声,到后来却消弭无踪,只有血腥味随着夜风飘散。
      而这日大漠上的一轮朝阳,也仿佛鲜血染就。
      老姜头不知何时醒来,或者没有睡着过。此时正催促怀安:“姑娘,我们回去看看,要不然这样没吃的没睡,怎么走到边城。”
      “好。”同这广漠中讨生存的人一样。对于正确的指令,首先要做的是服从而非怀疑。
      出事地点其实比想象中更接近,然而尸体比昨晚多出一倍——除了商团众人,还有沙盗。他们怒目向天,手中握刀,身上都有纵横凌乱的伤口,大量新鲜的血液滋润身下一小方沙地,反射着微微光芒,仿佛沙砾都有了养分一般。
      “想必是头领身死,火把又灭,这些人怀揣乘乱得利称王的心思,这才一通乱杀,死在这里。”老姜头毫不畏惧地一脚跨入其中,不分敌我,仔仔细细地搜每个人的身上里外,但凡用得上的就都取出,让怀安收纳。
      她在一旁,抱臂看了一会儿,出声道:“老姜头?”
      “什么事?”
      “就一个乐师来说,你现在的表现会不会过于镇定了?”她的语调并没有起伏,只是默默地捡起弩箭,瞄准结伴的旅者。
      “连姑娘这不是不信我了吗?”老姜头弯下腰的动作只一瞬,而后慢慢地直起腰板。
      “你当真要杀了我?”
      连怀安倔强地抿了抿唇,这是她紧张时候惯常做的小动作,“只是有些害怕。”
      “怕我?”
      “没错。”
      老姜头似浑然未决,慢悠悠地重复自己尸首中寻宝的动作。而怀安也端着沉重的弩箭,一丝一毫不敢放松。
      就这样,两人不知对峙多久。仿佛日影又偏了一寸,老姜头这才直起身,招呼怀安,“别傻站着姑娘,替我来将商团的人埋了吧。好歹大家也是一同走过。”

      等两人再度孤寂上路,老姜头不等连怀安催促,已打破沉默的孤寂开口言语。
      “姑娘,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角色。你就好比一粒沙子,不知道自己会被卷起吹送到哪儿。十年八年前你是将军府金枝玉叶。父亲因皇命出征塞外,母亲是诰命夫人,姐姐是宫中贵妃。您衣着锦绣,芳华延继,怎么会想到此时今日会同我一道——个糟老头子,翻越大漠,用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去往西京?”
      “……”
      “其实我,亦是如此走来。”
      诗云:“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若来比照老姜头,也甚为妥帖,只是命运更不堪一些。
      他本是京城少年儿郎,当值羽林卫的时候迷上技击之术,便固执地抛弃一切,想要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游侠儿。辞别父母,挂冠而去,膝行上了白鹿山,拜在名满天下的江城子座下。也是命该如此,虽已经过了习武最佳年纪,却因为根骨绝佳,而被亲授绝学。更被江城子宠爱,拔擢为弟子中的第一人。
      而这么做,却也给其他师兄弟带来惶恐与困扰。尤其是大师兄,害怕师父会变卦,将掌门之位传给这外来小子,于是乘夜发动叛变,血洗白鹿山,而后又将这一切诬陷栽赃给当年的小姜。
      他被全部的武林正道通缉追杀,万般无奈潦倒困顿之下,只能回到家中。却发现大师兄早就命令手下屠杀满门上下,就是为了让他愤而出手,同整个武林结下再难化解的血海深仇。
      而他却怕了。明明应该报仇,说明真相,可却只是觉得恐惧,想要逃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负荷,让人难以承受。
      “所以老姜头我,情愿进宫当个乐师。那时候恰逢老皇帝暴死,新君即位,屠戮旧臣,所以内外纪律废弛,我辗转托人,也就轻而易举了。”
      “你不想报仇吗?”连怀安生硬地问道。
      “刚开始还想。只是到了后来,人被困在这四幅红墙绿瓦之中,终日歌舞看不足,居然也就忘记了报仇什么。若不是偶尔发发旧梦,几乎都要忘记了。”老姜头说的坦然,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
      “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出宫,你就不怕仇家了?”
