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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洞房 ...

  •   新婚之夜,新郎掀开新娘的红盖头,本应是浓情蜜意的一幕,但他们之间没有情意可言。

      苏酥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慢慢站起身,床榻上、脚踏前逶迤的霞帔随着她的动作逐渐回拢,犹如一朵花合起花瓣。

      “是,坞主。”苏酥一时没有将称呼改过来,又重新说道:“是,世子。”

      周遭已经没有外人,陆无咎似乎也不计较她的失言,兀自脱下婚服放置在一旁的梨花木衣桁。

      “下去吧。”他说。

      洞房花烛夜新娘子是断不能出婚房的,即使他们是假成婚。苏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索性步出内室,待在东次间。

      东次间开了一扇镂花菱窗,临窗置着一张软炕。

      苏酥自己动手卸下钗环,妆娘精巧的手盘起高高的凌云髻,并簪满十二金钗,头顶的凤冠奢侈华贵,镶嵌满硕大的东珠与玛瑙玉石。

      发髻样式繁复,她拆了很久,直到高举起的胳膊酸胀才算拆完。

      没了发簪金冠的束缚,乌黑柔亮的发如瀑倾泻在伶仃后背。

      屋子里只有一床被褥,便是内室拔步床上的百子福禄被,软炕上仅仅有两个苏合色的引枕。苏酥将其中一个垫在后脑,另一个抱在怀里,合衣而卧。

      室宇内的龙凤双烛静默燃烧,殷红的蜡油凝结在烛台,蜿蜒成红梅。

      苏酥天未亮便从城外三十里外的小镇上坐着花轿,一路抬到京城的英国公府,饶是训练有素的姜轻都忍不住打了呵欠,她也早该疲乏了,可如今一旦空闲下来反而睡意全无。

      她忍不住撑开窗牖露出一隙,窗外是枝影横斜的竹林,不远处的羊角灯随风款摆,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一片天地,也让苏酥看清了疏星寥落的夜空,她心绪起伏,渐渐飘远。

      她并非出自江左林家,千梨与姜轻也不是普通的丫鬟。她们出自玲珑坞,都是被坞主收养的孤儿。

      玲珑坞里的孤儿受士师教导,按照天赋资质分成养士与女谍来培养。玲珑坞表面为茶园,实际是英国公府的耳目之司。

      玲珑坞豢养了八百人,其间一百零八人身处玲珑坞,其余人分布在大晟各地,一百零八人中又有十七人乃女子,名为女谍。

      女谍改换身份,或为街边卖花女,或为花楼琵琶女,收集情报。而养士各个身姿矫健,泯然众人,专职暗杀与护卫。

      她与千梨乃十七女谍之二,姜轻是坞里唯一的女养士。

      玲珑坞虽然归属于世子,但世子并不常在。半年前她们受士师之命,改头换面,苏酥成为江左林家之女,等待时机。

      世子离京去往江左,拜访母亲林氏江左林家,偶然见到表姑娘林清秋,一见钟情,不惜向林家旁支求娶,并亲自带她回京,谱就一段才子伊人的佳话。

      虚伪的谎言总是包装得甜蜜。

      苏酥知晓世子压根看不上她,娶她也只不过是为了应对府里的长辈催促,为了日后仕途上不受制于人。

      她只要安心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帮助世子在朝堂开疆拓土,等哪日世子开窍遇上良人,就老老实实地被休弃,做一个下堂妇。

      她不在乎的,她甚至有些庆幸,能有机会报答世子当年的救命之恩。

      坞里的孩子都是从小失去双亲的孤儿,但进玲珑坞的第一日苏酥就知晓,她应该是有父母的,只不过她把他们不小心遗忘了。

      她记得那一年九岁的冬天,面黄肌瘦的女人蹲在她跟前泣不成声地说:“乖孩子,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也不知晓你生父生母是谁,但你看在我养了你四年的份上,救救你弟弟吧……”

      “你不是我娘,那我爹娘呢?”苏酥怔然。

      “五年前我捡到你的时候,那年兵荒马乱的,你的爹娘我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你头上带着伤,我问你是哪家的孩子,你也不说话只木愣愣地看着我……”稚童清澈无辜的眼神让彼时身怀六甲的女人于心不忍。

