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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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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啦啪啦!
黑暗而广阔的空间响起振翅声,非常轻微,像是某种小动物。很快,一簇簇火焰在锈迹斑斑的烛台上升腾起来,照亮了冰冷的石柱,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的天顶,以及堆积如山的财宝。
无数的金银币、首饰、宝石……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瑰丽的光辉。对这个景象感到本能的满足,点燃火把的小生物发出欢叫,一头栽进金币堆里,摇摇尾巴,打起呼噜来。
但是内心的某个角落,它隐约感觉不对,好像少了什么,一直在身边的,另一个生命体。
黑黑的,热热的,软软的,和这些亮闪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不同。
呜噜一声,它打了个几个滚,让更多的金币覆盖住它。视野变黑了,它满心以为找到了那样东西,慢慢又觉得空虚和烦躁。
这股疑惑纠缠着它,使它不得安宁,就像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压抑而断续的呻吟。
终于入睡时,它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修长的手指……
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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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的空洞日渐扩大。
不知从何时起,它开始在宝物里翻找,直到找遍每一个角落,确定那样东西不在里面。
拍着小小的膜翼,它在广大的地底厅堂里乱飞,自己也不明白在追寻着什么。
一团青色的磷火凭空出现,接着是虚幻的人形影子。它认识他,是他每天指示魔仆送来它爱吃的水果和肉类料理,但它要找的不是他。
“你在找谁吗,小主人?”幽灵管家问。
幼龙飞向他,第一次用精神波发出明确而清晰的语言:
《他在哪里?》
那个穿着黑色温暖的袍子,会用长长的手指弹它,拎它翅膀的人——
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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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脱离了蒙昧期。
而距离分离之刻,已经过了2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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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说话,能够变成人,用了更长的时间。
矮矮胖胖的双腿迈了两步,被散落的金币绊倒,狠狠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扁嘴,一直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东西,现在只觉得碍事。
幼嫩的手臂撑不起身体,挣扎了几下,还是不行。
“奥玛……”他转向幽灵管家,实际呼唤的却是另一个人,“父亲。”
“你必须自己站起来,小主人。”幽灵管家歉然道,“吾主已经等得太久了。”
浅蓝的大眼浮起晶莹的泪花,委屈、伤心、长久以来的孤寂落寞一下子爆发,他放声大哭。
他没有哭多久,一个熟悉的清亮男声在心里响起:《哭什么。》
“父亲!”
“吾主!”
《我不记得养了个爱哭虫。》淡淡的呵斥,之后,再无声音。
不知从哪里涌出力气,他爬起来,跌跌冲冲地乱走,不断跌倒爬起。幽灵管家制止他漫无目的的瞎找:“他不在这儿。”
“他在哪儿?”小男孩抽抽噎噎地问。
“一个很远的地方。”幽灵管家斟酌地道。他又想哭了,想起父亲刚才的训斥,强忍住:“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回不来,小主人,吾主被人关起来了。”
“为什么有人关父亲?”
迟疑了一下,幽灵管家照实说:“吾主,是个坏人。”他眨眨眼:“什么是坏人?”
“就是天理不容的人。”
天理不容?他还是不懂,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短短,手背上有可爱的圆涡,这是一双人类的手,不是记忆中的爪子。
这双手,应该可以在那个人咳嗽的时候拿起水杯,把很苦很苦的药汁倒进碗里。
“我想他回来。”他听见自己坚定的童音,“我泡茶熬药给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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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明亮得多的大厅里,他正翻着药草图鉴,接到一道心灵通讯。
“奥玛奥玛!”他开心地唤道,“父亲叫你!”
“吾主?”幽灵管家应声出现。
“他问你,‘过了几年了’?”
“548年,吾主。”
《哦,已经这么久啦。》耳语般的笑声,混合着像是竭力忍耐的低喘,再次沉寂。他呆了一会儿,惊慌涌上心头:“548年很长吗?”
