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丧钟 ...
-
出事是在两个月之后的下午。
那天,即使有孕数月也依然神采飞扬的海伦,忽然出现了强烈的反应。
当时我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闲不下手帮着宅里的佣人跑腿,端着一叠盘子冲进厨房时,冷不防便看见她捂着小腹伏在水池边,身子痛苦地缩作一团。
“海……海伦小姐?!”
她虚弱地仰起脸看着我,姣好的面容一片灰败,像是深秋遍地失去了色泽的落叶,大颗浑浊的汗珠沿着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滑落下来。
“喂……你没事吧,海伦……”
我连忙搁下手中的餐具,大步冲到她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倒的身子。
神啊,您倒是睁大眼睛看看,早产或者意外流产什么的完全不适合这种披着羊皮的母狼……呸呸,我在想什么!
在闻声赶来的西蒙家留守成员的帮助下,海伦被迅速送往了医疗室,经过紧急治疗后总算暂时将剧痛压了下去,情况却依然不容乐观。
……该死的,好死不死赶在科札特不在的时候……
“奥菲……”
病床上的海伦仍不肯按小说中柔弱女角的惯例失去意识,以不知从哪儿来的意志猛地瞪大了眼睛,腾出手来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那个人……”
“……先别说话,你想毁了孩子吗?”
我焦急地制止她开口。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漂亮指甲掐得我生疼,但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个人,在哪里?”
“那个人……西蒙先生?”
她急促地喘息着,像落水者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凑到水面上透气一样,几乎是拼尽了力气冲我说道:“让那个人……回来这里……”
“冷静点,西蒙先生现在在前线……”
“让他回来!他的孩子在这里!!”
潮水般袭来的阵痛瓦解了这个坚强女人的理性,她一边紧捏着我的手腕强忍疼痛,一边如野兽嘶吼般痛苦地高喊道。
“我有感觉……非常不好的感觉……找他回来!无论如何都……”
“夫人,请您镇静一点,否则我们就得使用镇静剂了……”
一旁的医护人员或许是第一次见这阵势,面对有如困兽在病床上挣扎个不停的女子,慌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也难怪,要是一个闪失把首领夫人给怎么怎么了,他有几张嘴都不够吃枪子的。
“废什么话,管它镇静剂还是兴奋剂,顶用的都给我用!”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涨红了脸朝他咆哮道。然后我用力握了握海伦战栗不已的手,一个急转身向门口冲去。
“啊,奥菲利娅小姐你要去哪里——”
“去找孩子他爹回来!!!”
…………
虽然在海伦面前夸下海口,但要如何在战火纷飞的欧洲主战场上找到西蒙,我完全没有主意。等我用地毯式搜索把西蒙扒拉出来,没准他和海伦的娃都能帮忙端盘子了。
那么,摆在我面前的路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
撬开武斗派的嘴。
当然,我不会傻到选择查理或斯佩多这些啃不动的骨头,搞不好尝不到肉末子还得磕掉一两颗牙。爱欺负人的孩子都知道挑个软柿子捏,我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当我毫不迟疑地用手枪抵上在总部见到的第一个人影时,顿时如暴晒千年的雕像一般噼里啪啦石化粉碎了。
“啊,你是……奥菲利娅小姐……”
——以茫然的眼神打量着我的,赫然便是当日和我一同执行死亡任务的褐发青年。
“是我,你好。”
我简短地招呼了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心头升起的亲切感打包填埋,将枪口狠狠抵牢他的后背。
“失礼了,我想向你请教一点事情。”
…………
…………
“不行!斯佩多大人说过西蒙家族首领的去向是组织最高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即使是奥菲利娅小姐也……”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呢。武斗派的人还真是把沉默守则看得比圣经还高尚……”
“那是理所当然的!!”
看着眼前毫不犹豫对斯佩多宣誓效忠的青年,我无力地耸了耸肩,随即麻利地扭住他的胳膊,把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示意对方他的性命可是捏在我手里。
“即使我因此杀了你,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么?”
