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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霍拉旭】

      末日之时,你想要怎样的天堂?摈弃智慧与羞耻,跪下来膜拜上帝,笑听地狱传来的哭泣?
      是的,那样才会快乐。只要世界上还有污秽与罪恶,无知无觉,便是最大的快乐。

      遇到福丁布拉斯,是在酒馆。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在两年前的雨夜,烛光昏暗,几乎客满。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喧哗,寻欢,酗酒,赌博,大笑,詈骂。淋漓尽致的人情百态。
      人群之中,我要了杯浓色啤酒,慢慢啜着。需要独处之时,会来这里。周围至为喧嚣,至为世俗,这才是现实,容不下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和顾影自怜。就像音乐,越轻柔,越悲哀。而一旦激越起来,忧郁就被其他情绪取代。任何莫须有的忧虑,不应放纵,只允许它存在于一杯酒的时间。
      酒喝完,正要结账离开,一大杯冰镇麦酒推至我面前。
      “冒昧打扰了。不知,我是否有幸请你喝一杯?”年轻的男音彬彬有礼,与这简陋小酒馆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抬眸,看向这位不速之客。昏暗烛光中,一张陌生的面容。不,准确地说,应是一个下颔。下颔的主人身着宽大的哑灰斗篷,兜帽垂落的阴影隐匿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精致的下颔,及唇角优美的微笑弧度。这个身形高挑的年轻人,即使如此装束,也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
      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微微挑眉。
      “不必担心,酒很纯正,无毒。”他似能读出我的警惕心,并且游刃有余。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细腻的雪白泡沫渐渐泛起,沉默以对。
      “很高兴,你没有直接拒绝。”他微笑,对我的失礼毫不介意,带着天然的亲和力,径自坐到我身旁的空位上。
      能拒绝他的人,恐怕不多。
      他举止自然,颇有教养。距离的保持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过于亲密,也不流于骄矜。行止间展现出协调优美的力量,像一种危险的猫科动物。crème de la crème,贵族中的贵族。的确不是一般人呢。
      “你是宫中之人?”他的声音控制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范围之内,语气自然,像在问今天天气。
      我不答反问:“你是挪威贵族?”
      “你的衣料是丹麦王宫中才有的。”观察入微。
      “你有一点挪威口音,在发辅音时。”对于挪威语,我略有所知。
      之后,言语有时,静默有时。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偶尔说两句。都像自言自语,并无交集。
      杯中劣质的啤酒渐渐见底。他漫不经心,而又滴水不漏。难得棋逢对手。
      直到杯中酒尽,我准备离开时,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是福丁布拉斯。”
      只一句话,已能见出他低调的傲气。他不说“我叫”,只说“我是”,“是”即存在。他在强调自我的存在感……等等,福丁布拉斯,这不是挪威王室的姓氏?
      我一怔,抬头直视他:“挪威……王子?”
      他没有回答,只是拉下兜帽,露出淡栗色的发丝,及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俊美如押沙龙。最让人不容忽视的是他的微笑,慵懒而自信。亚里士多德说,人类是唯一会笑的动物。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笑容。而他,无疑将微笑的力量最大化。当他被烛光罩上一层光晕,宛若走下神坛的弥赛亚。
      我终于明白,为何这位已无任何实权的王子,能在挪威边境纠集大批人马,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他的确有这样的蛊惑能力。当然,他也足够大胆。作为国王最希望除掉的祸患,敢于在王宫附近出现。