      “江湖血雨腥风,过了十年子弟统统换了一批,谁还认得我?” 老姜头掏掏耳朵,抬头眯眼,不知看望何处,“人总会犯贱,一处呆了久,不免腻味,想换换口味。”
      静极思动,动极思静。老姜头一身颠沛流离。当过羽林郎与少年游侠儿,也曾庭前看落花,到头来老残身躯吹着扶风的黄沙,居然半截身子入土。

      “你死不掉。”连怀安突然这么说道,“你告诉这一切,所以我觉得,你只是在边镇觉得厌倦,所以是死不掉的。”
      “可是你会死,姑娘。”老姜头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语成谶,“你想凭一己之力葬送西京裴家满门。”
      “有错吗?”被说破心事的连怀安勒马按缰,逆着光的容颜似笑非笑,“我的姓氏为连,血脉流动连家血,日日夜夜报仇心切,今日既然是那人自己送上门来,我就去做,有何不妥?”

      事到如今,连怀安对于裴家抱有的,只剩下憎恶之心。
      当年父亲出征,得罪督军。惨胜之后,班师回朝来不及上疏谢恩,却接到督军密报奏皇帝,说他暗自查探到连将军克扣军饷,私截军粮,笑纳入己口袋牟利的线报。可怜这位军人操劳一生,断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流言蜚语同暗箭伤人之上。
      何况后宫还有入宫新承宠贵妃,情况不至于太坏。
      如果,连怀安事到如今依旧会想,如果不是裴家递上奏疏,率领群臣跪拜午门,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对抗皇帝之于连家的姑息,事情是否还不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父亲,姐姐,自小伺候自己的静玉会不会还活着,自己同裴东云亦是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绝不是今日这般飘零模样。
      连怀安穿着华服,头缠戴璎珞端坐在摇晃的马车中,身侧是扮作老婆子的老姜头。这般安逸人生,却恍若隔世。心中一幕幕,化为心结——若是等等见着裴东云,自己要怎么做?
      是一刀杀了他,还是假惺惺地各叙别情依依?连怀安的一颗心,居然轻而易举地输给暌违良久的锦绣西京。
      她多疑地望了一眼老姜头,后者闭目不语,看不出什么心思,也看不出这人居然是江湖一代高手。
      牛车按照方士指点,严谨地自西侧门低调入府。有走了约莫些时候,停了下来。怀安虽是不经意,却依旧听人对话说道。
      “姐姐,这车中就是未来家中奶奶?”
      “可不是嘛!”
      “也就是当年连家罪人……”
      “仔细你这张嘴!且不说是家主看上的新妇,就说这位奶奶,这些年也是跑江湖惯了,你就不怕她听见,一刀结果你那条小命。”
      怀安冷笑,这命自然是要的,只是在迟些。须得做一场盛大表演,让一切都消失在万斛红莲业火中。而后黄泉路上,再算是非对错恩恩怨怨。
      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雪白桃花脸。这位名叫结心的女侍态度还算恭敬地搀扶怀安下车,就要带她往别院中去。
      怀安本想叫住老姜头,可转念一想,两人既是同谋,不如刻意低调关系方为上佳。于是只是吩咐:“车内之人把他打发在外方内做些活计就好。”
      “您如今是少爷的掌珠,说什么都好。”结心赔笑,小心翼翼道。让怀安觉得有些恶心。
      看来生活将她撕裂成了一个怪物,既怀念过去的美满荣华,却又疯狂痛恨着一切。越是步入西京,怀安就越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晚膳后又重新掌灯,前院一早传话下来,说是裴东云今夜会来此处。故而从人忙忙碌碌替怀安装点,务必尽善尽美。
      怀安虽不觉得困,但任凭一干人摆布自己也颇为无趣。她只得转移注意力,打量房间内布置,这才发现居然同京中将军府中闺房有七八分相似。而那珐琅彩花尊,怀安真想去看个究竟,仿佛就是当日姐姐宫中那一对。因为自己很喜欢,于是特意求了带回家,却不曾想三个月后就遭了倾覆的罪。
      眼看那高烧银烛塌下去些,发出轻微哔哔啵啵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好兆头。结心率领一干人朝怀安行礼,踏着细碎脚步退下。这偌大房中,又只剩下她一人了。怀安提起裙子,想要仔细打量那花尊,心里头偏偏挂着裴东云,即使这男人在她心中已经成了遥远的符号,是连家兴衰的分界点,可不知为何却总能惹来惊心动魄。
      在怀安的记忆中,自己唯一一次见到他,是十四岁的着裳仪式上。那年父亲又要出征,情势虽刻不容缓,但斋宫处传来的占卜结果却并不吉利。于是便提议让连怀安提前一年举行着裳仪式,以祈求连将军此行顺利。
      而已举行元服仪式的裴东云也在获邀行列。怀安记得那日一早,静玉就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这位裴家公子是多么的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皎皎如光华一般。她觉得很烦,就故作恼怒道:“不过是个鲁男子,又有什么出色的?”