“是。”
他坦然地朗声应道,用那双一点瑕疵都没有的干净眼睛瞪着我,仿佛某个行将就义的英雄盯着绞刑架似的,眼底满满的尽是藐视。
显然,对于这些武斗派的硬汉来说,拿死亡威胁人是最可笑的。
所以,我也不打算再拿这套老掉牙的招式和他耗了。
“你知道么亲爱的,比起杀人,我更讨厌对人使用幻术。杀死一个人的精神比杀死□□的罪孽更重。不过现在……我很抱歉。”
我一手揪住他的领子,强迫青年直视我的眼睛。
“……抱歉,我得暂时杀了你的精神。用你所熟知的说法,就是‘精神控制’啦。你敬爱的斯佩多大人,有好好教过我使用方法呢。”
“奥菲利娅,你居然对同伴做这种……?!”
听见这个年轻人义正言辞的话语,我实在克制不住心头强烈的作呕感,冷冷地朝他挑了挑眉毛。
“的确,师父教我这个,不是让我对同伴使用的……但是,我不承认把西蒙先生送进火坑的人是同伴。失礼了。”
对。
一开始就该对他这么做。
都是蹚浑水的黑手党,装什么上帝圣母仁慈博爱正义的奥特曼,该出手的时候当然是往死里黑。
既然武斗派没把西蒙的性命当回事,我凭什么要把他们的信条当回事。
沉默铁则什么的,都给我粉碎掉吧。
此时此刻,我只要我的朋友——委托我当他孩子教母的男人——那个爽朗乐天的老好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妻儿与家族身边。
至于其他的,天涯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我是黑手党别装奥特曼的分割线——————————————
半小时后,我带着用卑劣手段掏出的情报,一手提着行李箱从海边寓所里冲了出来。
小骸似乎已经被转移去别处了,房间里没有任何他生活的痕迹。以Giotto的缜密考虑,他的人身安全应该不需担心。
特别令人发指的是……爱玛她很明显在我房间里乱搞了啊啊啊啊我可怜的小床上明显有滚过床单的痕迹啊啊啊啊我都和她说了那么多次不要把男人往这里带的啊啊啊啊!!!
正当我内心仰天长啸一头往门外扎去的时候,猛然撞到了什么……非常柔软的东西。
“喂,小点力,胸都要给你撞塌了。”
…………
我半张着嘴愣愣地仰起头,眼前是日本美人东月真希那张熟悉的恶劣笑脸。
她的刘海似乎长长了一些,松散凌乱地搭在额前,脸颊越发削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几乎占去了小半张脸,显出几分浪人少女般的慵懒不羁。古色古香的长刀安静地垂在她腰间,却隐约透着一股子戾气,仿佛不知何时便会出鞘饮血似的。
“怎么,几个月不见已经忘记我的脸了么。果然是见色忘友呢,奥菲你也堕落了……哎哎,这个世界像我一样多情重义两肋插刀的好女人太少了,时代的没落真令人悲伤……”
不等我回过神答话,真希已经亲热地挽过我的手臂用力摇晃起来。
“对了,听说你和你姘头终于成功搞上了?怎么样怎么样,现在是什么程度,进行到第几步了,什么时候下蛋孵云雀?”
问到这里,她忽然侧着脸朝我丢过一个微妙的诡异眼神。
“奥菲,你……贞操还完好么?”
“……你想到哪儿去了啊。”
完全无视我气急败坏的抢白,真希自顾自地将对话进行了下去。
“啊啊,这种反应的话果然已经……他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所以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还有急事,先生的问题回来再说。”
无心与真希继续闲谈,我果断地打断了她,提起行李就企图绕过她朝外冲,冷不丁又被她一把拽住了胳膊,险些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下去。
“又怎么了……”
“奥菲,我想,我也许真的看中了山本武也说不定。”
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我真的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
“真希,求你别扯了,我得赶紧上路,迟了就万劫不复了。”
我欲哭无泪地吐出嘴里的土渣,真诚地请求她这会儿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毕竟是多年的死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真希合上眼帘,无可奈何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那副出席葬礼时的严肃表情。
“……奥菲,你现在去的话,才会真的万劫不复哦。”
从西方天空投射下来的夕照斜斜打在真希的侧脸上,暖橙色的耀眼光芒更衬得她的面庞洁白如玉,简直让人怀疑油画中的雅典娜女神在眼前活了过来,披坚执锐眼神肃穆,庄严地俯视着人间。
这样一个年轻姣美的女孩子,却在三秒钟之前宣判了我的末路。
“真希……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大体可以猜出来。西蒙家族的主力一个多月前在欧洲大陆失去联络,这不是什么新闻了。你大概从戴蒙的手下嘴里挖出了什么口风,这会儿急冲冲地赶去增援吧?”