      “我叫霍拉旭。”名字这种事,礼尚往来。
      “好名字。”他微笑,重新拉上兜帽,遮掩了面容,指尖在杯缘轻轻滑过,姿态散漫,“听说哈姆莱特王子的挚友,就叫霍拉旭。”
      不出所料,他是有备而来。我不语。酒已喝完,酒精带来的放松感,如潮水退去。
      “希望邀请你去看一场戏,在离此不远的那家剧院。”
      他的邀请令我略感诧异。但我只是平静地搁下空杯,起身离开。他没有立刻跟上来。
      脚步微顿。
      “再不快些,就要错过今晚最后一场戏。”我说着,没有回头。
      意外这种事,也要礼尚往来。
      酒馆外,仍在下雨。黑夜的本形深闳寥廓,陷入寂静如陷入酣梦。冰凉的雨丝是梦的碎片,斜斜地落在路面上,漱漱雨声如一首错杂纷乱的练习曲。古旧的街巷,两侧房屋在暗夜中似怪兽竦立。夜阑车稀,行人寥寥。
      站在雨幕与屋檐重叠的阴影中,在被雨彻底打湿之前,我伸手接住一些冰凉的雨滴。无论手指如何拢紧,水总会从指缝流失,涓滴不剩。生命就是这样,一滴滴,一涓涓,消逝在虚空中。像破碎的诗篇,只留下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然后归于平静。
      我完全没有躲雨的念头,也没有冒雨向剧院走去,因为注意到一辆停在街边的轻型马车。马车虽然低调,却不普通,至少足以引起我的注意:两匹毛色纯正的白马。漆黑的乌木车厢上,绘着金色流线暗纹,颇见格调。
      他径自走去,拉开车门,看向我:“请上车。”
      车厢内铺着厚软的毛毯,车壁上用法兰绒蒙面。空间足够宽敞,容纳我和他绰绰有余。隔了车帘,仍听得到雨声,滴滴嗒嗒。马蹄的声音夹杂其中,咯哒咯哒。车轮过处,沿路溅起水花。
      车厢内,四面都流动着雨水,听着声音都一片苍茫。夜雨中的马车上,容易凭空生出长途跋涉的错觉,以及离群索居的萧瑟。
      “你喜欢下雨。”他用了陈述句。现在时。
      “母亲死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也用陈述句。过去时。
      “死亡多美丽。”和他交谈,十分轻松。
      车厢一摇一晃的节奏,规律而柔和,像摇篮,令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靠在车壁上,看向车窗外。风雨飘摇。车厢一角挂着风灯,玻璃罩内的灯焰随着马车颠簸而明灭不定。
      “没有死亡的美丽,就像没有高/潮的戏剧。”
      内心深处,我们需要一些无须证明的定理,上帝并非其中之一。无人亲见神祇,其存在需要想象力。而死亡,没有什么比它更无可置疑。它的存在,如日必东升,时光必流逝。它未曾偏爱任何,未曾憎恶任何。富的贫的,善的恶的,慧的愚的,如沙砾与宝石,皆被它一同丢弃。它掌控着最强大的不可抗力,使生命化为沙土,繁华消散如烟,宫殿倾覆,城市成废墟。欲望与道德的法则,它皆视若无物。至为单纯,至为残忍。怜悯完全死灭时,才显得是怜悯。世间万物,短命的最有福。
      我羡慕一切已死之人。而通向死荫的幽谷,那路是长的,那门是窄的。
      回过神来,耳畔雨声漱漱。
      他轻笑,声音带着低回的优雅:“北欧神话中,死神Hela一半是年轻美貌的少女,另一半却是丑陋畸形的尸体。少女的那部分如此令人着迷,最美的女神也无法与之相比,那是死亡独有的魅力。”
      他总能令我意外。彼此的想法微妙地合拍。而这些想法,永远不可能告诉哈姆莱特。
      传道书曰,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来到剧院门前,训练有素的侍者已恭然迎出,引着我们来到预订的上等包厢。在这剧院内,很容易遇到名流贵族。但他订的是最里面的独立包厢,视野开阔,但不会有人打扰。
      外面冷雨淅沥,而此间自成一个世界,有一种梦幻般的安详氛围。立式烛台的光线,大多汇聚在岛式舞台上。自下而上的脚光虚幻不实,照得人影幢幢,一片迷离。尘埃在光线里飞舞。布景上的油画遵循透视原则、黄金分割,衣物、道具都不像真的。三分实,七分虚,不带日常烟火气。演员的歌声茫然寥落,在偌大的空间里荡开,如痴人说梦的呓语。台下的观众沉浸在暗中,像夜里幽深的德国黑森林,面目模糊。
      但我的注意力不在舞台上,而在咫尺之遥的人身上。
      他接近我,必然有着目的。冒着巨大风险,在王宫附近长时间停留,显然不是为了游戏。他的隐忍,不过是为了复仇。虽然离老挪威王之死,已时隔多年,但越久远的复仇,就越可怕。因为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准备充分,万无一失。
      但我仍猜不到,在他的布局里,我的具体意义。