      偏偏已入宫为待选淑女的姐姐,此次返回为妹妹主持仪式,也刻意地提到裴东云。她同怀安一道,坐在垂帘后头。颂官冗长反复的话语让人觉得昏昏欲睡。于是姐姐用象牙熏香的扇子,瞧瞧拍打妹妹的肩头,葱白如玉的手上覆这紫红色锦绣,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一角,指着众人前,悄声道:“怀安的夫婿,便是那位着青色官服的男孩子,是不是十分俊朗?”
      她益发觉得羞怯,甩开扇子遮面,恼羞成怒,“不过区区六品小官,连个殿上人都不是,居然就想高攀我们连家?”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而裴东云像是感觉到什么,往这里望过来。怀安觉得很丢脸,连忙举起扇子遮住面容。之后的仪式中,也刻意地回避裴东云可能投射来的目光。就连之后他递上书信求见,也被怀安断然拒绝。
      这在华族子弟之中,恐怕是旷日持久的羞辱吧。二十四岁的怀安按住额角,不安地想到。
      帘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转进来一位华服男子。怀安想他应该就是裴东云,想起身相迎,同时微笑地表示自己善意。身子却不听使唤,僵在那儿。
      而裴东云负手而立,这样子也是蓄势待发地等待连怀安的拜服。
      “多年不见,连小姐你还是如此倨傲。”他英俊深邃的五官微微一笑,居然摄人心魄。
      “久居关外,利益荒疏,傲骨难剔。裴郎切莫介怀。”这个回答糟糕透了,可连怀安也觉得痛快透了。
      “无妨,你爱逞口舌之快便随意。我们之后就是夫妻,想来也要互相包容。”
      “怀安惶恐,能得裴郎抬爱。”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不见得有假。
      却不知为何惹起裴冬云怒气,几步走到佳人跟前,一只手将那如花容颜拘在眼前,牢牢锁住不容逃脱,沉声问道,“我一封书信寄送扶风,你就千里迢迢地来了。心中就没有一点疑惑,不怕其中有诈?”
      怀安努力地偏过头去,哽咽道,“我只知有一丝机会,便要尝试看看。何况一路走来,想得都是裴郎的情深意重,欣喜莫名,除此之外怎么会有其他?”一双明眸浮起水雾,居然还是勾魂摄魄。
      “也罢,”他突然放手,“这些年苦了你。其实我心中一直记挂你,虽然也纳了几房妾。可这当家奶奶的位置,总是不忍心给了别人。往后你就住在此处,等事情在平顺些,就将你娘亲同弟弟也接来此处。”
      “我们毕竟是罪臣家眷,裴郎如此行事,当真没有问题吗?”
      裴东云只是淡淡道:“怀安你久不入西京或许不知,如今我裴家在朝中分量,即使你父亲尚在,功高震主,留下又有何不可?”
      怀安心中抽动,她很想说“那如果当初你不背叛连家,今日情况又会如何?”只得忍住,不着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我瞧房中布置都挺眼熟的,那珐琅彩的花尊,似乎也是宫中旧物。”
      “府中有个女侍,当日曾经伺候过你。此次听说你要来,就主动请缨地弄了这些,可能希望你开心点。至于这花瓶,听说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就从丽景殿替你拿来了,喜欢吗?”