……全中。
见我死死攥着西装短裙的边角哑口无言,真希也不再追问,只是带着戏谑的笑容缩了缩颈子。
“我可得先告诉你,奥菲,你有了姘头还对其他男人这么上心,就算你成功把西蒙带回来,他也会被打翻醋罐的阿诺德爆头的。”
“那也得以西蒙先生平安回来为前提。拜托了真希,那个人对于我和Giotto来说都是非常要好的哥们,也许还是我最亲的异性朋友……我无论如何不想他出事,尤其他的失踪还牵涉到我爸爸……”
“那你就更不该插手。”
真希薄唇紧抿,警告地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别忘记,你这条命还捏在戴蒙那个斯文败类手里。”
“无所谓,他什么时候想要,就让他什么时候拿去。反正先生会为我供养妈妈的。”
我立刻干脆地应道,真希也禁不住呛了一口。
“你对姘头可真够狠的……”
“我不在的话,先生也只会出些文法错误……但如果海伦等不回她的丈夫,没准就一尸两命了。权衡轻重,我宁可赌一赌——爸爸曾经对我动过一次杀机,我赌他不会再杀我一次。”
至此,我已无话可说。
我早晚要离开黑手党这滩浑水卸甲归田,不过是将时间提前到眼下罢了——对同伴使用幻术,公然破坏沉默规则,足够判我个电椅了。
其实我一向很怕死,但此刻我没有一星半点胆怯的感觉。
西蒙说过,他深爱的人们值得他拼上全部。哪怕只是为了这么个古道热肠的老朋友,也值得我最后轰轰烈烈走一遭。
真希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愤眼神将我从头到脚扫射了一遍,最后她长叹着素手一挥,长刀出鞘的刹那寒光闪动剑气逼人。
“真希,你——”
……要为彭格列斩了我这个失格的小卒么?
然而下一秒,她朝我背后猛地一击突刺。
“呜哇!!……”
只见刀落之处,一个男人的形体像投影一样从空气中浮现出来——那一刀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右肩,他手中的枪支无力地滑落到脚边。
“是戴蒙和查理的人吧。奥菲,你受伤后感觉真的迟钝了不少呢,这点程度的幻术都察觉不到。还是说,你的心情混乱得不成样子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又补上一记手刀将男子击昏,好像只是捕获了一只偷食的大老鼠,镇定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刚刚攻击同伴的人。
“你……你干什么啊!我攻击同僚也就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瞎掺和什么?!”
“现在,我是你的共犯了。”
真希浅笑着一甩脑后乌黑如瀑的长发,单手叉腰,冲我得意地伸出另一只手。
“来吧,笨蛋奥菲,我陪你走这一趟。”
…………
亲爱的圣母玛利亚,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世上是有奇迹存在的。
——第一个奇迹,十年前,斯佩多把我这朵开在尘埃里的狗尾巴花摘回去,用玻璃瓶养育成了一朵……茁壮的狗尾巴花。
——第二个奇迹,两个月前,我爱慕的男人问我,有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
——第三个奇迹,一分钟前,我最好的朋友笑着握住我的手,说她乐意随我这个妄图力挽狂澜的蠢货去地狱观光。
……
在我不知感恩的时候,世界赐予了我如此多的奇迹。
那么,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下一个奇迹也会感应我的祈祷而降临。
西蒙会没事的。
他一定会露出那副灿烂无邪的笑颜,责怪我小小年纪就爱乱操心。
然后他会回来,守在海伦身边看着自己的孩子降生,为他取名,孩子气地大笑大叫。
然后他会按照理想蓝图,携妻儿归隐那座与世隔绝的海上孤岛,过他向往的恬淡小日子,和他挚爱的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可是————
嗯,就像很多不幸的故事那样,接在“可是”之后的,往往是与上文全然相反的急转直下。
我的故事,终究没能跳离这个俗套的定式。
——当我再一次见到西蒙时,他仰面躺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身下是大片凝固发黑的漩涡。
似乎要将他瘦削的身子吞没,拖入无光无热的深海。
那一幕就此烙入我的脑海,伴随着丧钟的鸣响,在无数个冬末春初的日子里,无数次地重复闪现。
我不可能忘记——那个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的男人,是怎样无辜而困惑地瞪大了眼睛,在黑色的漩涡里定格成仰望的姿势。
科札特•西蒙躺在那里,留下了满眼刻骨的不舍与不甘,久久凝视着西西里苍凉的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