      “你不担心我把你的身份行踪泄露出去?”我开门见山,侧首看向他。命运只负责洗牌。既然他是玩牌高手,最明智的选择是与他摊牌。
      “不会的。我们是同一种人。”他脱下斗篷,解开黑水晶的领扣、袖扣,坐在壁炉边。白色丝绸衬衣印褶简洁,剪裁朴素,微妙的禁欲气质。领口、袖口绣着的暗金绣纹,挪威皇室特有。
      “噢?”我好奇于他的笃定。
      他微微抬了下夜色般的眼眸:“‘我们都像不洁净的人,所有的义都像污秽的衣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不置可否。坐在柔软的扶手椅上,深陷进去,身陷在这样的黑暗之中。
      半晌的沉默之后,我叹口气:“对于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烛光从两侧的台架上照过来,我们相对而坐,中间的距离隐匿在黯影里。
      他看着我,神情沉静如水:“我还需要一个丹麦宫廷内的合作者。”
      合作者?我诧异于他的用词,以及在这个词上的强调重音。
      就像一个谜语,谜面简单,谜底却出乎意料。
      “除了复仇,我也要谋求将来更长远的利益。因此,我需要合作者。”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合握,放在交叠的双腿上。
      呵,原来不止是复仇,还有野心。他想要夺回王位、领土,甚至命运之枪(Spear of Longinus)。极大的收益,相应也有极大风险。毕竟,对于我,这是通敌叛国。当然,名誉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但我不想玩火自焚。
      更重要的是,我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因我看不透他。他属于未知,危险,神秘,却有致命的吸引力。
      “不必忧虑,你自会作出符合你利益的判断。现在,不如先看戏?今晚这出戏,很适合你。”
      话中似有深意。
      我这才把注意力投向台上的剧情。古希腊的传说改编成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美少年那喀索斯爱上了自己的倒影,受到惩罚,最终化作水仙花。
      舞台上,烛光像细粉一样落在主人公身上,打了层朦胧的底色,衬得一切有种不确定的梦寐之感。油画的布景与空白,仿佛从这雨夜中破出一个空洞,自成时空。主人公心事重重地在水畔徘徊,顾影自怜。他一身白衣,身影摇曳着倒映在布景上,如晶莹泡沫,从漆黑的大海深处升起。他努力伸出手,想要触及水中人的指尖,而终不可得。至深之爱,太过遥远孤独,无法呼应。
      琉特琴弹得很轻,长笛的声音有些低喑,等到小提琴、三角铁次第响起,主角开始吟唱悲情的歌曲,如天鹅的临终之歌:“无端的静倾听着我,我向希望倾听/泉声忽然转了,它和我絮语黄昏……”那喀索斯,自恋的美少年,他为自己而生,也为自己而死,不为别的什么。足够自私,却很诚实。
      在真正的幽谷里,潭水缥碧,任何颜料都无法调出,让人疑心是假。内心深处真实的愿望,也往往令自己不能置信。唯一的办法是将它化为虚构,披上距离的外衣。这是一切艺术的奥义,包括戏剧。然后,才能直面它,为它哭,为它笑。假戏真做。
      以上,我的一种主观诠释。但福丁布拉斯在暗示什么,我猜不到,缺乏线索。
      他露出散漫如恶作剧的微笑:“我听说,这是近年来丹麦最好的演员,许多人为他着迷呢。所谓演员,就像受宠溺的小孩,永远长不大。他们在舞台上,做的都是孩子的游戏:唱歌,跳舞,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们扮演各种角色,努力赢得大人的表扬,想让大家都爱他、赞美他、奖励他。即使偶尔闹脾气,也会暗暗害怕大人不再爱他,惶然地四处张望。”
      我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只听他悠然说下去:“其实很多人都有幼稚的一面,无论表面上如何心思缜密、强悍冷静。但这个世界不需要孩子,甚至容不下太奢侈的孩子气。亚当和夏娃,就是被上帝豢养在伊甸园中的孩子。但当他们在孩子气的好奇心的驱使下犯了一次错误,就被永远驱逐,作为全人类的前车之鉴。”
      这是他对伊甸园的诠释?作如是观,得如是观。
      “你相信上帝的存在么?”他忽然转了话题,玩味般地问我。蜡烛光焰微微跳动起来,在水波般的黑暗中微弱地浮荡。他的侧脸在光线中明暗不定。
      “相信。”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虚幻的意味。
      “为什么?”
