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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传国玉玺 ...


  •   陆焕小时候,跟陆沉舟手下其他将领的家眷,一起住在后方的城池里。

      乱世的天空仿佛永远都是灰色的,阴沉沉的。主帅不在,这里每天能听到的消息,就是前方又打了多少仗,哪里的粮草供应不上,哪里发生瘟疫,死了人,谁谁被朝廷剿灭了,谁谁又被谁谁吞并了,如此等等,只教人忧心忡忡。
      只有一条,能让全城的人都兴奋起来。

      “——黎将军回来了!”

      每每到这时候,消息在街巷间,总是传得特别快,大家都拥出去看。

      陆焕那时候不知道黎将军有什么好看的,黎青不过是他父亲的手下,长得再漂亮,名声再大,队伍进城的时候,也都是灰头土脸,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不过黎青回来了,就意味着他父亲陆沉舟也不远了。

      所以陆焕总是会跟着去凑热闹。

      抢着要看黎青的人不少,说一句万人空巷都不为过。陆焕小时候那么机灵好动的人,都要倚仗着父亲的身份,才能挤到前排去,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所有人都穿着盔甲,骑在马上,也能一眼认出黎青来。

      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气质,哪怕是风尘仆仆,穿着和众多士兵们一模一样沉重的制式盔甲,也能从人群中一眼就挑出来,连腰都显得比其他人更细几分。

      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陆沉舟最后那几年里,逐渐变得多疑暴虐、刚愎自用,开始猜忌重臣,极少再召黎青进宫为他讲课。
      陆焕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看到了那天下午御花园里发生的事。

      他就好像一个误闯别人私宅的外人,很不合时宜地,撞见了主人家最阴私狼狈、不堪与丑陋的一面。

      偏偏这两个人,还都是他景仰的长辈。

      在他此前所有的印象里,他的老师,应该是身居高位,仪态整洁,无论别人如何在背后非议,始终进退从容,举止有度。
      ——而不是被他父皇肆意责罚,打骂侮辱,却只能跪在那个人面前发抖。

      而他的父皇,应当是端坐在天下至尊的宝座之上,阅览奏章,梳理政务,将大夏朝治理得井井有条,文武百官心悦诚服。
      ——而不是对着自己的亲信手下,为了一点小事暴跳如雷,失控地大吼大叫。

      这样猝不及防的一幕,让少年皇子无所适从。

      如果当时的陆焕再敏锐一些,他应该意识到,他的父亲早已不再是那个政治清明、雄才伟略、被众人拥戴的开国圣主了;而黎青与陆沉舟之间的裂痕,也已经快要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他那时候,只在意到了另一件事。
      一件令他无比难堪的事。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站在黎青面前的人不是陆沉舟,而是他。他让先生跪在地上,不准他起身,从背后拥住他。官袍的玉带被手指一勾就崩开了,黎青只能无助地依靠在他怀里,腰被他钳制住,怎么也无法挣脱。那样婉转的姿态,像情丝,像蛊毒,缠绕在陆焕身上,媚透了骨子里。
      梦的最后泪水从他脸上滴落下来,陆焕眼前只剩一片迷蒙。

      梦醒之后,一场成空。

      陆焕惊魂未定,喘息不止。他感到一阵惊恐不安,和强烈的愧疚。

      那是他父亲最器重的亲信手下,是付出无数血汗,出生入死,为他们陆家打下江山的功臣,是他尊敬的师长。
      陆沉舟那样对待黎青,他应该为自己的老师抱不平才是。

      而他竟然在想——他怎么能——

      可是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那一夜留在被褥上的东西就是罪证。最后的最后,陆焕不得不承认,卑鄙也好,下流也好,可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幻想获得了慰藉和快乐。
      他想再梦到一次,可是再也没有过了。

      陆焕觉得自己不再干净了。
      从此之后,他看着先生的目光里,都带着龌龊的欲望。

      可他只能拼命地掩藏这一份心思。

      随着天下平定,沉舟皇帝独断专行日久,性格愈发偏激暴虐。群臣畏惧他的喜怒无常,每天上朝,都是愁云惨雾、惶恐不安。
      就连黎青和梁项这样的开国旧部,也会被他莫名其妙地责罚。

      仇宪仪事件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陆沉舟就迫使黎青交出手中的禁军二十四卫;紧跟着,逐步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实权。
      作为报偿,他给了黎青高官厚禄的虚衔,封了王爵。

      王号“烟柳”。

      册封文书拿出来的时候群臣大惑不解,自古以来,皇帝分封王侯,要么是直接用地名,要么是一些褒奖意义的名号,偶尔也有恶名,比如新帝对前朝旧主,饱含着浓厚的侮辱意味。
      ——“烟柳”是个什么东西?