      “昔年姐姐经常命我寻茶花供养,如今看到这一切,真是睹物思人。”
      “也是。”裴冬云冷冷道,“人总要从过往中找到教训,这才不会重蹈覆辙。”他初见怀安,心中还担心这女子是否孩童当年一般桀骜难驯。一番对答之中,见她刻意示弱,心中感到十分满意,似乎经年怨气得以吐露。
      连怀安自然不会是他的元妻,她或许想象过盛大的婚礼也不存在。裴东云对连家的满腹怨恨同样始于十年前的仪式,那句小女孩或许的无心之语,他却引以为耻,深深牢记。正是这样才让裴东云看清现实——朝堂的风云中只会留下唯一的胜利者,而御座上那个男人对于这个胜利者的要求是忠诚。
      连家手握兵权,功高无赏,那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并不介意自己在身后推这志得意满的人一把,而后肆意侮辱曾经高高在上的连怀安。虽然准备这一切,他花了整整十年,可想到这之后的每一日,都是连怀安的无间地狱的折磨,便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这夜离开后院,裴东云英俊无铸的脸上残留阴霾。
      怀安安静了好几日后,特特让姜婆婆入内院为自己谈琵琶解闷。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两人便这般轻声细语起来。
      “姑娘初心不改?”
      “这儿鬼气森森,如何能够久居。”
      “裴东云乃是国柱,他一死,必然天下大乱。”
      “我只不过一介自私小女子,只知自己痛快,管别人作甚。”况且当日连将军死后,原以为天地含悲,风云变色,谁知这台巨大的机器还是安然无事地运作至今。可见命运才是众人的唯一主宰。
      “只是……”姜婆婆手中一变,音色变得暗哑。
      “我想求生,却只能求死。”怀安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那夫人同令弟怎么办?”
      “他们会活下去。”这点怀安有绝对自信。裴东云自不敢昭告天下迎娶自己,那自己的身份同他的死,都会变成一个扭曲的秘密。
      “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现在就安排你走。”
      叮咚的琵琶倏然停下。姜婆婆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来,“姑娘,你说得没错。但若你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谁无父母,若是不幸招惹血海深仇,又有谁不想杀尽十方神佛之后,求仁得仁。而一念两面,生死立判。昔年的小姜畏缩逃避,选择忍辱偷生。流波上年华虚度,虽竭力说服自己过得很好,可每每自噩梦中穿梭返回,整个人就如同死过一次后再次活过。父母稚妹的脸容都记不得了,但他们卧在血泊中气息奄奄,却还以诡异的扭曲姿态向自己求救的样子历历在目,莫不敢忘。故而对于怀安决绝一意寻仇,不惜搭上自己年华,他恨不得击节赞赏。
      可这位过气乐工的手中,也只有琵琶能够聊以助威。
      “其实按照姑娘的身手,刺杀一击得手之后,飘然远去,不成问题。”
      “连怀安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复仇的残躯。”她绝非职业,冲高额赏金而去,杀死一人后力求保命得以享用醇酒妇人。沙漠上面对沙盗踌躇的时候,连怀安宛如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想通——若得上苍垂怜,得成功杀死裴东云。那自己身无可恋,就必须死在当下。
      “黄泉路上有姑娘如花美眷相伴,比劳什子七世大德福报更带劲儿。”姜婆婆捻过一枚茶果子咽下。这西京名贵风物,在二人的人生中都得以享用,如今细品,真是甘美非常。
      只是那日之后,裴东云便不常往这儿来。虽说日日按时差人送上各色名贵用品,将连怀安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人却是因“公事繁杂”,全然不见。
      散居在各房的如夫人,侍妾,营营役役多年,勾心斗角想要获得家主更多垂怜的,如今被平白无故一场婚约毁去美梦。自然有不甘心,打扮得花红柳绿,乔眉乔眼地前来拜谒。瞅准连怀安身份不明,想要给她难堪与下马威。幸而虽说世易时移,西京风俗不变。而怀安心中属于“贵姬”的那部分渐渐苏醒,很能震慑场面。久而久之,连结心都被管束得十分严格,绝不敢说一丝一毫的闲话。
      她觉得自己正在适应这样的生活,因为本该如此,她属于这里也应该老死此处。而裴东云呢,或许那些带有讥讽的刻毒话语只是十年磨练带给他的一丝印记,就譬如自己也浑不似当初那娇滴滴,高高在上的千金女。世事翻覆黄云飞,你又如何能够在改变自己的同时要求别人不变。
      连怀安对自己有些自信,所以逐渐相信裴东云也有三分情真三分情切。若不是外头总传来老姜头清亮琴声,含悲带诉,怀安几乎就要迷失在此中。
      婚礼日期定在九月十五,结心呈上的名单十分盛大。有些名字怀安认得,有些则完全陌生。于是她紧紧地盯着那后头的身份看,仿佛要烧穿一个洞来。
      “少爷问连姑娘的意思,婚礼当日是否就穿那身喜服?”