      唯有沉默。断章似的寂静时刻。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撑着椅子扶手,直视我。那样近,近得眉目宛然。他像一个谆谆善诱的传道者,单凭声音便可以蛊惑:“因为,我们都相信,世上有无法避免的罪恶的存在。既有撒旦,就有上帝。当然,反之亦然。有上帝,就有撒旦。”顿了顿,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危险的话语,“撒旦,与你我同在。”
      信上帝,即信撒旦。渴望去向天堂,就必然有他人落入地狱。灵魂是一只漂流瓶,晶莹而脆弱,内里却藏着含呼之欲出的恶魔。一旦开启,便是潘多拉魔盒。
      选择光,还是暗?To be or not to be?
      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选择。没有十全十美的结果,必得有所取舍,就像选择左手还是右手,不可兼得。或妥协,或对立,选择一次就分裂一次,把自己的一部分生生剥离。我们一分为二,剩下二分之一,然后是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画地为牢,不断压缩自己,直到接近虚无,诸种欲望则无止境地膨胀下去。仿佛穿越生命的荆棘丛,去追逐天边的彩虹,最终遍体狼藉,鲜血淋漓。
      选择不难做出,因为必须选择。但困难在于,选择之后,该如何说服自己。
      其实,我早已做出选择,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天起。从未听见上帝的声音,却见过撒旦的阴影。如果上帝不愿伸手,被撒旦虏去就不会令人诧异。我需要借助的力量,只能来自深渊,而非虚无缥缈的上帝。
      公平交易。这不是问题。
      “合作吧。”我惊异于说出它竟如此轻易。
      他挑眉轻笑,好整以暇地握住我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手腕的骨线没入挽起一寸的衬衫袖口。光线从侧面斜斜地打过来,他也像站在舞台上。这戏开幕了,永无散场。
      “欢迎你,我的朋友。”
      他的声音如珍珠滑过柔软的天鹅绒。而他的眼眸如夜空深邃,眼底隐含的锋芒,比雨更冷。
      自始自终,他气定神闲,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与黑暗融合在了一起。这种平静几乎让我忘记了将要付出的代价。但我知道,从契约达成的一刻起,歧路无回。
      “在丹麦宫中,我还有一个可以共事的‘朋友’。”他那俊美的容颜上再次浮荡起了一丝微笑,这足够令我警惕。
      “噢?”
      “你一定见过她,”他毫不掩饰地牢牢迫视着我,观察我的反应,“王后葛特露。”
      我虽有心理准备,仍然不可避免地泄露了惊讶神色。身为丹麦王后,养尊处优,受众人景仰爱戴,为何会暗中与敌国的王子合作?
      “每个人都有阿喀琉斯之踵。而她的弱点,是爱情。”他直接向我揭开谜底,“除了爱情,还会是什么?爱情令人染上精神病,行为失常。”
      呵,诚然。柏拉图说,爱是神圣的疯狂。神圣虽未必,疯狂则明显。恋爱的人,失去理智、自制,患有过激、固执、妄想、躁郁、幻觉、痴呆、自我强迫等多种疯狂的症状。爱情带来狂喜,而狂喜一词来自希腊语的“精神错乱”。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葛特露爱的难道不是国王?
      我皱眉,道出疑惑。
      他似笑非笑:“当然不是。她爱的,是国王的弟弟克劳迪斯。你难道不知,有传闻说,王子哈姆莱特是克劳迪斯之子?”
      我愣住,停顿良久,只是轻微地嗯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胸腔深处,似有某一点微不可见地灼烧起来。
      早该想到的,不是么?克劳迪斯待哈姆莱特有如己出,至此有了解释。
      旧约中,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夏娃,亚当称夏娃为“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她来自他,她是他的骨肉。人们挚爱的,永远是自己,而更爱的,唯有自己的衍生,作为未来的希望。
      舞台上,戏剧到达高/潮。按照惯例,高/潮过后便是收稍,因为延续下去已无必要。
      圣经云,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被毁谤,遭患难,成了戏景,叫众人观看。
      人生便是一场独幕剧,有恐惧,有怜悯。这是所谓的katharsis,还是自嘲自/慰自欺自娱?
