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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霍拉旭】

      我是谁?
      霍拉旭。
      我是谁?
      我是他的同学、朋友,我是他唯一信赖的人。
      他唤我的名,于是,那个名字生动起来。他朝我微笑,于是,我存在。

      你可知道,是什么创造了人类?
      不,不是上帝。上帝只是创造了亚当和夏娃。他们是人,但不是人类。如果亚当和夏娃按照上帝的计划,永远生活在伊甸园,就不会有人类,也不会有你我。
      所幸,除了上帝的计划之物,伊甸园里还有擅长欺骗的毒蛇,还有罪恶。罪恶与智慧密不可分。于是,亚当夏娃偷吃了智慧之果,人类诞生了。
      但,真的有蛇么?圣经中没有告诉我们,为何上帝营造的伊甸园里,竟会有蛇。
      人类产生于欺骗和罪恶。而这欺骗与罪恶,是来自丑陋的蛇,还是来自,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暗呢?

      我的心里,沉睡着一条极为艳丽的蛇。越毒的蛇,就越艳丽。我不知道它何时会苏醒过来,去吞噬他人,或者吞噬我自己。
      毒蛇沉睡在梦境里。那是一个恶毒而美艳的梦,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地在夜里回顾它。
      在梦里,总能看到母亲临终时的样子,那是我幼时的记忆。
      多年前的记忆,已陈旧模糊。但我始终记得,我的母亲很美。甚至比我后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王后葛特露,更美丽。
      那种美,就像来自神秘东方的华彩锦缎,瑰丽得令人屏住呼吸。但当那贵比黄金的锦缎被投入火海,燃烧起来,化作蝴蝶般的细碎灰烬,景象会更美丽。就像尼布甲尼撒将耶路撒冷付之一炬,只是为了一睹历史上特洛伊沦陷时火焰熊熊的壮丽。
      毁灭,往往有致命的美丽。所以,在她濒临死亡的阴影时,那种美,惊心动魄。
      我清楚记得,她是如何以优雅得无可挑剔的姿态,仰首饮尽杯中毒酒,像冰封的湖中绝望的天鹅。
      天鹅因其洁白、美丽、优雅,被贵族作为宠物,豢养于园林,再也无法高飞。养尊处优地被禁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竟然向往那并不存在的东西,于是真心无可避免地遭到践踏。过于骄傲,就只能死去。
      于是,她死了。
      薄如花瓣的嘴唇,沁出一丝殷红。纤白的手指松开,金色酒杯从指间滑脱,坠地。残酒泼洒在银红的地毯上,像绽开了一朵暗红的花,妖艳异常。铺在地上的华丽裙摆,层层叠叠的丝绸。
      像打碎的玫瑰花瓶,满地晶亮的玻璃碎片,凋萎的花瓣发出颓靡的暗香。那是死亡的气息。
      很少会有母亲在自己孩子面前自杀。她是这少数人之一。临死前,她把我带到一个无人的狭小房间,然后锁上门,当着我的面,在酒里下毒,饮用。她死了,宛如睡眠,从此不被惊动,不被唤醒。
      她故意让我目睹她的死亡,因为,她恨我。
      这不奇怪。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亚伯拉罕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死以撒,只因听闻主的声音。而毒蛇的诱惑,比任何召唤,都更有吸引力。
      临死时,她笑了,笑着注视我、诅咒我:“你不会被任何人所爱。”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诅咒。或许,她是一个应上火刑架的女巫。美貌不过是她的法术,而内心只有蛇一样的恶毒。
      父亲厌我。母亲恨我。我的出生,只能归结为一个错误。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或做得不够好,才导致被人嫌恶。所以我努力做得更好。但母亲死后,我终于明白,这一切只是缘木求鱼的徒劳。我所努力握住的,不过是一个脆弱的锡杯,在寒冷无望的光阴之中,一触即碎,化为齑粉。
      恨的反面,不是爱,而是冷漠无情。爱的反面,亦然。我终于学会了冷漠,学会了把感情按照经典逻辑的二分法截然区隔,纳入计算。奉行公平原则:不爱我的人,我必不爱。恨我的人,必蒙我的恨。
      我的母亲,无需我的恨,也一定身在地狱。因她死于可耻的自尽。只有懦弱无用的人,才会杀了自己。所以一切美丽,都至为无用,至为脆弱。
      从此,麻木不仁。生活只是逆来顺受。醒过来,睡过去,世界与我遥遥相隔。命运摆布着我们,就像玩一场锡兵打仗的游戏。而我冷漠地旁观,仿佛事不关己,虽然我也是其中一个渺小的锡兵。
