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碎岁黏年

4、第4章

　　灼灼烈日将秋夜寒气尽数驱散，在日头下待久了，甚至还觉有些燥热。

　　三五悍匪热得纷纷将外衣褪去，光着膀子，口中骂骂咧咧，推搡着一队人向前行去。

　　那一队人中都是女子，且个个蓬头垢面，瞳孔涣散，哆哆嗦嗦地被逼着前进。不时还有几个被推倒在地，又被土匪掐着脖子提起来，继续粗暴地赶着。仿佛这些姑娘是猪羊，丝毫没把她们当人看待。

　　温华透过斑驳灌木看着这一幕，眉头拧得像个麻花，拉着宋温行胳膊的手逐渐攥紧，痛得他连连低呼。

　　宋温行躺在地上，另一只手伸过去想把温华铁钳似的手从他可怜的胳膊上扣下来，半天过去却纹丝未动。

　　一个姑娘，哪来这么大劲？他觉得他的胳膊快被掐断了，额头青筋暴起，突突直跳。他忍得痛苦，脸上一片通红。

　　“哎呀！”温华总算发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赶忙松开手，双手合十连声道歉。

　　宋温行刚想松口气，那边人群中，有一土匪警觉地停下脚步，目光似乎看着他们这边：“谁在那？”

　　只感觉到身侧射来两道幽怨的目光，温华打了个手势叫他们镇静。屏息凝神，透过枝叶空隙观察着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的土匪。

　　那人是唯一一个没有脱衣服的，方才就一直悠闲地落在队伍后面，手上拿着马鞭当玩具甩着玩，偶尔上前打骂几下掉队摔倒的女人，或者命令队伍快些行进。

　　他将马鞭弯折握在手中，走得离温华他们躲藏的地方愈近，脸上阴鸷容色便愈张狂。

　　宋温行不知道温华的手是何时握在他腰间剑柄上的，在她将剑贴着他脸拔出那一瞬间，受到的惊吓与那匪徒无甚差别。

　　不过他只是一瞬便放下心来，而那位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温华示意他们躲好别有动静，自己挟持着这看上去像是土匪头子的家伙径直朝他的同伙们走去，立在众人十尺距离附近，体态正直，眸若刀剑，没有丝毫畏惧神色。

　　反观那些膘肥体壮的土匪却是如临大敌一般，抽刀警惕地悄悄后退，十分珍惜自己的性命。

　　与这寨子原本的那些人不同，他们并没有小瞧眼前这个稚嫩少女。就是因为年龄不大，这种志在必得的眼神就更让人恐惧。看她衣衫华丽，定然不是小门小户，身后有没有跟着什么恐怖的家伙他们不敢保证。

　　温华认得这种眼神，心下又是一阵不耐。她从习武开始到现在，不是在被小看，便是在被小看的路上。不管是手上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同龄人，还是见了她些许本事后依旧瞧不上她的别家弟子，从未正眼将她当作过对手。

　　一个女子而已，就算师承无双本领的长平侯又如何？不过是仗着自己身后的皇帝老爹，安能与男子相较？

　　如今即便对方不知自己身份，看到她信心盎然，仍会下意识警惕那藏在背后保护她的人。

　　被挟持的持鞭土匪面上阴鸷神色未消，此时又叠上一层惊恐，表情说不出的滑稽。

　　与自己那些兄弟不同，他是此处唯一一个对温华本身感到恐惧的人。因为她实在太快了，快得等到剑架在脖子上，他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寒意贯彻全身，脸上的表情逐渐过渡为恐慌，他害怕的一动不动，任凭因紧张而涌出的口水堵在喉管上方，不敢下咽。

　　温华又推着手中人质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尔等青天白日绑架少妇，眼中可还有王法？”

　　这话是她从话本故事里那些侠士口中学来的，她挟持着他们的头儿，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之对峙。思来想去，觉得这句总比“放开这些女孩”来得正经些。毕竟就算说了这话，他们十有八九也不会照做。

　　那边有人回话：“小丫头，我们不欲与你冲突。权且就当做从未见过，你放了他，我们也不为难你，如何？”

　　“好说。”温华姿势不变，勾起一抹笑容：“你放了这些姑娘，我放了他，咱们就当从未见过，各相安好。”

　　“死娘们儿你别得寸进尺！莫以为我们忌惮你背后护卫不敢伤你。如今你与我们相距不过十尺，把你抓来威胁你那些护卫易如反掌！”

　　温华不为所动，甚至上前两步，将挟持着的那个土匪手腕一折。土匪瞳孔扩张，因为颈前架着剑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强忍剧痛，泪水滚滚而下。

　　“不妨试试？”温华冷笑。

　　这小丫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实属世间罕有。如今过去快有一盏茶功夫，却丝毫不见有援兵来助她，可想而知是他们谨慎错了地方。

　　匪贼们一副要进不进，要退不退的样子，对于被挟持之人很是重视，商量一番后决定妥协，将姑娘们身上的绳子解开，放任她们逃走。

　　眼前景象却令温华难以置信——这些女子眼角噙着的泪还未干，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尽管土匪将逃生的路让开，也没有哪怕一个人有丝毫要跑的势头。