      陆焕知道“烟柳”是个什么东西。

      这件事,他小时候听家中的仆从说过很多遍。
      烟柳阁是一座江南的戏楼。

      是黎青年少成名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遇到陆沉舟,被陆沉舟买回来的地方。

      那时沉舟皇帝在宫中大宴群臣,陆焕也在场。他不敢去看黎青的脸色,也不敢去看陆沉舟的脸色,不敢去看所有知道这段故事的旧臣的脸色。
      他听到皇帝笑着说:

      “黎卿,还不领旨?”

      兜兜转转近二十年,当年的纨绔少爷对风尘戏子尚能以礼相待,如今的开国君主却公然侮辱追随辅佐自己的功臣。沉舟皇帝用一个王号,把卑贱的出身,和陆氏家奴的过去,深深地烙印在黎青身上,昭告天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就是陆沉舟在位的最后一段时光。
      皇帝刚愎自用,兼又偏激暴戾,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不管是大臣还是后妃,或者陆焕这样的皇子,每天都活得胆战心惊。

      至于黎青——谁也不敢管他的事。

      他是陆沉舟买回来戏伶,是在名籍上,完全归属于他的私奴。
      这就是黎青一辈子也洗不掉的印记。

      ——他的一切都是陆沉舟赐予的,也归陆沉舟所有。

      他的文韬、武略,是陆沉舟允许才能学的。他的兵权是陆沉舟给的,官位是陆沉舟封的,“天罗”是为了替皇帝处理阴私脏事才存在的。他的府邸是朝廷的财产,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是主君赏赐的。他的王号陆沉舟想封什么就封什么。

      从前确立这一点的,是前朝律法,是那一纸贱籍,一式两份,终身为奴为婢的卖身契。
      而今,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黎青的婚事在京城没人敢议。谁都知道那是沉舟皇帝的人,他不开口,剩下的大臣、贵族,都不敢越过他擅自行事。
      陆沉舟不想再用他,他的仕途就此中断。黎青大权旁落之后,干脆在朝会上称病不出,皇帝大发雷霆,也没人敢求情。

      没人敢出声,没人敢反驳。

      在那段最压抑的时光里,陆焕无数次、无数次地遥望那个背影,一遍遍在梦中描摹。他不敢接近,不敢声张,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对黎青的想法。
      ——一旦这件事传到陆沉舟耳中,他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黎青。

      他只能把少年的心思,那种懵懵懂懂的爱慕,还有每每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心跳加速的美好与悸动,全都埋葬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直到三年前。
      黎青发动宫变,毒杀沉舟皇帝。

      谁也不知道黎青是如何做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还留有后手,在沉舟皇帝对他步步紧逼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内宫,反而从陆沉舟身边人下手,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杀死了皇帝,弑君摄政,改换新天。

      陆沉舟统治的时代就此结束。

      其时,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和惶然。一些人恐惧着沉舟皇帝的余威,另一些人恐惧着黎青,文武百官纷纷猜测新君是谁,城外的京畿军连续三天都没有解甲。边境也不太平,部队频繁调动,北方蛮族在这个时节里虎视眈眈……
      自夏朝立国以来,就没有过这么乱的时候。

      而陆焕想的是:
      从此往后,他终于能常常见到先生了。

      陆沉舟死后,作为先皇帝长子,再也没有人管得了陆焕。
      他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陆焕想,自己还年轻。在他的脚下,还有很长的路,可以和心上人一起携手走过。有很多很多值得期待的未来,大好的锦绣河山,宏图远志。

