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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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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凋零,远望曾是的青山,已光秃了大片,剩下些枝丫张牙舞爪,似乎在说终于摆脱了叶的束缚。
柳元突然不忍再看一片寂寥,仰望苍穹,怅然道:“他找到我时,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他轻轻嗤笑一声,摇摇头:“谁也想不到,那竟是我噩梦的开始。”
其实江迭这人心眼一点儿不坏,父母两族世代为官,虽官职不高,但也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加之他入景行书院时年纪不过十五,懵懂可爱。书院那攀附结交,尔虞我诈的习气都被那股纯朴之气驱逐,同窗对他都多有照顾,令他至今心眼也没多大成长。
几年下来,他碰得最多的壁,恐怕就是欲寻名师求学而不得了。
因为被护得太好,江迭不通世故,也不懂太复杂的人情,心直口快,极易无心中伤身边亲友,而又得受伤之人忍耐包容。
柳元说着,愈笑愈苦涩:“我从未见过什么人,天资如此之差。若只是没有天分的普通人,我尚且还有一力可教,他……”
“所以你想放弃了?”宋温行推开温华拉在他袖子上的手,上前几步,眉宇间一片厉色:“甘愿泯然众人,亦或乖乖回去继承柳氏衣钵?”
柳元弯曲的背脊一下僵直,目光不知在看何处。短暂的寂静,他低声延续着一个“我”字,着急地想要给出一个答案。明明心中正在明确重复着,喉咙却似被灌了无数根银针,任他如何努力也说不出口。
“晚上还有接风宴,别误了时间。”宋温行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没有片刻停留地转身离开。
“明明不喜欢弹琴,他为何还要答应教江迭?”温华自始至终都糊里糊涂,只知道柳元生气是因为江迭将他拉回了那个他厌恶的身份上。但追着他来后,他不倾诉,反而句句不离令他闻之色变的江迭,话语间又全无惊惶厌恶,仅是可惜叹惋。
宋温行回过头,朝着柳元所在的方位望去。距离将他的身影压缩得仅剩绿豆大点儿,但阴郁的影子却似拉到他脚边了一样,长长不知尽头。
“因为他想要一个同伴,一个答案。”
温华依旧懵然,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宋温行。
他摇头:“纵使我与他从孩童时期至今的交情,也替代不了江迭对他的重要性。若是他哪天想通,愿意回柳家祠堂接下那把琴时,才能彻底与这位同伴分道扬镳。”
温华还想再问,江迭已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被柳元吓得不轻,待反应过来,已追不上几人的身影,走到半路正好碰上了折返回来的两人。
江迭眼眶发红,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奔向宋温行,带着微微哭腔问:“承泽兄呢?”
宋温行严厉不减:“若我没记错,你有十八岁了吧?应该知道仅是请一个柳家旁支的琴师授课,需要付出的远不止大量金钱。凭令尊最多坐到五品的官职,和江家那点关系,仅需半年,就够掏空你们全部家底。你们相识也四年有余,承泽可曾收过你一分好处?他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又配得上师承柳氏独孙的名头吗?”
疑惑,不解,畏惧,洪水一般淹没了江迭小小的灵魂,巨浪化作无数巴掌,倾盖而下,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
温华直皱着眉头,总觉得宋温行这话说的也太不留情面。江迭好歹还是景行书院的人,若是哭着回去,书院之间只会闹得更难看。
但宋温行并没有给江迭哭的机会,趁着他迟钝的间隙继续道:“不想承泽放弃,请拿出点本事,证明你无愧柳元所授。”
江迭忍着泪,木讷地点头,不知听进了多少,又听懂了几分。在成熟的面孔中,那双眼睛却始终透露着甚至算不上青涩的胆怯与稚嫩,缓慢至极的成长,似乎是在费心孕育着一股蓬勃之力。
不愿再管这对同伴的事情,今日的接风宴才是正事。虽然两书院之间明争暗斗不曾停歇,每每互相交流,学子们都如临大敌,似赴边关征战,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但历年来的传统的交流学习,也印证了书院密不可分的友好关系,为示友谊长存,为前来交流的学子举行接风宴,是千山书院建立不久便开始的规矩,不得打破。
原本主持接风宴的是宋温行的老师,也是千山书院的山长。由于山长外出至今未归,这担子也就落在了他这个弟子身上。
梁佑提出由他做庄时,他虽因被人安排感到些许不适,却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不论梁佑说与不说,他原本就是要来做这个庄的。
接风宴是学子之间互相了解的契机,除了历来有山长出面,书院其他夫子并不参与其中,美其名曰不让气氛紧张,实则是不想被卷入学生间的明争暗斗之中。
年轻人的战场,太过刺激,老夫慎入!