虽然他也觉得没有父亲在的日子很难熬,很漫长,但是龙族对于时间的感触毕竟和人类不同。
“是很长,小主人。”顿了顿,奥玛安慰,“你已经很快了。”
这是实情,一般的龙要千年才成年,五百岁以下几乎没有理性。古代龙更长,要一千五百年成年,七百岁左右才能化成人形,进入成长期。才五百多岁就有了小大人样的哈玛盖斯,算是早熟的了。
咬紧下唇,他趴回厚厚的书上,继续认真阅读。
要更快,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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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龙语魔法,学习草药学,学习泡茶,学习一切在地下图书馆收藏的知识,他的生活在枯燥无聊的学习中度过。
但他终究是个孩子,有时会忍不住偷看图画书,试着和养父通话。
席恩极少回应他,哈玛盖斯知道,他是不想泄露自己的处境,更锲而不舍地搭话。
终于有一天,那边不耐烦了:《你这小鬼,到底想干嘛?》
“父亲,您是不是很痛?”他问出长久以来的担忧。
《我很好。》毫无破绽的有力回答,无懈可击。
“……我听到您呻吟了。”
似乎有一串含糊的咒骂声传来,哈玛盖斯听不清楚。
《专心看你的书去。》再开口时,依旧是冷漠而淡然的语声,《那是你的错觉。》
661岁的某天,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坏人,却肯定他的养父是个逞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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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岁那年,奥玛和魔仆们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庆生宴,高兴之情壮了胆,他战战兢兢地呼唤:“父亲。”
《怎么?我可没有蛋糕给你。》
“我可不可以出去玩?”
长久的沉默,久到令他心生不安,想打退堂鼓。
《去吧。》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冷的语气,《我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
他感到受伤,前所未有的心痛,晚上偷偷蒙在被子里哭,因为怕被父亲听见。
之后再没提出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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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玛却主动送他来到传送之间。
“我不要走!”以为父亲不要他了,小龙吓得哇哇大哭,“别赶我走!”
“吾主不是赶你走。”幽灵管家耐心地劝慰,“他是让你出去散散心,免得变成小笨蛋。他也很久没看过外面的景象了,可以通过你的眼睛看。”
“是这样?”他放下心,怯怯地问。奥玛露出难得的笑意:“小主人,吾主是第一次为别人着想,希望你珍惜。”语毕,告知他返回的路线和咒语。
眩目的光直直射下来,使他久久睁不开眼,疼得眼泪直流。
《竟然连个滤光术也不施,书都白读了。》
“父亲~~~”
《哼。》不屑理他。听出养父语意不善,小龙赶紧补救,揉揉眼四下环顾。他身处的是一片朝南的斜坡,丰沛的绿意间开满了缤纷美丽的花朵,阳光仿佛气化的水晶照在身上,带来暖暖的感觉。
触目所见尽是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观,他不自觉地走着,左顾右盼,恨不得生出十只眼睛来看。
“那是什么?那个黄黄的,嗡嗡叫的——”
《闭嘴,在心里想——那是只蜜蜂。》
(这个……这个……)找不出形容词。
《是蝴蝶。》有点无趣了。
(天上有个大火球!)惊叹。
《你现在才发现?》唾弃。
当回过神时,哈玛盖斯已进了城,在市集闲逛,只觉肚子饿得咕咕叫,循着香气找到一个面包摊,拿了几只就走。
“等等!你怎么不给钱啊!”卖面包的胖大婶一怔,气急败坏地嚷。
“啊?”他愣住。席恩也愕然了一瞬:《奥玛没给你钱吗?》
“没…没有……”看到对方气势汹汹地逼近,单纯的小龙不禁害怕,向养父求助,“什么是钱?”
《应该给了!就是那些你没事就数,睡在上面的金币!》
恍然大悟的哈玛盖斯急忙掏出钱袋,手忙脚乱地申明:“我带了我带了,对不起。”
打开的袋□□出金光,胖大婶和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都倒抽一口凉气:哪来的冤大头?
“原来是好人家的小少爷。”横眉竖目立刻转为和气生财,随即又扭曲成震惊骇然,“你的眼睛……!”