      少年人雀跃的心,终于飞出鸟笼。

      然而,这个帝国,终究还是黎青说了算的。
      ——而他的老师,在正式接管国玺之后,与册立新帝的诏书一同发出的,是一张勒令皇长子驻守边关,永不回京的圣旨。

      到头来,他还是连先生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

      一直以来,陆焕爱着都是不能触碰的东西。从前是他尊敬的老师,是他父亲视作心腹的家臣;后来是大夏王朝的掌权者,是高高在上、压制朝堂的摄政王。
      他这个人,黎青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想让他去守边他就得去守边。黎青不让他回京,他就连为母亲奔丧都做不到。

      如今黎青终于不再高高在上了。

      这几日里,披星戴月,带着三千轻骑一路疾驰赶回关内,偶尔有行军休整的间隙,陆焕也会回头遥望。
      满目只见山野之间,队伍蜿蜒,旌旗招展,都是自己的部下。

      他也会想象:
      这一排兵马,威风凛凛地在那个人面前铺开的样子。

      黎青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久病缠身,虚弱无力,别说三千个人,三个人去抓他他都没有办法。
      要是换做别人,三千全副武装的军士,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陆焕可能还会心里稍微有那么一些愧疚,觉得这是在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但谁让黎青自己把他扔到塞外的呢?
      陆焕赌气地想。

      而今他回来了,带着天子圣皇抓捕钦犯的旨意,朝廷调兵的文书,和黎青三年前那一纸诏书里,亲手送给他的辽州铁骑。

      当这支夏朝最精锐的兵马,在触犯了谋逆之罪的叛臣面前,旗帜鲜明、号令整齐地排列开的时候。
      ——他曾经的老师,会在心里,给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终于吝啬地施舍一个“合格”吗?

      “传令下去。”
      骑兵行进规律的马蹄声中,陆焕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说:“一会儿见到黎王,不要伤他性命——不,最好是不要打伤他,他身体弱,反抗不了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落在后面的人,也逐渐追上了队伍。

      随从听到这话,却是“咦”了一声,笑道:
      “大殿下也未免太心软了。且不说黎王背弃殿下在先,从古至今,造反都是极刑之罪,是黎王自己想要兵变,可没人逼他,他谋反的时候就该知道失败会是什么下场。官兵抓捕犯人,又不是请个祖宗回来供起来,受些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殿下留他一条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为他操这么多心?”

      陆焕摇头:“不是这个。”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盯着这位一直跟随自己的亲信,说:
      “记恨黎王的,不是我,是你们吧?”

      亲信一怔,随即,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色,辩解道:“殿下,绝无此事!属下这可是一心为了殿下着想,绝对不敢有别的想法——”

      陆焕:“……”
      他早该想到这件事了。

      这位亲信随从名叫杨绫,是他儿时的玩伴,约摸大他三五岁的年纪。

      杨绫的父亲本是陆沉舟手下的将领,在一次出征中,意外战死,陆沉舟为了抚恤下属,又看到他的儿子相貌周正,性格温和,聪明懂事会些武艺,就让杨绫陪伴在自己家小身边。
      既可以亲近少爷,也是远离时局纷争,和前线尸山血海的战场。

      陆焕就是这样和他熟悉起来的。

      后来夏朝定鼎,杨绫也经常来皇宫中当他的侍从,陪他一起读书。
      说是陪读,皇子上课的时候,杨绫其实是没资格跟着一起听的,只能等在外面。
      甚至连官位,都是只领了一个闲职。

      这样的付出,当然也是有回报的。
      ——等陆焕作为皇子,真正接触政务的时候,他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沉舟皇帝驾崩之后,如果不是黎青那一纸诏书,按长幼顺序,该是皇长子陆焕继承大统;像杨绫这样的身边人,也应该是跟着尊荣显贵,成为新帝最信任的朝臣,在京城呼风唤雨,吃香喝辣。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苦寒的塞外守边,吃着干粮糙米,风吹得帐篷彻夜发抖。
      一觉醒来,铁甲都结成冰。

      “——不是这样的。”
      陆焕说,心知自己再不解释,黎青被捕之后,恐怕不等送到他手上,就要被这群虎视眈眈的部下拆着吃了,只好开口道:

      “我很感激你们当初随我一起去辽州,不过——和这个无关,这件事早晚也瞒不住,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不许伤黎王性命,是圣上的意思,不止是我们,天罗,刑部,大理寺那边,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命令。”

      杨绫听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开国功臣的身份还真好使啊。”

      陆焕却是摇头,说:“因为国玺还在他手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传国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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