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实际上,京城中的琴师,像郁树这般已到加官进爵的地步的,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却终究是有自诩为“高洁之士”的乐手们瞧不起郁树。他们认为,真正的音乐,应产于自由自在的山林野地,而不在令人窒息、礼教严厉的宫廷。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郁树即便是处在勾心斗角的宫廷中,仍能做出超然物外的音乐来。这或许也是当今圣上为何独独钟情于他的音乐的原因。
可是,郁树当初是不堪受辱而归隐田园的,所以世人对于他因为圣上的大力邀请而重新入世的评价,终究是恶劣的。
“他们知道什么。”郁树一面饮酒,一面苦笑,“田园生活再自在,也不过是孤芳自赏。我受不了那样的寂寞,所以最终还是入世。”
“生活的艰辛算什么?这是我从未考虑过的。因为我和他们一样,不在乎!世人不过当我是追名逐利之人,但是他们不知我的真实想法!只有接触到人气,我才有望寻到知音。至于当年加官进爵的那些奖赏,不过是圣上为了保护我的一点手段。实际上,除了我自己应得的那份,我没有多拿朝廷一分!”
银修看着不断喃喃的郁树,胸口忽地一痛。名利场的追逐与污秽,他当年也是见识过几分的。就算是坚定如他,也终究是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仿佛一把钝刀在你胸口上慢慢地割,只觉疼痛,却无法摆脱。
所以他才离开故国。他愿做云游天下的无家旅人,也不愿浸淫到那官场中去。
这只会让她生不如死。
或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便没有什么能够阻住绯笛银修的脚步了。他的心开始漂泊,从此不再有归依。
第一次听郁树弹琴,是银修住进郁树家的第二天清晨。
院里的梅树下,他神色专注,仿佛那架琴便是他的所有。琴声欢快流畅,如同山间小溪,充满了清越活泼之感。但不知为何,银修却分明听到那其中深藏不露的哀愁。
红衣美人倚在没变半晌,轻轻抽出腰间的绯笛,竟就着郁树的调子吹奏起来。然而诡异的是,银修所吹奏的曲子和郁树的曲子竟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当悲伤与欢乐交织在一起,未必相互排斥,强烈的情绪反差形成,反而使人们的心灵遭到更大的撞击。
一时间连院里扫地的仆人、厢房里整理的婢女、厨房里工作的仆妇都听得呆住了。如果说郁树的琴声是一种强颜欢笑的伪装,那么银修的笛声就是一种撕下伪装后的真切的悲伤。所有人都站住了,不论懂不懂音乐。半晌,竟有脆弱的仆人触景生情,低下头捂住脸哀哀地哭出声来。
吹笛的银修,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仿佛要像火一般,燃烧起来。弹琴的郁树也略显狂乱,周遭都弥漫着他情绪的味道,就是这样强烈的气场,感染了宫廷中的多少人。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心神凌乱,凄异得仿佛秋风过境。郁树的双眸中终于出现了那种忧伤的情绪,他站起来,朝银修的方向鞠了一躬:“银修,你果真是懂我的。”
他如此淡定,仿佛不是他,也和他无关一般。银修却知道,他的心中此刻一定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无比。
已经多久没这样畅快过了?郁树心想。谁又知道呢。人们只知道这首曲子当时曾是圣上三十寿诞上的助兴之曲,谁又知道当时在弹这曲子的郁树,心中竟如此悲凉。
银修将仿佛染血的绯笛移离唇边,突然动身,朝郁树走过去。待走到郁树面前,他伸出手抚过郁树的眼睛,好像要把他眼里悲伤抹掉似的。
“好啦,这么凝重做什么?”他蓦地咧开嘴笑了,与适才判若两人,“开心点开心点,有什么好悲伤的?”
或许是云游天下带来的豁达与开朗,没有一种情绪可以在银修身上持久。就像现在,他前一秒还能一脸恍惚地吹奏悲伤的音乐,后一秒就可以笑着安慰你了。
“这么漂亮一张脸,天天一副郁卒相就可惜了。”银修一挑眉,神色一下又变得有些轻佻。
郁树终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气场强烈的并不是我,而是银修啊。郁树在心中感慨。
因为银修较他更纯洁,也更真挚。
“这便是蓼萧么。”思量间,银修已跳到一边去观察郁树的琴了,“蓼彼萧兮,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也算你求知音愿望的一个想法么?”
“是吧。”郁树叹息一声,随后笑道,“适才那句诗,倒合我如今的心意。”
如英雄手中都有神兵利器一般,有名的乐者手中必然也都有一件拿得出手的乐器。银修的绯笛,乃笛中翘楚,加之笛身血红,因此得名;而琴中翘楚,当属郁树之蓼萧。只不过为何取“蓼萧”这名字,却是无人知晓。
“不问我为什么取了这个怪名字?”郁树文银修。但凡名琴的名字似乎都与圆润美好的东西脱不开关系,如瑶琴,朝露等。而蓼萧乃是长大的艾蒿,听了只徒增萧索之意。
“你取它,自有你自己的意思。”银修漫不经心地拨拨琴弦,蓼萧发出一个颤音,“不过我知道。蓼萧本是田间野地的荒草,无端被人摘了养到花圃里精心栽种,还不一定活得成。你是不是此意?”
郁树苦笑一下,点点头。他既叫别人猜,就不怕被猜透。况且这人还是银修。
“本是一把好琴,被你取了这么个名字,沉都要沉几分。”银修纤长的手指在琴上细细地抚过了,蓦地,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不过现在好了,两根枯草扎堆,怎么着看起来也要好一点。”
说着不顾郁树呆滞的目光,大大咧咧地牵起他的手:“带我到京城里去逛吧!”
俞伯牙当年遇钟子期,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想法。可是未曾经历过的人,又如何能知晓这种心情?
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郁树静静地陪着咋咋呼呼仿佛人格分裂的银修买东西,嘴角现出了一抹很久都不曾有过的,满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