      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我们在其中,要高兴欢喜。

      不久之后,我见到了葛特露。
      福丁布拉斯带着我,在王宫附近的一座教堂里,秘会这位王后。
      教堂大厅高敞且幽深。弥撒已经结束,厅内空空荡荡。我与他踏过正中的地毯,向最深处走去。一排排黑漆长椅,在教堂特有的庄肃阴翳中,静待着来人。枝形黄铜烛台上,微光摇动着阴影。
      像一座时光的迷宫。
      充足而温柔的日光,穿过纵长的彩绘玻璃窗投射进来。巨大的彩窗,像琉璃壁一样瑰丽炫目,而那图案中蕴含的神圣意义,被梦幻般的光芒支解成迷离的碎片。光束中,看得见空气中飞舞的柔软尘埃。这样佳美的圣洁中,谁能想象罪恶?
      传道书曰,光本是佳美的,眼见日光也是可悦的。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
      空旷的尖顶,金漆十字架,镂花柚木讲台,烫金黑底封皮的圣经,拉丁文圣箴,天花板上的耶稣受难图,绘着圣经故事的玫瑰窗,大理石的圣坛台阶,管风琴,三位一体的壁上浮雕,圣坛上的冬青花环……各种或大或小、或醒目或隐蔽的事物,共同营造着圣洁的宗教氛围。
      这里,是沉默温驯的羔羊们自我安慰、寻求寄托的地方,也是迷途的罪人饮鸩止渴之所。
      箴曰:耶和华所造的,各适其用;就是恶人,也为祸患的日子所造。
      我从不明白,信望爱可以解决什么。
      上帝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于是有了无止境的罪与罚、痛与悔。我们该感谢他,还是恨他?抑或像大多数人一样,在教堂里赞美他、膜拜他,在心底怀疑他、利用他。
      是神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神?
      高大的圣像,耶稣殉道的十字架。此刻,一人独立在十字架前,微光勾勒着她的身影。她阖着眼,十指交握,似在虔诚地祈祷着什么。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她的美丽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流动、诉说,即使只是一个侧影。
      她转过身。
      沉沉的黑发被盘起,却又未完全的挽住,一绺长长的发丝垂落于天鹅般的颈项,人似一尊白玉塑像。明净的肤色如玉兰花瓣,神情恬淡。虽已不再年轻,却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风韵。那种温雅的美丽,如但丁的柔美新诗体。
      我们到来的足音,令她抬起黑水晶般的眼眸。无声胜有声。
      福丁布拉斯走上前,捧起她的手,象征性地吻了吻那肌理柔腻的手背:“尊敬的王后陛下。”
      声音优雅温和,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带有一种成熟的共鸣。
      “王子陛下,这位是……”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乔装之后,长袍裹身,兜帽隐藏了面容,也难怪引起她的注意。
      “他是我的心腹,绝对忠诚,您大可放心。”福丁布拉斯语气诚恳。
      她矜持而淡漠地颔了颔首,终是将目光移开,转身走向一间角落的告解室。我们跟上去。
      随着她优雅的步履,裙幅微动,窸窸窣窣。洁白的大幅羊毛披肩。古典的长裙是柔和的珍珠白,扇形的高领,腰身收得纤细。乍看并不奢华,细看才能发觉,裙幅上隐约流光的水波纹,是以无数细小珍珠绣出。
      在国内,她的奢华同她的美貌一样著名。国王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只要运用得宜,美貌也是一种利器。多少人为了一睹美杜莎之丽色,如愿以偿,化为石像?
      纸盒一样朴素的告解室,除了一个十字架,再无其他。门关上之后,室内一半是黯蓝的微光,另一半沉浸在阴影中,阴阴凉凉。呼啦啦,窗外有鸽群振翅飞过,声响令房间不再那么空。
      寂静仿佛延长了一瞬间,她低垂了长睫。仿佛在玻璃器皿中盛满水,谨慎地捧着,对着水面说话:“我会说服他把儿子送去国外念书,然后不着痕迹地除掉他,让克劳迪斯继位。”语气那样平淡,仿佛在说甜点要加乳糖。
      但我知道,所谓的“他”,是她的丈夫,丹麦国王。她不是在探讨蕾丝工艺,而是在密谋杀夫弑君。
      为了克劳迪斯,她竟孤注一掷,冒险至此。爱情若真如死一样坚强,便是绝症,便是痼疾。
      “毋需怀疑,我会倾尽全力,祝您一臂之力。”福丁布拉斯优雅地欠身一礼,“但请您在事成之后,兑现承诺,助我在挪威取得应有的地位。”
      所谓“应有的地位”,无疑是指王位。而现任挪威国王是他的叔叔。
      血缘在王室中,除了继承权,别无意义。而权力的争夺,往往也因血缘而起,故而有血亲的人成为敌人有更大的概率。
      “殿下可以放心,只要合作顺利,双赢是必然的结局。”比起一般女音的柔和婉转,她的音质略显冷淡。虽然如此,任何一句话由她说来,都有魅惑的力量。
      阳光透过玻璃窗,被十字形的窗槅所阻,在她的身上投下带有宗教意味的阴影,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但总染着一点幽渺的水意。
      “我先走一步。”她转身欲离去。
      在她走出告解室之前,福丁布拉斯忽然开口:“您确定不会后悔么?”
