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冬微桃》梓煊

57、第 57 章

　　李灿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他浅笑着，白皙的下巴处还挂着酒渍，凄凉落寞。

　　赵薇然希望他此刻，倒不如摆着平常冷冰的脸，不用强颜欢笑。

　　半晌，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好长好长....”

　　藏在心底4年，早已扎了根，长成一片片带刺的树叶，每次夜里就不断勾刺着他的记忆，他的身体。

　　久久不能安放。

　　赵薇然坐在了他一边，眼里温温看着他，“我有耐心，多长都没关系。”

　　这句话好像真地软了那些尖锐的倒刺，开始一点点往外触摸窗外那正灿的阳光。

　　“昨夜仙女山上，我的故事，不是只讲了半截吗？”

　　她点点头。

　　“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念大学吗？”

　　赵薇然配合地点头。

　　她知道，他在提问，通过疑问又疑问的语句，心里很深的话，才能重见天日。

　　“那是4年前了吧，我的成人礼。也是在那天，是我主动丢掉了雪怪。”

　　赵薇然不解，看着他。

　　“自从父母知道我以后励志从事天文方面的事业，他们每天就在我耳边软膜硬泡。要我换成他们喜欢的金融。软膜硬泡了三五年，就在我18岁生日那天，我父...不，李博他说，他同意我以后选这个专业了，还帮我选了国内最好的天文专业学校，已经联系好了那边的导师。让我好好安心准备高考。”

　　“如果没有后面那件事，我想那是我过得最幸运的生日。”

　　她问，“后面怎么了？”

　　说起后面的话语，他头疼得厉害，挠了挠太阳穴，看着阳台的风景晃了神，阳光太烈，好似那年冬季的阳光。
　　他18岁的那个冬日，阳光也是这么烈。

　　正值寒假，高三学子都安排了补习。李灿虽然智商超群，次次年纪第一。班任也说过，他可以不用来上自习的。
　　期初，他也真不想去，就应了下来。

　　直到后面，他想逃避这个家，不想呆在这个腌臜丑陋的家庭里。每每去学校一呆就是一整天。

　　这天，李灿穿着高中校服，从学校拿了通知书。今天之后，就将迎来1个月的寒假。

　　今天出门前，王桐就给他说，让他拿了成绩通知单就马上回家，家里给他备了生日宴。

　　宴会摆在了京南的某一高档酒店。

　　少年满怀心喜，抱着手里的成绩单，兴奋极了，虽然每次毫无意外地，成绩上几乎的满分和第一的成绩，但这次他还是激动了。

　　走到酒店时，门口铺了红地毯。两侧放慢了高架的花朵。每一个花架上都贴着祝福的话语，特别像是志愿者斜跨在身上的红大褂。

　　他走在语言文字祝福的花路上，抬眼，顶上，是写字屏正在重复播放着几个红字：恭祝李灿纤纤学子18岁成人礼。
　　走到会堂时，父亲李博正在台上讲些文辞华丽的话语。大概意思，夸耀犬子不辱使命，光耀烈祖的话。台下左右两边是落座的宾客，还没开席。

　　一个个空着的白圆桌，上面只放了茶水点心等前菜。

　　李博看到了他，刚巧他发言完毕。李灿就走进了会堂。李博向他招手，示意他走过面前的红地毯，再上台站到他旁边。

　　这个红地毯，是李博专门叮嘱加急做的。

　　图个好彩头。

　　父亲将话筒递给了他，让他讲话。

　　刚开始，少年面对台下密密麻麻的人，说不紧张，那很假。他慌得心跳得没有规律。好在李博提前让他背了腹稿。

　　然后就半推半举，他视线一直落在红地毯尽头的走廊外面。那里空无一人，他看着地板上反着的光，心也不慌张了。
　　顺利地背完，一大堆名言警句，励志演讲。

　　深夜，宴席散了场。李博酒量不高，尽兴喝了几杯。

　　少年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一角，看着面前的残羹冷炙，他在等父亲送完最后一个宾客走。

　　那宾客是位德高望重的人，穿着中山服，白须的银发更添了几许他的博学多识。

　　李博和他正在拉拉扯扯讲些什么，两人面红耳赤讨论着学术之类的东西，少年李灿坐在角落看到了他们争论了一两个小时才肯罢休。

　　终于，在李灿玩了一局又一局的消消乐，争论声音消了，会场只剩他和李博了。

　　静悄悄。

　　“回去吧，李灿。”

　　王桐身子骨一直不太硬朗，酒席中途小酌了几杯，头就晕得不行，早些叫了车回去歇下了。

　　深夜，快凌晨12点了。

　　李博走在前面，李灿慢了脚步，落在他后面。

　　中年男人，神色清明，除了一身的酒气，“你这次表现不错。还得继续努力，离高考就只剩半年不到了。”
　　“嗯。”

　　“太小声了，你是姑娘家子？”李博严肃正神看着他。
　　“知道了，父亲。”