      “你还和她说什么?东儿都快病死了!”旁边的男人一下子抓住苏酥的胳膊,像沙包一样扛在肩上。

      “娘!娘!”苏酥改不了口,在被带走时如幼鹿一样呼唤她。

      女人别过脸抹泪,不忍再看。

      鹅毛大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降临,连绵的城郭被雪覆盖,分不清边际。

      街道荒凉,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生息。

      苏酥被抗在男人肩上,男人面黄肌瘦,瘦削锋利的肩骨顶得她胃部生疼,她犹如被尖刀抵首的鱼儿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

      到了目的地,她被男人粗鲁地扔在地上,厚厚的白雪做缓冲,她感受到不痛,亦或者是太过寒冷,五感已经麻木。

      乌黑圆溜的眼珠子似乎也被冰雪冻僵,呆滞地看着那个陡然变得陌生的男人,她一直以为的爹爹不是亲爹爹,他将她卖给屠户做菜人。

      男人掂量手里的铜钱,“怎么就这点?”

      “她太瘦了,只值这么多,你卖不卖!”

      屠户拿起剔骨刀砍在砧板上,整个小摊都地震般晃了晃。

      男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一个字,将三十文铜钱揣进满是补丁的前襟,捂着胸口离开。

      他还要给儿子买药治病,再买上一小块肉炖汤喝。

      从头至尾,没有施舍她一个眼神。

      苏酥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在大雪里渐渐凝成一个黑点。

      她被男人卖了做菜人,什么是菜人?

      年幼的苏酥不明白,可摊贩后边凌乱丢弃的染血女式布裙无声地告诉她做菜人会死。

      她不想死。

      屠户拿起暗红色的麻绳拴在她脖颈上,苏酥挣脱开,朝男人消失的方向跑去。

      然而跑出两三丈,就被街道中央的小雪包绊倒,雪包有半人高,露出一角麻布衣裳,是个早已死去的人。

      “小兔崽子还敢跑,还想留你活一晚,待会就宰了你!”

      屠户抓住她干瘪如枯枝一样的细瘦胳膊,苏酥像被逼急的兔子,张开嘴狠狠咬在他手背。

      “啊!”屠户吃痛松手。

      苏酥撒丫子似的往前跑,可是她太久没吃过东西,上次用来填饱肚子的还是观音土,四肢发软栽倒在地。

      身后屠户如恶狼一般追赶,她用仅存的力气蹬腿、抓地。

      一架华盖宝顶的马车自路途的尽头出现,前后左右数十扈从随行,威仪不可侵。

      扈从高喝一声,提着剔骨刀的屠户被当作刺客压在地上,他连连求饶,“官爷饶命,小的是来追逃跑的菜人,无意冲撞官爷!”

      马车里传出男子清磁的嗓音,“何故停驻?”

      部曲禀报:“回士师,有屠户追着菜人在道路中间拉扯,属下已经尽快处理。”

      “菜人?什么模样?”被唤作士师的周承晏疑问。

      “是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

      身材瘦成了枯树枝,穿着粗麻布做成的衣衫,肩膀破出一个大窟窿,趴在白色的雪地里,裸在外面的手臂冻成青紫色。

      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晶亮,眼角微微上扬,纤长的睫毛可承落雪,犹如雪地里走失的洁白幼狐。

      旁边的屠户宛若财狼虎豹,将她当做猎物,虎视眈眈,提着剔骨刀的手背有一圈深深的牙印,像是穷途末路的幼狐用乳牙撕咬的,渗出丝丝血迹。

      周承晏对车厢内的另一人说:“玲珑坞还缺童子,世子不妨收留她?”

      “周士师看着做便可。”少年的音色有种冰融于溪的清冽。

      周承晏吩咐下去。

      扈从掏出两个冷硬的白面馒头,丢给屠户,“她被我们主子买了,你速速离开!”

      屠户如获至宝地捧着一对馒头,喜出望外,那小丫头片子身无二两肉,将她宰了卖肉都换不回两个馒头,还是白面的。

      马车重新前行,趴在路中央挡路的苏酥后领被人拎起,扈从让她去马车上给主子谢恩。

      苏酥怯生生地踩上车辕,眼前的马车华贵至极,四周镶金嵌玉,帘栊上密密织缀的一颗珍珠就能抵上她一年的嚼用。

      马车内宽敞至极,车壁与踏板覆盖厚厚的毛毡,炭火小炉源源不断释放温热,任外面风雪纷飞,车内依然温暖如春。

      重重帐幔隔开车内与车外,苏酥跪地叩首,用微渺的气力道谢:“谢大人救我。”

      周承晏坐在软塌西位,二十左右的雅士模样,“你该谢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世子。”