      她微微止住步子,没有转身。背影逆着光,有淡色的柔辉。
      轻轻吁出一口气,她的声线很静:“我从不后悔。”
      “或许,之前还没有能让您后悔的事情。”
      她眸色微微一沉,容色愈发苍白。声音倦怠,似一个苍凉的手势:“多年前,我害死了至亲之人,至今未曾后悔。”她略略垂首,目光落在指尖。那纤白的手指,触过丰润的香膏、精致的银器和华美的丝锦,是否也触过亲人的血迹?
      她抬起头,淡漠一笑:“更何况,这次要杀的人,不过是名义上的丈夫。无论我对他,还是他对我,都并无感情。”空荡的大厅中,似有寥落回音。
      我诧异。国王对她并无感情?但国王一向满足她的任何要求,多年来甚至没有一个情妇。
      我看着她。她并无任何哀怨自怜的气息,像一朵玫瑰干花,安静而繁盛,以凝固的姿态绽放。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玫瑰幽幽的冷香。香气过于甜美,则必然有毒。
      墙上的十字架,被缚的耶稣隐没在阴影里,那是死亡。我忽然发觉,她身上那种宗教意味的阴影,原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殉道气质。它来自何处,或许唯有撒旦清楚。
      “您又是否会后悔呢?”她反问,没有提高声线,语气轻软。但这不是个易于回答的问题。
      他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淡,让我领教了他的应变能力:“您猜,Orestes是否后悔?如果成功,我将复仇并登上王位,自然不会后悔。如果失败,性急的死神不会给我后悔的机会。”(注:Orestes,古希腊悲剧中,那个为了替老爹报仇而杀了老妈的倒霉家伙。)
      “但愿如此。”她看定他,若有所思,“或许这是您的家族的特质。您和您的叔叔,有一样的黑眸和一样的执着,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但我以为,您会比他幸运。”
      他的神情毫无波动,礼貌地笑了笑:“承蒙您的祝福。”
      她再未言语,只是理了理饰有蕾丝的袖口。水晶镯子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清越响声,随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告解室的门外,如偶然经过空谷的风。
      人人都有故事,深可怜悯。人人都是看客,冷眼旁观。她的生命里,经历过怎样的颠沛流离暗滩险礁,走过了怎样的痛苦,错过了怎样的幸福,或许唯她自知。我们与整个世界息息相关,又只与自己有关。
      “你真的信任她?”我持怀疑态度。
      “当然不。”
      “那为何还要助她?”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行止间显出优美的力量,言谈滴水不漏,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静时慵懒,却拥有明显的侵略性。
      “你以为我是助她么?不,我只是自助罢了。至于她,‘人若怀里搋火,衣服岂能不烧?’”
      葛特露的阴谋,似乎也在他的计划之中。我想知道,还有什么不在其中。
      走出告解室,来到大厅。穿过彩窗的阳光,被镀上瑰丽光彩。玫红,金黄,水绿,微蓝……满地都是各色迷离的影,仿佛整个世界打翻了调色盘。行在游离的光束之间,轻风和光线似能穿透身体。地上是一幅颜料未干的画,雨后的青空,淡淡的彩虹。那是上帝与人类的立约。
      “为何立约?这个计划,你相信她一定能成功?”我问。
      “即使保守估计,也十拿九稳。”他毫无迟疑。
      “是暗杀,还是慢性毒药?”
