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与树》水之初

48、第048章 妄念

　　颜龄韵从医院出来，夜已经很深了。

　　月亮隐在云层里，空气湿冷，冷风阵阵，她不由裹紧身上的外套。

　　这是易嘉川的外套，他执意要她穿上，来的路上她已经冻过一回，何必和自己作对。

　　这件黑色西装又薄又宽大，颜龄韵小小的身板套在里面，路过门诊大厅的镜子时，她瞧了一眼，直角肩的黑色怪物看着有点滑稽。

　　地铁停运，她只好打车。

　　颜龄韵坐在车里望向窗外，车窗蒙上一层淡淡的雾，视野里一片迷蒙。漆黑静谧的夜，偶尔车灯闪过，转瞬即逝，车内很快又陷入晦暗沉寂。

　　西装外套上，易嘉川的气息混着淡淡的木质松香，格外好闻。她闭着眼睛低头嗅了嗅，和从前的味道如出一辙。

　　让人熟悉眷念的味道，明知不该贪恋，可是今晚她却清醒地看着自己默默接受一切。

　　她知道自己开始犯傻，她兴冲冲地绕了将近半个北宁，就是为了给易嘉川买一碗面。

　　她没有控制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

　　只不过关闭的面馆，是她落空的希望。

　　奔赴一场爱情，对她来说已是镜花水月，经历那么多事之后，她不再奢望。所以面对易嘉川的时候，她总是时时刻刻竖起自己锋利的刺，以求自保。

　　可是这两天，她放纵自己，丢了理智，无视心底挣扎矛盾，获得短暂的快乐。

　　这种偷来的快乐，能维持多久？

　　代亦航的声音在颜龄韵耳畔回响，对于代亦航昨天晚上的话，她满不在乎，因为在代亦航说出那些话之前，她早就认清自己的处境。

　　别说代亦航不承认不接受她和易嘉川在一起，但凡易嘉川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认可她。

　　他们会拿她的背景，拿她的遭遇质疑她，然后将过去的一切卷土重来。

　　她从前的生活一地狼藉，她可怜的卑微的自尊不愿遭受别人践踏，她也害怕再度面对过往。她已经够累了，她也不想让自己再卷入更多的是非当中。

　　她心里有无数的顾忌，所以一直在负隅顽抗。

　　可是一次又一次，她发现自己是那样热烈地喜欢着他。

　　事到如今，明知和易嘉川在一起会面临什么，她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飞蛾扑火。

　　原来，人拗不过的，难以主宰的，是自己的心。

　　颜龄韵一路上思绪漫漫，不知道过了多久，计程车抵达家门口。

　　书房的那扇窗户亮着，灯光透过崭新的玻璃落在巷子口，如皎月留下一地清辉。不论她多晚回来，那盏灯始终为她点亮。

　　颜龄韵心底一暖，刚刚绵绵的烦闷渐渐散去。

　　进了门，她将外套搁在客厅的凳子上。

　　张怀柔已听到外面的动静，她搁下毛笔出来，一眼瞥见凳子上的男士西装外套，神色没有分毫变化。

　　两个年轻人的心思她都清楚，在一起是早晚的事，她一点都不意外。

　　她让颜龄韵去探望易嘉川，其实心里早做了一番考量。

　　颜龄韵这些年越发独立，张怀柔不是要颜龄韵非得有个依靠有个归宿，只是她看到易嘉川的用心，同时也明白颜龄韵的心思，至少让她尝试过以后才不会后悔。

　　年轻人有少不更事之时，而她活了这么多年，不能只沉浸在书法字画当中。既然看清现实，自然要为颜龄韵趋利避害。

　　那天她撞见易嘉川在检查新装的窗户，他的体贴周到似乎远超她这个当妈妈的。

　　他为人品性不错，又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又对自己女儿那样好，张怀柔当然乐见其成。所以她才推波助澜，将脑袋还不够清醒的女儿往外推。

　　张怀柔脸上浮起恬淡的笑意，还没问及易嘉川，便撞见颜龄韵关切的神色。

　　“妈妈，两点多了，你怎么又在熬夜。”

　　上次的暴雨毁了张怀柔许多完工的画作，有些已经挂在网上进行预售，为了能够按时发货，张怀柔连续熬夜好几天了。

　　颜龄韵眉头紧蹙，语气里有些急躁，因为张怀柔最近每天晚睡早起，她实在担心她身体吃不消。

　　张怀柔倒不以为意，或许因为年纪渐长，她感觉对睡眠的需求渐渐减少，最近为了赶画，她想着熬一下也没关系。

　　“你也知道两点啦？”张怀柔的目光里浸着温柔的笑意，温和地揶揄道，“舍不得回来啦？”

　　但见颜龄韵神色突然一怔，眼见着她想辩解，张怀柔笑着岔开话题：“知道了。嘉川怎么样？”