      但缺乏造成渴望。越是缺乏的,就越渴望得到。故云,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我们不曾得到的,才是永远的。
      所以,我要得到爱。如果不能,至少要得到依赖。依赖,是比爱更缠绵的一种疾病,若不能自愈,便药石无灵。
      后来,我如愿以偿,在童年的末尾,遇到了我的王子,哈姆莱特。
      他,苍白,单薄,呼吸清浅,白色亚麻长袍,存在感很弱。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白色,总能让我联想起一些近乎隐喻的意象:
      安静的羔羊、缥缈的轻烟、轻盈的羽毛、薄脆的白瓷、半融化的薄冰、啜吸露水的蝴蝶……
      这让我羡慕,甚或嫉妒。浮世之中保持这样无用的洁白,何其奢侈。奢侈到罪恶。而我甚至没有犯下这罪的可能。他的世界,即使我能看得历历清晰,却仍是隔了水晶棺,无法进入。
      但我开始留意他,不由自主。
      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日复一日。宫廷花园里,大理石石阶一尘不染,留有阳光的温度。许多个下午,他都坐在那里看书。神思凝定,持久而静。手中书页被风吹得簌簌微响。远处传来教堂的晚钟。鸽子成群飞过。他与整个世界沉默相对,如同临水。
      我冷眼旁观,孤独地怜悯着他的孤独。一个人并非孤独,但心中若有一个人,可望而不可及,即为孤独。他仰慕着的人,或许根本不知他的仰慕。过于自卑,难免惊惶。他一边小心翼翼藏起心思,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卑微地渴望垂顾,诚惶诚恐。这是他的独角戏,拒绝其他演员,拒绝任何观众,也就拒绝了一切受到伤害或达成愿望的可能。安全,但失落。他从不快乐。
      他并不知道,在暗中,还有我在看着。但时机成熟前,不宜贸然惊动他。
      人类,饥饿非因无饼,干渴非因无水。纵然身在伊甸园,依然空虚寂寞。夏娃不爱亚当,必然寂寞。因为寂寞,定然经不起诱惑。伊甸园中的蛇,随时可以趁虚而入,将她捕获。
      成熟的时机,不久便到来。
      一次,他在写拉丁文时不慎拼错了单词,又遇上其父心情不佳,便遭到责骂。他很难过,但不敢表露。他惯于自欺,惯于说服自己:失望只是因为还在奢望,痛苦只是因为对幸福要求太高,难过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坚强。所以,只要接受现实,只要努力微笑,只要轻轻说一声无关紧要,就能不为所动,不被任何所伤。
      他在奢望什么,只有我知道。连他自己都不敢认真去想,即使那只是一句安慰、一个拥抱。
      多么可笑。
      这艰险粗砺的世途,如何容得下这脆弱得愚蠢的矜持与奢望,何况,他还是未来的丹麦国王。
      国王对他管教得过分严厉,即源于此。一个如此软弱的人,若登上王位,只会给自己和国家带来灾难。
      这足以让我微笑,预见自己将会如愿以偿。他需要我,离不开我。因为,只有我,才会无条件地容忍甚至怜爱他不切实际的软弱。不是么?
      那个午后,像往常一样,他独自来到花园一隅。青苔上,露水犹深。揉碎了的金银花气息,微甜,微沉。阳光从树梢滑落,清凉的空气中,微尘浮动。他坐在石阶上,低着头,牙齿微微咬住下唇。膝盖上摊开的书,许久不曾翻过一页。
      在他身上,我看到我想要看到的。
      世间一切错乱或幸福,都源于对某一事物的过分关注。
      其时,有风吹过。书中夹着的一张薄纸,被风吹过来,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脚边。他抬起头,视线随着纸页的飘飞,落于我。视线交汇处,似有隐形的蝴蝶飞舞。
      我捡起纸页,向他走去。递还给他之前,我看到纸上用仍显稚拙的宫廷草体写了一句拉丁文:“Vanitas vanitatvm, omnis vanitas.”
      我把它递到他面前。他接过它,并且,拉住我的手。
      一瞬风停。空气安静得近乎透明。
      他肌肤的触感和体温,如一朵蔷薇飘落于手心,阳光静然覆上。
      无触之风。既尽之香。
      我一怔,握紧他的手。契约封印。
      从此,漫长的岁月有了意义,因它带来如此多的共有的回忆。人与人之间,即使没有感情,也会被记忆联系。意义存在于记忆碎片的罅隙。
      很多时候,我们静静并肩而坐,仿佛两株共生的植物。又像独自走了很久的苦行者那样,极度疲乏,什么也不想说。故事至此,没有情节,只有感觉。我时常错觉,天地间只有我们。我们被造物的安排偶然放入其中。光很暖,风很轻,安心得可以随时睡去。又担心一觉醒来,一切只是白日梦的幻灭,什么都未曾发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
      他是一个美好的借口,我借以麻痹自己。在幻觉中,会比较快乐。如果真有快乐。
      一次,他若有所思地问我:“怎样做,才是对的?”