      “没错。”
      “这上头有好些地方都旧了,泥金也剥落。不过还好,少爷让大内针工局连夜赶制,不会耽误吉时。”结心说着,捧来新嫁娘的服饰让怀安穿戴。这辉煌彩绣瞬间耀得女主人睁不开眼。啊,那一日不也是如此吗?大火已经蔓延至府中每一寸角落,缇骑呼啸着满载而归,飞驰还宫。静玉一脸悲戚,哭喊着让怀安离开:“小姐,赶快走啊!这里就要塌了,会死人的会死人的!”
      而她满脑子只是盘旋一个消息“父亲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夙夜不合眼地赶回帝京,是为了参加小女儿的婚礼,是为了皇帝封赏,怎么可能在天牢中病死。而自己还刻意地将那件针工局连夜赶制的嫁衣放在床头,就是为了让父亲看到问,她并不比姐姐差,她出嫁也是人前风风光光,坐拥无边荣耀。
      只是这次,为何却是未来夫家,给父亲下了死局?
      “静玉,我的嫁衣还在房内,必须得拿回来。”她不知为何,贴身女侍死死地环腰拖住自己,仿佛还在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连家怎么可能一夕败落,我爹是大将军,我娘是一品诰命夫人,我的姐姐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而我,是未来裴家的当家主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声音渐渐微弱,身子也软到在一波波侵蚀的热浪中。手背沾到些冰凉的东西,却分不清是否是静玉的眼泪。
      “小姐如果执意要那件嫁衣的话,那静玉现在就去替你取来。只是从今往后,婢子就无法在伺候您左右了,您得好好照顾自己。”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大人,丝毫看不见平素的柔弱稚气,双眼闪烁有光,种下魔咒。
      “从今往后小姐一看见这嫁衣,就要记得静玉是怎么死的。连家满门抄斩,连带我们这些无辜下人也赴死。总有一日,这笔账您要算清楚。”而后,她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场,等在捧着装有大红衣服的盒子跑出来时,距离怀安的脚边只有一步之遥,却凝固了那伸手的姿势。
      静玉死了。
      是因为连怀安的任性而死。
      虽然有一百种借口可以为自己开脱,但连怀安知道是自己不能认清事实,所以害死他。
      父亲没有了,姐姐没有了,寡母弱弟,从今往后,辗转人间,安生立命,只能够靠自己。而如今这件嫁衣重现,仿佛静玉的魂灵附在上头,夜夜哀泣:“小姐可曾忘记当年?如今你即便嫁作裴家妇,不过是浮萍如寄,难能获得永久安逸。倒不如杀了他,来同我们相聚。”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我们已久久立于黄泉冰冷河水中,苦候许久。而连怀安你,便是脸颊冤魂的人间使者。
      连怀安深深吐纳,对结心道:“屋外可是姜婆婆在弹琵琶?”
      “正是。如果姑娘觉得心绪烦乱,婢子这就让她停下来。”
      “不用,好得很。”怀安推开窗,那如水的音色就更为分明些,撩得心中分外激越。
      他们都怕自己忘了,她都怕自己忘了。
      幸好没有忘。

      九月十五那日,一清早结心就替怀安梳妆打扮妥当,静候行礼吉时。她不愿蒙着红绸遮挡视线,就自顾自地扯下,随意扔在一旁。结心惊呼:“少奶奶,这可是做不得的。”她却说,“我三书六礼一并全无,还怕什么?”