      他笑了,微笑如浅雾迷朦。光照定在他脸上,淡有柔辉。
      “她的手段比这要高明许多。”
      我站在他的阴影里,静待他的解释,如静待回音。
      “多年以前,她害死过她唯一的亲人,没有用刀,也没有用毒。我猜,这一次,她不会改弦更张。两年之内,国王就会驾崩。”他微微眯起眼睛,冷静到有凛冽之意,肃然得不可抗拒。恐怕,即使整座教堂在他面前轰然坍塌,只要灰尘不沾染他的衣袂,也可无视。
      天窗垂落的一束束光线中,我们经过那些大理石雕凿的天使。它们微笑,恬然。低垂眼睑,羽翼或微微张开,向世间布施着无言的恩泽。时光沉寂下来。悠缓的四分之三拍。
      “你不祈祷么?”他摆弄着袖口的黑水晶袖扣,玩笑般的语调,“他们说,祈祷的人一定得救,不祈祷的人一定丧亡受罚。”
      所罗门王曰:你们遭灾难,我就发笑;惊恐临到你们,我必嗤笑。
      “看来,上帝只垂怜那些跪着向他乞求的人。那该向谁祈祷?圣托马斯·阿奎纳?”(注:圣托马斯·阿奎纳是大学生的主保。霍拉旭在这里有玩笑之意。)
      他挑眉,讽刺性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或许,该是圣邓娜?”(注:圣邓娜是□□受害者和心智失常者的主保圣人。福丁布拉斯在这里也意有所指。)
      圣邓娜?我微锁了眉。心理准备不足。不知为何,心底有隐约的异样之感,生出一分不安,像有一根引线被点燃。而那微光究竟照见了什么,尚不及分辨。
      也不过仅是微微一怔的间隙,对话自顾自地进行下去,问题被抛回给他:“那你呢,向谁祈祷?”
      “一切复仇者,自然应向仇恨祈祷。”他的声音略显低回,仿佛自语,又仿佛背诵一段艰涩的忏悔文,仿佛正在与他对话的不是我,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仇恨带来力量。除它之外,无可依凭。何况,这种恨,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声音渐低,终不可闻。
      很多时候,独白伪装成了对话。他是在徒劳地说服自己。选择不难做出,只需要一时的鲁莽或持续的勇气。但如何真正说服自己,往往需要漫长的过程。可惜世上从无绝对,不会只有一种可能。于是,无论如何证明与反证,否定与自我否定,仍难免陷入二律背反的悖论。
      何况,他是为了复仇。仇恨过于沉重,复仇者必为其所累。恨与爱不同。爱可以带来快乐,贪于愉悦的人自然可以不费力地维系。而恨需要不断温习、加固,否则便会生疏懈怠,失去力量。一旦疏于防范,恨的浓度便很容易被稀释,因为人们惯于自欺欺人地逃避不快的回忆。逃避虽然懦弱,但要一遍遍重温关于恨的记忆,何其艰难。恨是一种无以抗拒的束缚。不放过仇人,便不能放过自己。但,在他的世界里,已无其他可能。
      一种被压抑的感情,是被水浇透的木炭,极沉极黑,吞灭了光线,不可复燃。另一种则是薄冰之下涌动的暗流,只需一个契机便可破冰而出。
      他的恨与爱,如果曾经有过,是哪一种呢?
      寂静中,他忽然噗地轻笑出声,以手抚额,那神气像只无辜的狐狸。
      “你信?”他说,语调明朗。那神情分明在提示我:刚才只是玩笑罢了。
      我沉默,没有点破。
      人们在交谈时,纯为玩笑的几率有多大?至少,我们自欺欺人的几率,要大很多。
      踏出教堂大门时,恰逢钟声响起。风从身后吹来,带着无数古老的声音,擦过耳畔。前方不能回头的道路,漫长且阻,在日光下鲜亮得疑似失真。一群白鸽,朝圣般振翅飞过晶蓝的天空。鸽腿上系着轻哨,带着悠长的风哨声,从教堂的尖顶上飞越王宫,飞越整座城市,最终融入那片天国般永恒静止的蓝。
      我微微仰头时,有绒软的洁白之物,飘悠悠地在风中扑上衣襟,一丝重量也无。
      一片白羽飘落在地,太轻太轻,连半点尘埃都未溅起。
      命运的巨轮碾过大地,在轮下支离破碎的,大多是那些美好而脆弱的东西。而车辙过处扬起的尘埃,便是蜉蝣一样的我们,微不足道。

      想要自我催眠么?
      请闭上眼,对自己说,这样就很好。
      然后你相信,真的很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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