温华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尽管她嘴上师兄师兄叫得亲热切,却始终没把自己当作千山书院的一份子。但与梁佑的那场比试让她彻底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不去终归是不好。更何况宋温行那股威严未退,她更不敢这时候火上浇油。
华灯燃,酒已温,宾客正纷至。
温华手指挡在躺倒的酒杯前,推动酒杯在食案上打转。她最讨厌这种无聊的聚会,除了盯着美人看,实在是提不起一点旁的兴趣。
都怪那梁佑,若是他老实本分一些,今日她根本就不用坐在这里,饱受束缚折磨。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不善的目光,与人攀谈正酣的梁佑转过身看向那股不善的来源,神情一滞。他拍了拍身侧人的臂膀,低声交流了两句,待人走后,向温华而去。
他合手作揖,傲气仍在:“再见甚是喜悦。今日娘子走得太急,未能来得及询问娘子名讳,可否重新认识一次?”
温华懒得眼皮都没抬一下,把玩杯子的动作放缓了些,懒洋洋地反问:“梁兄千里而来,初见时不曾把我放在眼中,却还知晓我是书院学生,我姓甚名谁,恐怕梁兄不会不知,何苦还要明知故问?”
梁佑本着互相客气两句,能解去前嫌,日后好相见的目的,才主动上前搭话,却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毕竟他们还有一段日子需要相处,宽容大度的应付过去,无疑是最明智的做法。但她温华何曾需要看人脸色?一个名声不显的武将之子,她冷落便冷落了,理由都不必有。
“看不见我们小师妹不喜欢你吗?找你的那些追捧者去,少来打扰温冉师妹清静。”
柳元换了一身水青色窄袖外袍,头发半束,衬得人像是上了一层脂粉般,多了几分柔丽。他执扇挡在温、梁二人之间,藏在扇后的脑袋转到温华那边,眨了眨右眼,亮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梁佑面不改色地推开柳元的扇子,暗中不知使了多大力道,柳元咬牙切齿半天也没能阻止他分毫,冷哼一声坐到温华身侧的蒲团上,死盯着梁佑,似要用幽怨扑杀之。
温华摆正酒杯,表情柔和了些,脑袋稍稍倾斜,微笑着说:“梁兄不妨有话直说,我这人愚钝的紧,若是悟错了话中之意便不好了。”
梁佑颔首,复作一揖却未立即起身:“先前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口无遮拦,折辱了娘子。梁某此番,是来向娘子赔罪的。”
柳元呼地摇开折扇,掩住口鼻低声道:“他可很少向人低头。”
温华偏头打量着面前轻轻摇晃的折扇,小指勾住扇骨向身前一拉,手腕上下翻转,扇面哗啦折叠,随后打了个跟头,又在她胸前展开。
“青萍!”她仰面喊了一声。
青萍闻声而来,怀中揣着巴掌大碗口的瓷碗,小臂扫过桌面,瓷碗一字排开,兴奋地振着身体。壶中清酒去了大半,承于碗中,微波荡漾。
“既是赔罪,总该有些诚意。梁兄,请吧。”扇头轻点桌面,温华全不在乎礼仪得体,坐得愈发慵懒。
四周目光齐聚,千山书院在人数上占上风,俱是带着看笑话的心绪。
一个商户之女,将他架在火堆上,塞给他一个火把,让他自己点燃篝火。荒唐!太荒唐!
无人出声异议,平常待人做事最是周全的宋温行也只是皱眉看着,没有一点要调节气氛的意思。
梁佑笑得勉强,这酒他不喝,定会被千山书院之人嘲讽。可若是喝了,他日后便要顶着向一个低贱商女敬酒求谅解的名头,待回去之后,如何在书院抬得起头?
梁佑出身将门,虽不如高官大员家的子女受人追捧,但也不是谁都能不给面子的。他欣赏这女子惊人的箭术,已愿抛弃身份之别与之做个朋友。他以为只要自己低个头,今日之事便可轻轻揭过,林温冉这厮不会自找没趣非要得罪他。
但偏偏她就是这么干了。
柳元对发财做官最不感兴趣,在景行书院时就没与梁佑打过交道,如今回了自己的地盘,自然也不惯着他,阴阳怪气地道:“堂堂将门后裔,不会区区三碗酒的肚量也无吧?”
似从远方来的一缕飘渺声音,仔细听又觉在近处,分明中气不足,却又带着一层薄寒,附着阴气似的,直直钻入骨中:
“梁佑许是身子不适,不宜饮酒。他我乃同门,这罚酒我可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