“龙!是龙啊!”另一个眼尖的人大叫,人群顿时一轰而散。
“耶?”正想问一枚够不够的哈玛盖斯被莫名其妙的变故搞懵了。席恩的反应就快得多:《你怎么跑来人类的城市——算了,快走。》他自认也昏头了,果然白痴会传染。
(为什么呀?)哈玛盖斯依依不舍。
《别问这么多,快用隐形和加速,马上走!》
不敢违抗养父,重新回到野地的小龙,可怜兮兮地摸着肚子——他的面包遗失了。
(父亲,我好饿。)
《……你不会打猎吗?》
(不会。)一直被喂养长大,哈玛盖斯早就失去了野性本能。身在魔界的圣贤者叹息养了个废物:《听着,你必须自己捕猎,自己养活自己——先去钓鱼,我教你。》
(好~~~)
在森林的小溪边生起篝火,吃着洗剥干净,烤得半焦的鱼,哈玛盖斯感觉很幸福。席恩也不说话,养子的体验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他。
久违的现世啊……
一连吃了三条鱼,哈玛盖斯问:(父亲,为什么那些人怕我?)
《因为你是龙。》
(为什么我是龙他们就怕我?)
《因为你很强,龙是强大的生物。》依然是低沉如耳语般的笑声,《哈玛盖斯,你应该自豪。如果人们轻蔑你、嘲弄你,那才是叫人窝火的事。》
哈玛盖斯听出言下之意:(您喜欢别人怕您?)
《谈不上喜欢,但总比蔑视好。》
(哦。)哈玛盖斯想了想,有感而发,(父亲,坏人是不是就是让别人害怕的人?)
《呵。》席恩笑了,短促的,意味深长的笑,《不止。》哈玛盖斯更困惑了:(那还有什么?父亲,我问过奥玛,他说监禁是一种惩罚的行为——您犯了罪?)
《我是罪有应得。》席恩不带感情地道。
“您犯了什么罪?”对他总是简略的回答生气,哈玛盖斯忍不住问出声,“为什么还不能出来?奥玛说人类的刑罚最长也就一百年,那人为什么关你那么久?他凭什么关你那么久?”
《凭他比我强。》
“……不是因为你还没悔悟?”
《哈哈哈!》破冰般的大笑震撼了哈玛盖斯的身心,《你这小傻瓜!》
“父亲~~~”小龙受伤了,食不知味。渎神者收起情绪波动,浅浅一笑:《我永远不会悔悟。》
“……”
《记住,哈玛盖斯,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会后悔的事就不要去做。》
脸上凉凉的,过了好半晌,哈玛盖斯才发觉自己流泪了:“那我们不是永远见不到面了?”
《唉,真是个傻孩子。我刚刚不是说了,因为那人比我强,才能关押我,不然他自己的罪行为什么没人罚他?我总有一天也会逃出去。》
“等到父亲比他强的时候?”哈玛盖斯若有所思,“那,天理又是什么?”
《啊,天理,天理……》席恩喃喃,也茫然,《我不知道。》
“父亲?”
《我只知道,如果天理是众神的旨意,那我一开始就背弃了。》
良久无声,哈玛盖斯也不再提问,静静思索养父的话。
唤醒他的不是变暗的天色,而是一阵刺痛肌肤的恶意。
“确定是在这儿吗?”
“附近就这林子能藏身,不在这儿在哪儿?”
“说不定早飞走了。”
“那只能怨咱们倒霉,龙蛋和幼龙可是抢手货,少说卖座金山。”
细碎的人声随着火把的光亮,奇怪的碰撞声快速接近。听出他们是找自己,哈玛盖斯跳起来,慌得手足无措。
《变回龙身逃跑,下次放几个风元素警戒。》不知来人的水平,席恩选择了最稳妥的应对之法,暗骂养子一点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没有。
还没反应过来,火光就让他无所遁形:“看哪!找到了!”
“舞光术。”哈玛盖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决而沉稳地吟唱咒语,不带一丝颤抖,“睡眠之云。”
强光中的惨叫陡然止息,妄图猎龙的冒险家接二连三地倒下。因为滤光术还有效,哈玛盖斯没有丧失视力,好奇地想要走过去细看,被席恩明显微弱许多的低喝阻止:《当心他们还没失去意识。》
“您不舒服吗,父亲?”
《哼。》事实上,席恩快累死了,远距离控制可不是轻松的玩意儿,何况操控的还是头龙。
“对不起。”哈玛盖斯总算后知后觉,“我以后会提高警惕。”
《马后炮最没有意义——想好了没?决定走我就不管你了。》
“我不走!”哈玛盖斯惊讶他的用心。席恩也不多言:《算了,你还小。记不记得回去的路?》
“……忘记了。”
《……我就知道。赶紧选棵树把自己藏起来,明天一早走。》
拍打着小翅膀,幼龙选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欢呼一声钻进去。
万籁俱静,只有夏蝉的啼鸣和野兽间歇的咆哮,怡人的黑暗包裹住他。在地下待惯的小龙并不怕黑,反而觉得有养父陪伴,比以前埋在金币堆里还安心舒适。
(父亲,您睡着了吗?)