　　少年半低着头，额上的刘海随风飘散。

　　李博等着他，“人高马大的，180的个子，走路还落在了我后面？”声音还是依旧的严格挑剔。

　　少年头没正视前方，只双手攀着书包的背带，握紧了。脚步到底快了些，大步跟上了。

　　其实他不习惯父亲每次的严厉和威压。走到旁边，他浑身不自在。

　　“这剩下的时间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把心思放在学习里就好。你天资卓越，是我李博的儿子。生来就该是社会的精英，你知道吗？”

　　少年嗯了声。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李灿瘪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看向前方。

　　“父亲，理科状元，我会拿到的。”

　　李博闻言，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一把揽肩。拍了拍少年的背，“不愧是爸的好儿子，现在长得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少年闷声点点头。

　　走到公交站点，等车之际。

　　忽然两人前方多了一道人影。

　　李博脸色顿时难堪，又继续端着严肃的模样，他看了李灿一眼，又把皮夹给他，“你去旁边便利店坐会儿，随便吃点东西。”

　　少年接过，桃花眼微眯着，攥紧了手机的皮夹。

　　跟李博错身的时候，他余光瞥见的是一个女人。

　　穿着浅素淡雅的旗袍。那个女人的眼睛很漂亮，也是一双桃花眼，岁月的痕迹流转，在她脸上留些浅淡的褶子。在淡妆的掩盖下，看起来也不过30出头。

　　美人绝色。年轻时，肯定漂亮极了。

　　李灿要走出两人的视线时。

　　旗袍女人深深看了一眼，那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他看不懂。

　　就在他要停下脚步，准备仔细看一眼的时候。

　　李博已经伸手，拨了他一眼，眼里的汹涌更加明显，催促着他离开。

　　看着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眼睛目送他进了便利店。李博才抽开了眼睛。

　　而下一秒，便利店的玻璃门又再度打开，少年已经出了便利店，躲在一棵大树下，树下漆黑一片，完美匿藏了他的身影。

　　这一幕，李博自是没有看到。

　　“我说了很多遍，你不要再找过来了。”男人小声说着，一边说，一边脸色慌张地打量着周围。

　　女人却一脸柔水，目光含情看着他，“我想你了。”

　　白腕皓臂已经攀上了男人的胳膊。

　　李博脸色瞬间一软，想要推下手上的温情。最后，在女人的僵持下，他也放任了她的允许。

　　他无奈，又眼尾深情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如今我们都有了家室。当初我的豪言壮语，对你许下的承诺已经没办法作数了。你打我骂我也行，怨我是负心汉也行，我已经负了你。不能再负我现在的家人。”

　　话里的内容，李灿是听不见的。

　　他看到的，是女人攀上了父亲的胳膊。一脸亲热，琴瑟和鸣的样子。

　　顿时，他只觉天地崩塌。背上的书包，好似千金重，压弯了他的背脊。

　　这些天，内心的猜测，在这个深夜，在那个陌生女人抱住了父亲开始。

　　他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

　　父亲和母亲为他编织了18年的完美世界，宛如空中楼阁，经不得风风雨雨，一下子裂得稀碎。

　　这天之前，少年已经好几次撞见父亲总是接到一个电话。每次父亲会避开他和母亲。去楼下院子接听。

　　可有一次，他好奇，潘多拉的魔盒就打开了。直到今天，他宁愿自己不曾打开过，或许他还能继续活在母亲父亲为他编造的完美纯洁的世界里。

　　没有黑暗与肮脏。

　　那几次的偷听，虽然他听不到手机听筒里女人的声音。但他从父亲的口吻里听出，他有他的柔情，温情，热烈。和每次喧嚣热烈之后，又无奈自责的样子。

　　而那些爱情的狂烈，他从未对母亲敞开过。

　　他和母亲，只能是相敬如宾，没有轰轰烈烈。

　　在这一刻，所有猜想成了现实。

　　他不敢相信，父亲怎能做出出轨这样的事。他一直站在道德的最高点，教导着他。是他一直敬重放在心底的人。

　　就好像一直小病不断的人，经历一次病痛就恢复如初。但最可怕的是，一直红朗如钟，从未生病的人，虽只有一次，可能就回不去了。李灿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后者。
　　那天回家后。

　　他将心绪藏了起来，将这个爆炸性的秘密藏了起来。他内心期切，父亲能够收手。只要他收手，他就会独自将这件事瞒天过海。

　　那样，他还是他。父亲和母亲依旧可以回到从前那样。

　　直到那次，他正在卧室伏案学习。

　　那个女人找上门来了。

　　父亲不在家。女人在楼下和母亲谈着什么。

　　隔窗，后墙。一层层包裹，起初父母为了他的学习，专门用的隔音。现在，少年整个人拔在门后。
　　双手撑开，露出可怖的白，死死抓住扣住。

　　怎么也听不清。

　　恨透了，所有的所有，眼前的隔音建材就是点燃情绪的导火线。

　　楼下，王桐正端庄温和，大家小姐风范，沏了茶水，坐在沙发一
　　侧，看着眼前人。
　　谈话就要开始。

　　少年彻底忍不住，破开门，但又迅速想起什么。轻手轻脚，收了音，躲在楼上离客厅最近的距离，将自己隐藏在转角墙宇之后。

　　声音清晰了一点。

　　“茶不错。”上门拜访的女人，和那天一样的旗袍穿在身上。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孩子就快高考了。”