      “没有对与错,只有值得与不值得。”
      “如果不知道是否值得呢?”
      “会知道的,只要你听凭自己的心。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什么值得。”
      “像上帝一样么?”他认真地等待我的回答。
      “对,就像上帝一样。他会无条件爱你。你要静下来,不浮躁,不吵闹,不固执己见。只要你静静听他说话,他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安抚地轻声说着,“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到他,好不好?”
      他一怔,随即微笑:“好。”
      他当然不会拒绝我。人都是利己的。只要不必付出什么,没有人会拒绝他人无偿的爱。愈多的被爱,宛如愈多的勋章,愈能证明自己。
      但他依然不快乐。岁月如流沙,愈陷愈深。孤独的故事里,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所谓成长,宛如沙砾在蚌壳中裹上层层珍珠母,自行圆润光滑。天长日久的磨蚀,痛至刻骨,痛至沉默。蚌壳是那样坚脆之物,而内里的蚌肉,永远柔软如初。纤细幼嫩的初心,必得小心藏起,不敢丝毫暴露。
      如此奢望如此幼稚如此愚蠢。我哀怜他,因除我之外无人予他哀怜。
      好吧,我也曾有奢望、幼稚、愚蠢的时候。那时,我以为自己能独占他,带走他。当然,这种想法有一个更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应生活在这座糜烂的索多玛,而应生活在与世无争的地方。那梦想之地,山清水秀,蝴蝶在蓝铃花丛中翩跹,温柔的风吹过草地。我们在那里老去,直到某天,临终忏悔结束后,被神父将十字架按在唇上。
      虽然我知道,这是个并不存在的理想。如果有,那还需要什么天堂?
      总之,我引诱他与我私奔,计划像骑士传奇里那样去浪迹天涯,他是斩妖除魔的王子,而我是他忠诚的骑士。终于,他答应了,我们偷偷逃出宫,穿过熙攘的人群。街道漫长,马车来往。还未走出城门,站在热闹的街道中央,他忽然停下脚步,低垂了头。
      “怎么了?”我问。
      他沉默,眉间一紧。那细微的动作,仿佛是我错看,又仿佛他自己也未察觉。
      我知道,他后悔了。
      那一瞬,我因担心而放在他肩上的手,变成一个有点可笑的姿势。从未有过的挫折感,来自于无法给予他任何慰藉。就像,就像当年母亲死去时,我只能静静看着,深深记住。这世上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无能为力。
      轻微的晕眩。周围的一切消失了声音和色彩,喧嚣拥挤的城市空寂下来。像一出戏还未开始便轰然落幕。主角已退场,留我站在粉尘漫漶的舞台上。日光那样强烈,我如亡灵,无所遁形。
      记忆从此腐朽崩坏。
      当然,我没有输。我只是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伊甸园中那条蛇的心情。无论亚当夏娃是否偷吃禁果,它都不可能享受上帝赐予的光明。它明知会被上帝惩罚也要诱惑夏娃,不过是因为,它想要爱上她。
      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亚当夏娃,然后爱上了他们,把他们禁锢于黄金鸟笼般的伊甸园。创造他,爱上他,控制他,因为他是自己的一部分。爱上自己的投影,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太容易。蛇得知这个秘密,于是诱惑夏娃,重新创造她,让她承受和自己相似的罪恶,然后爱上她。爱是皮革马力翁的游戏,其规则的四个关键词其中之三:创造、爱、控制。
      我决定遵守游戏规则。
      最终,我送哈姆莱特回宫。甚至不曾有人发现他的离开。那次出走,似乎从未发生。
      其实,意料之中。生命如骗局,而我自欺欺人已太久。我早已明白,带走他,时机还远不成熟。他到底是舍不得的。这个伊甸园中,还有他的上帝。那是谁?呵,答案太过明了,不需要高明的分析能力。每当提及那个人的名字,他的眸中就会有一种微悒而轻悦的微光,神情被点染生动。
      但上帝对信徒来说,本就意味着永远的匍匐姿态与不可触及的距离。无条件地爱所有人,等于不爱。他注定失落。西西弗斯般自我折磨。
      虽然如此,他仍是幸运的,因为有我。蛇吃掉了亚当,变成亚当的样子,和夏娃一起被逐出伊甸园,来到人间。若不向往天堂,这惩罚是否如同恩赏?
      终会有那么一天。即使明明知道,最后一个关键词是毁灭。
      上帝造人,然后赐给人类以大灾难、大洪水,以及末日审判。亲手创造的,因为深爱,不可假手于人,必亲手毁灭。
      我的爱,曾经由我创造,将来由我终结。
      这是救赎的代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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