《没。》他根本不可能睡着。
(那些人躺在地上,会不会着凉?)过去养父坐在壁炉边,都会感冒发烧。
席恩失笑:《你应该担心他们会不会被野兽吃掉。》哈玛盖斯翻了个身:“啊!?”
《当心掉下去!》席恩不耐地斥责,《他们是自作自受。敢做坏事,就要有承担相应下场的觉悟,被活啃还是监禁都是自己选择的。》
(哦。)哈玛盖斯似懂非懂,过了一会儿,道,(那您不要做坏事了。)
这孩子还真是不死心。席恩已经对这个话题厌倦,没好气地道:《够了,哈玛盖斯,你是个善良的龙。如果你不能忍受和我在一起,将来我会再给你一次离开的机会。》
“我想和父亲在一起。”每当养父用这种拒绝的口气说话,哈玛盖斯就很伤心。
《那就闭嘴。我是个恶棍,只要有良心的人都想宰了我;我也不想改过从善,哪怕这是你的愿望——你明白了吗,嗯?》
(嗯。)哈玛盖斯沮丧地答应,他其实是不想养父再出事才不停地劝他,突然灵机一动,(那父亲想要什么?)
这回,席恩微微一愕,审思了片刻。
《我不知道。小时候我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康;后来我想我弟弟偿还我所受的苦难;现在我想要脱困;未来的事未来再想。》
小龙快活地摇摇尾巴:(那等父亲出来了,我们一块儿旅行好不好?)他还想看更多的美景。
《呵呵,哈玛盖斯,安宁的生活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我有很多仇人,不杀光他们我不放心,我也不会饶过他们。》席恩轻叹,似乎有所触动,《不过我曾经想成为一个旅法师,周游世界,治病救人,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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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父子俩相处的时间大大延长。
并非哈玛盖斯期待的亲情对话,而是纯学术性的交流。自学之余,小龙还必须复述无限卷轴上的记载,告知身陷囹圄也不忘充实自己的养父,按照他的指示试验上面的魔法,就这样又过了两百多年。
那天,席恩对他说:《封印的力量松动了。》
(那您可以出来了?)哈玛盖斯喜出望外。
《也许。》席恩没有十成的把握,《哈玛盖斯,如果你还没改变主意,就帮我派去的恶魔一起,拿下海精灵城。》
那一刻,尚未成年的古代龙看见了展现在自己面前的路:一条充满了血腥,罪孽,甚至要舍弃龙族自尊的路。
然后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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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首,那个人类青年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长长的蓝发,尖尖的耳朵,脸上没有疤,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故。
像坚硬的冰泪石。
“哈玛盖斯。”凝视他时,宛如有火焰一闪而过,“你长大了。”
“……”他说不出话,怕一张口就会丢脸地哭出声来。
“你可以选择走。”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跪了下来。
答案他早就选好。
龙族的契约有三种:主仆,平辈,共生。而以他们俩的关系,当然不会是后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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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香花、尤利草、天芙蓉……以熟练的手法称出几种草药,丢到乳钵里碾碎,再把研磨好的药粉用纱布包好放进茶壶,缓缓淋上温度适宜的热水,如雾的香气袅袅散开,沁人心脾。
“主人,茶。”
窗前的人转过头,黑发银眸,俊秀斯文,手里捏着一张绘着好像涂鸦的纸:“哈玛盖斯,这是谁?”他只差没问是什么东西。
“是主人啊。”端着茶杯的小龙很伤心,“看不出吗?”
“……挺别致的。”到底是自家的小孩,魔王陛下也免不了护短,保守地认同。
喝了口香草茶,他终于能够说出真实的褒扬:“很好。”
哈玛盖斯绽开欣喜的粲笑,感觉千年的努力都有了回报。
有时他会想,他不是个善良的龙,也许比养父更坏。因为席恩虽然没有罪恶感,也不见得愉快,而他却是幸福的。
非常幸福,所以即使等着他们的是破灭,也义无返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