　　她呆呆地收回了剑，看着匪贼们的小头目扶着胳膊慌张逃走，回到众人保护中后，他仍心有余悸，疼得咧了咧嘴，瑟瑟道：“你不是我要抓的人，我们不会伤你。只是这些女子并非我们非得带走，即便放了她们，她们还是会跟上来。”

　　说罢，他扬起马鞭继续驱赶着女人们，这次没有绳子束缚，整个队形变得异常散乱，行进速度也较之前慢了三分。

　　直到这群人消失在她视线之中，也未见有逃走之人。

　　“不愧是小武爷，还是这么有原则。”温华出神间，小土匪起身拍干净葫芦，赞叹道。

　　宋温行艰难地坐起身，无奈地看着满身泥泞。从晚上折腾到现在，如今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体面，想要清理却无从下手。他垂着头，放弃了与泥土抗争，兴致不高地问：“你们认识啊？”

　　小土匪思忖片刻：“啧！也算吧，我认识小武爷，他估计不认识我。”

　　温华把剑还给宋温行，也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那么多女子？”

　　“这你得去问二当家的，如果他没被小武爷抓走的话。”小土匪挠挠鼻子，拽下腰间的葫芦，拔出塞子凑上去猛闻一口，满脸陶醉，浅浅酌了两口，依依不舍地将之收了回去。

　　温华等他喝完酒，追问道：“那匪头子没被官兵捉走？”

　　“地下暗室中有通道，他们应该是从密道离开了。那些官兵不抓我，却问了我当家的去向，想来定然是没让他们得逞。”

　　温华还有一连串的问题等着小土匪回答，但问到关键，他却频频摇头，一概不知了。

　　宋温行见小孩被问得烦了，温华与这小男孩又都不是乖觉的人。怕他们闹着了火，还要殃及他这池鱼，遂插嘴道：“我们还是先考虑该如何回临朐县为好，总不能一直待在这荒郊野岭。”

　　“我知道怎么出去。”小土匪拍拍胸脯，自告奋勇地举起了手。

　　宋温行正要例行夸赞，却被温华幽幽寒声打断：“这般积极，恐怕心里憋着坏吧。”

　　小土匪贱兮兮地笑着，拍拍那大肚葫芦道：“哪能啊？只是我这葫芦腹中空空。瞧你也不似缺钱的，我带你出去，你请我吃顿酒，不过分吧？”

　　温华双手环胸，轻抬下巴，颇有大小姐指挥家仆的傲然作风：“行吧，带路。”

　　小土匪也不恼，乐呵呵地走在前面给温华与宋温行带路。

　　路途遥远，他们边走边聊。得知这小土匪名唤熊小杰，父母早亡，举目无亲的，小小年纪就投奔了匪寨。或许是同病相怜，惯常暴戾恣睢的土匪们就这么收留了他，一直养他到如今十二岁年纪。虽然好吃好喝没有，但到底是活了下来。

　　他言语中处处是对官府的仇视与讽刺，温华他们听了，也都是暗中皱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长成尚且不易，又何谈教化？也不能对这样一个苦命的孩子要求太高。

　　又至夜晚，熊小杰说他们大约走了一半路程。但山林中道路错综，时而有猛兽毒蛇，就是寨子里的人也很少夜半出行，最好原地休整，待天亮再继续赶路。

　　温华找来一些干草树枝，熟练地生起火，又从怀中掏出一小瓶雄黄粉，在周围洒了一圈，才安心坐下，伸出手烤火。

　　他们没有沿途寻找食物，如今去找也不实际，只能忍着，等到明日回临朐县再填肚子。

　　宋温行原本是想揽下这些粗活，毕竟三人中除了他，就是女子和孩子。依他所受的教育，这些也理所应当是该他来做。但温华却丝毫不嫌肮脏疲累，似乎是顺手一般，轻轻松松便做完了。

　　一路下来，除了被那一箭贯穿脖子的土匪吓到，她似乎从未露出过胆怯神情。举手投足都是侠女气概，说话也不遮掩收敛，当真潇洒自在。

　　这令他不禁生出好奇来。究竟是哪家教养出来的千金？竟全然不受女子束缚。在如今这世道下能出这样一个来，家中长辈恐怕地位甚高。

　　“小孩儿，你这寨子没了，今后打算怎么活？”温华拿着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剑招，懒洋洋地问。

　　熊小杰仰头张着大嘴，不甘心地上下摇晃着酒葫芦，使最后几滴米酒滑入喉中。他萎靡不振地抱着自己的宝贝葫芦，声音闷闷的：“不知道，可能再找个寨子投奔吧。”

　　温华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打击他道：“这次官府不抓你是看你年纪小，你若还走老路，你那些‘兄弟’的下场，便是你的下场。”

　　她说完看向宋温行：“公子说呢？”

　　“此言有理。”宋温行附和着，忽觉额头被什么砸了一下，面色骤然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