      车内除了他,就是坐在软塌东位的人,轻薄的纱幔层层叠叠,苏酥瞧不清他的相貌。

      风雪又大了些,吹动纱幔,缝隙之后露出他捧着鎏银香炉的手,指骨修长莹润,青色的血管覆在比雪还无垢的手背。

      纱幔吹得更厉害,若振翅的蝶翼,拥住苏酥小小的身体。

      他穿着霜色锦纹长衫,精致的下颌簇拥在白色狐裘,再往上……

      “咯噔——”杏花浮雕茶盏搁在桌边,发出的轻响惊醒了苏酥。

      明媚的天光从云母片雕花窗折射进来,她睁开的双目略微适应后望向发出动静的方向。

      陆无咎身披皓白的里衣站在八仙桌旁,神色冷然道:“周承晏懒怠行事,玲珑坞的人上行下效,也变得疏懒闲散。”

      苏酥颇不好意思地下了软炕,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因此睡过头忘了时辰。

      她略显局促地理了理衣襟,步入内室,去到衣桁上取下仆人头一天准备的新衣。

      “我服侍世子更衣。”

      她乖顺地低垂着头,乌发披散,睡了一晚上也不见多么杂乱,柔顺地贴在后背与前胸,她乌发浓密得看不到头顶的发旋儿。

      陆无咎挡开她伸来的手,冷冰冰地道了声:“不必。”

      随后他取下苏酥手里的长衫,眉头紧蹙地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似乎还觉不够,他自顾自从衣橱里取出新长衫换上。

      苏酥僵在当场,缓缓收回落空的手。

      “卯时需去春归堂敬茶,我不会等你。”陆无咎提醒。

      “是。”苏酥应声,同样解开衣带准备换新衣,解开最后一根衣带上,她遮掩了一下便听到陆无咎发出的轻嗤。

      陆无咎撩开半月门垂下的珠帘玉幕,大步走出去。

      苏酥动作迅速地更换衣裳,末了,她忽然忆起千梨叮嘱过她的一件事。

      她掀开拔步床上的玉瓷枕,果然见得枕头下压着一块儿细纱织就的白绸。

      苏酥在镜台前取来一枚金簪,发簪尾部尖细锋锐,她眼都未眨一下,在手臂内侧不常见人的隐秘处利落地划破肌肤,数滴殷红滴在白绸。

      千梨曾多次去往花楼执行任务,她告诉苏酥,新嫁娘度过洞房花烛夜后会在元帕上留下落红,她与世子虽然假成亲,但也不能遗漏这一关键。

      不知道这么多够不够?苏酥没有经验,却想要做事完美,多滴了不少。

      事毕,她用昨日新娘子的红色绢帕擦拭止血,两者都是红的,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做完这一切后,她将时辰掐得正好。

      世子可不会等她,拾掇好自身后打开门扉,门外等候的嬷嬷与丫鬟鱼贯而入。

      老嬷嬷是林氏身边的赵嬷嬷,她对着世子与新晋世子夫人笑了笑,让身后跟着的丫鬟伺候陆无咎盥洗。

      随后她径自去到内室,不忘叫上值夜的千梨。

      姜轻手里端着铜盆与干巾,苏酥净完面,坐在镜台前,一双耳朵却时刻注意内室里的动静。

      赵嬷嬷果不其然瞧见床上摊着的元帕,不由怔住,千梨打眼一瞧,也愣住了。

      那元帕上的殷红泅染大片,浑不似寻常情况下的点滴红梅。

      赵嬷嬷起了疑心,问千梨道:“昨夜世子唤了几次水?”

      “记不清了,至少有这么多吧……”饶是见过场面的千梨也一时没了主意,摊开手心,朝嬷嬷比了个“五”。

      也不知能不能忽悠过去……

      谁知赵嬷嬷听她说完后笑逐颜开,珍而重之地把元帕收好,“少夫人放心了,世子可是龙精虎猛得很呢。”

      苏酥不解其中深意,却能听出赵嬷嬷语气里的舒畅,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地。

      千梨跟在赵嬷嬷身后出了内室,勉为其难地笑着。

      陆无咎习惯自己盥洗簪发,利索地收拾好后出了屋子。

      赵嬷嬷完成了任务,也赶紧要去春归堂将这一好消息带给林氏。

      主屋内登时冷清下来不少,姜轻给苏酥梳理好发丝,千梨接过银梳篦,娴熟地盘好发髻。

      千梨一面盘发,一面忍不住说道:“好姑娘,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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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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