　　对于情敌上门，宣张声势，很难做到王桐这样，平声静气，淡雅不闻丑陋声。

　　桃花眼的女人，这会儿笑了，浅棕的茶水冒着白雾，雾了她的脸。

　　“我终于明白，当初他为什么不选我，而选你了。”

　　王桐品着淡茶，耳听到了，眼里却是手中的茶，“沏早了，缺点后味。”

　　情绪丝毫没受影响。

　　旗袍女笑得更灿，风情万种，明眸放光。掩手遮唇，“姐姐，我要走了。”

　　笑过之后，她骤然停下了嘴边的笑，盯着手里的茶。

　　王桐开始打眼看她，“去哪？”

　　“加拿大。”

　　“还回来吗？”王桐放下了茶盏。

　　客厅茶几上的古色古香的茶水，精致的茶杯筹措交融。流觞曲水的雅致，应着背后镂空的屏风。

　　很淡雅，但品茶的人却心思飘絮。

　　旗袍女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光景，“姐，让我看看他吧。这次走了，我基本不会再回来了。”，声音褪掉了先前的玩笑，余音有点颤抖。

　　女人声音更抖了，“很谢谢你，他长得很好。以后可千万别像我，漂泊半生，募到中年，色老爱衰。除了演艺圈有点名头--”，女人喝了口茶，冲淡了些情绪。

　　“--最后一事无成。现在竟归根也没了故土。
　　”
　　王桐扫了她一眼，手里的茶水顿了好半晌，“他要高考了.....”

　　旗袍女期待的眼神，暗淡了。还是不肯死心，她还是看着王桐。

　　目光太过灼烈，可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王桐还是软下一分心，劝慰说，“你们的事，18年前，他已经跟我说了。旧事我已经不想再提起，如今你有你的人生，也有了新的孩子。你应该去过你剩下的人生了，何必执着过去？”
　　旗袍女有些无奈地笑了，眼睛盯着王桐背后的屏风，出了神，似乎看透镂空，就能看穿青春，在时光的碎片里短暂驻足那段挠心又令人着魔的岁月。

　　“可能...他...是我青春的结束，也是完美的见证者吧。”

　　这个他，指谁。她没有说。

　　“也有可能我开始老了，对于年轻冲动做过的错事，总想着弥补，好让自己每到午夜回魂，能睡个好觉。”

　　旗袍女也真的老了，脸上很厚一层的白粉，也遮不住鼻尖旁侧的褶子，眼尾的鱼尾纹。

　　话里语里也没了年轻的冲动劲儿。

　　王桐叹了口气，话题进行到这，像是一别多年的老朋友，促膝长谈岁月刻在他们身上的痕迹。

　　“可是，哎....你什么时候出国？”王桐问她。

　　旗袍女吸了下鼻子，“下月初三。”

　　“不能缓缓？”

　　她嘴角勾芡的笑，是岁月的蹉跎。

　　“缓不了了，不然我也不能厚着脸皮，来求姐姐你啊。你先生，我找过他了，他不同意。”

　　王桐看着她，“你掂量吧，是想仅仅为了宽慰自己的心，弥补自己的过错，好让自己能睡个好觉，就断送孩子的大好前程。还是学会放下，轻轻衣袖，什么也不带走。”

　　旗袍女听闻这句，脸上再也笑不出一句话，浮在脸上的粉底，一同都失去了颜色。她愣神，又呆呆站了起来，用力有点猛，险些站不住。

　　王桐，连忙扶住了她，重新坐下。

　　临走时，她的脸一直都僵着，深深看了王桐一眼，显然已经做了决定。

　　到最后，旗袍女内心还是尚存一丝母性，比起18年前抛子后的不闻不顾，在孩子的重要人生阶段，横插一脚，仅仅弥补内心的愧疚。

　　她到底还是做不来。

　　而对于一整件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很难不由于上面的只言片语，过度理解。

　　少年的偷听，毫无疑问。他以为，那个女人苦口婆心想见的他，就是李博。

　　客厅空落落，只有茶几上冷掉的茶水。

　　少年，拳头铁硬，心里有气，鼻孔已经不够他出气，嘴里也喷薄着狂气，他恨。恨母亲刚刚的态度，小三都找上门了，还一副一脸不关己身，好言好语相对。

　　最后，一拳猛砸向了墙壁。

　　纯白得扎眼的墙，几道斑驳红赫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