　　“他没事，明天能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张怀柔一连说了两遍，忽然又正色道，“眼睛太重要了，没事就好。要不然我有点不放心你和他在一起……”

　　“妈妈！”

　　颜龄韵急忙打断，她这回真的有些急眼了，倏地一下子涨红了脸。

　　张怀柔从前没有这样打趣过她，此刻笑意盈盈地瞧着她，心底算是松了口气。

　　瞧颜龄韵这副模样，她清楚这俩人的关系稳了。

　　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张怀柔还有另外一件事，这几天她反反复复地考虑，一直想找时间和颜龄韵沟通。

　　她敛起笑意道：“小韵，我和你说件事。”

　　张怀柔气定神闲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颜龄韵心里一惊，那不正是她藏在琴包里面的比赛邀请函吗？那天易嘉川给她，她收下之后不敢随便乱丢，心想找机会再带出去丢掉，后来生了场病，把这事儿全忘了。

　　“妈妈，我……我并没有想让您去参加这种比赛。”

　　她们现在虽然过得落魄，但颜龄韵清楚，张怀柔依然有她的底线。

　　她们离开南济，掺杂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

　　张怀柔年轻时曾以“拂疏”为名创作过一些出圈的作品，那时“拂疏”在南济书画圈小有名气，也曾是众星捧月的程度。可是自从颜家发生接二连三的变故之后，有些人明里暗里总要挖苦几句，协会里的人也时常排挤她。

　　“拂疏”风光的往昔遭人嫉妒，从前别人敢怨不敢言，如今落魄，落井下石的人全冒出来。

　　现实如此，张怀柔心灰意冷离开南济后，再也没有用过“拂疏”这个名号，早已不声不响地从人间蒸发。

　　颜龄韵比谁都清楚，张怀柔要尊严，要面子，她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自己再理会南济那帮虚荣伪善的人，更何况参加这种毫无门槛的比赛。

　　所以哪怕日子过得再艰难，张怀柔也咬牙挺着，离开南济的那一刻，她已和从前的自己一刀两断。

　　颜龄韵深知张怀柔的处境，她怎么能够让张怀柔回去再度承受别人的冷嘲热讽，她唯一担心的是，张怀柔为了她委曲求全，所以她才想丢掉这张邀请函，只是如今事与愿违。

　　颜龄韵很懊恼，早知如此，她倒不如随便丢进垃圾桶得了，越是藏着掖着反倒弄巧成拙。

　　张怀柔显得格外心平气和，她当然明白颜龄韵的心思。不过这三年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很多事情她看得更淡了。

　　当她看到这张邀请函的时候，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不像当初那样年轻气盛，过往的一些心结其实已经慢慢放下。

　　她自知没有多宽广的胸怀，可她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目光，何必计较那些无谓的嘲讽。这几年，她学会了不要和钱过意不去，学会了放下一些虚无缥缈的骄傲自尊。

　　一旦明白这些道理，她心里便开阔释然不少。

　　她后来才发现，原来人不论到了什么样的年纪，心态仍会随着环境变化和成长。

　　张怀柔想告诉颜龄韵自己的决定，想告诉她自己会参加这个比赛，她想让颜龄韵知道，这个决定是她与自己的和解。

　　“我想参加，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张怀柔的神色始终平静而温和，想通一些事之后，人也豁达了许多。

　　一个比赛而已，有机会就试试，有何不可？

　　颜龄韵虽然点头，但是心里仍有些难以释怀。她想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她心里有愧，因为她还没办法给张怀柔一个安稳无忧的生活，才让张怀柔违背自己的初衷下这个决心。

　　也只能怪她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把一切看顾好。

　　颜龄韵眼角发涩，一阵阵酸胀从心里涌出来。

　　张怀柔瞧见颜龄韵眼底的落寞，她清楚颜龄韵的心思，伸手将她揽住，劝解道：“你想，我要是拿到奖金，是不是可以少卖几幅画，我是不是能轻松一点？”

　　如果一笔账能单纯这么算就好了，可惜现实面前，这都是权衡利弊之后的妥协。

　　颜龄韵心底的愧疚和茫然依然难以消解，但她不想让张怀柔担心自己，只好勉强堆起笑容：“咱们再好好考虑考虑。”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这些年的挣扎，说白了都逃不开一个字——钱。

　　可是她做过很多努力，她没有赚大钱的本事，甚至连去乐团参加演出也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

　　面对现实的那种无力感，又再一次在深夜将她重重包围。

　　凌晨三点，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压抑烦闷到睡不着。

　　颜龄韵回忆起从前的生活，她是那样无忧无虑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时候的她很骄矜，对很多事情不屑一顾，潇洒又自由。

　　如今她明白，潇洒自由是有前提的，是需要条件的，原来没有父母和哥哥的庇护，她过得如此狼狈，现实让她的生活一片狼藉。

　　她闭着双眼，眼底的酸涩已经蔓延到心里，滋味渐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