      又指着跨院外头,道:“裴郎原本同我说,今日将会有盛大仪式,红妆十里,晚上还有烟火观星,为何只到此时还是静悄悄的,全无丝毫动静?由此看来,不过如此。”见结心等人垂下头去不说话,她也只说,“你们都退下吧。”唇角有刀锋一般的笑意。
      终于又剩下她一人了。连怀安放松舒适地在房间里头来回踱步,打量华丽摆设同各色器物。因为都蒙着红黑二色,于是这屋子里都像着了火一般。她走到案条前,顺手拿起那只花瓶打量。这上头早就褪光火气,只余温润。连怀安看的时间越久,只觉得沉重,也就颇感无趣的放下。坐回床头,枯等裴东云。
      而他终于出现,却是月头偏西,斜光到晓穿朱户。屋子打开,只觉得冷光慢慢地浸润一片狼藉的红,萧索凄凉。而原本斜倚熏笼的连怀安,穿着红色嫁衣,满头珠翠,看到便服的自己,居然也羞涩得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
      哦,原来她果真以为今日是自己的洞房花烛。裴东云满怀恶意地猜测,很可惜……
      而后,他仿佛听见有什么利器破风而动的声音,来不及看到那银光一闪为何物,便已经看到心口微凉。低头细看,那弩箭尾羽犹自微微颤动。
      他张口,喉头却无法出声问为何。但被穿透的心中却是雪亮,眼前站着的女子,虽然依旧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终究是连家女儿。
      好快的伤心一箭。其中包含诸多心思,扭曲的爱欲复仇,裴东云只能体察无限痛苦再无其他。
      幸而他知,连怀安也活不久了。
      只是这之后一切他无福欣赏,就宛如十年之前,他同怀安惊鸿一瞥,互生憎恶之心,隔了多年后,两人却以云泥,短暂相触后旋即离别。
      如今这四周虽仍是静悄悄的,但怀安知道明日此刻,自己便是雷滚九天的大风波。她举起火烛,燃了弩箭。抬头望去,雪白窗纸上印刻这老姜头那颗蓬乱的脑袋。
      “怎么都不弹琵琶了?”
      “连姑娘急着让老朽杀人,怎么来得及?”他好久之前就想这么胡闹一场,杀尽武林众人为父母报仇。可如今白鹿山早已倾颓,往昔大师兄死于江湖寻常械斗,何处觅仇?老姜头只得供连怀安趋势,杀尽裴家上下数十口,也算涟聊以安慰。
      那些丫鬟从人的尸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窗下。老姜头替怀安锁上门,才舒一口气道:“姑娘,我都替你预备齐全了。”
      “那来生有缘再见。“怀安也管不了老姜头是寻死或者其他,一个人只是专心致志地点燃房中各处布幔细软,却嫌裴东云尸首横卧碍事,踢在一旁。
      等这房子渐渐烧透了,火舌寸寸舔舐那金红交织的嫁衣,她昏头昏脑地举起手来,想要盖住脸,这才想到,原来当年死在连家那场大火中的,应该是自己,绝非静玉。
      殊途同归,虽隔了十年,这结局也算不错。
      只是可惜,上路的时候,没有老姜头手挥五弦相送。
      这一生便是如此了,苟活十年,心死之后,再等身亡。
      连怀安想,很好很好。

      这之后整个西京的深秋被笼罩在裴府那场从午夜烧起的熊熊烈火投射的阴影中。因为蔓延极快,且猛烈,故而缺乏施救良策,只得徒劳地用沙土掩埋,待其慢慢散去后,保长雇的人清理火场,不意外地发现多具烧焦尸骨,因是判定意外事故,也没有请仵作细细勘验,京兆伊到了现场,光是闻着味道就吐得翻天覆地,何况仔细盘问?便嘱咐挖了坑,草草安葬。又请来西山寺高僧做法,避免冤魂不散作祟。
      至于朝堂如何于痛失英才后勾心斗角,却也不是斗升小民关心同理解的了。
      又是从冬到春,这件蹊跷事儿便成了茶楼酒肆中最爱弹唱的内容,仇家击杀,冤魂作祟地衍生出好多版本,都取了个投其所好的意思。
      而这日,东大街上柳芽初抽,杨花飘荡在各处,烟笼弥漫。招徕楼的小二迎了一位外乡少年进来。他看上去沉默而羞涩,不出一言地登上二楼,拣个边角地座位坐下,零星地听卖唱父女二人在场子中演出。
      那老人暗哑的嗓子同琵琶流丽的声音并不相符。这女孩儿也是螓首蹙眉,拨弄着流水般的音符,让唱词变得模模糊糊。
      “客人您是从外乡来,怕是不知道吧。”小二一边殷勤布菜,一边嘴快地解释,“这洛京父女唱的可是西大街那儿裴家一夜失火烧死八十口的故事。五个折子每日一唱,就属我们这儿的版本最好。这事儿我同您说啊,真是凄惨得不得了,都来不及救……”见少年不答腔,小二只得讪讪住口,退了下去。
      而那台上,穿着红衣的少女依旧低眉信手续续弹,而老人捏着的嗓子,在咋暖还寒的春风里透着些凄凉:
      “春春丛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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