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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亡人归 ...

  •   鬼影飘出,姜芸把常川公主细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灯烛将她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古物架上,身上披的白绫已满是污泥,小脸儿脏乎乎的,怯怯地从帘后走出来,一见到姜芸,两行泪瞬间流了下来,她站那咬唇不说话,随着轻声抽泣的强弱,胸脯也一起一伏。

      姜芸心中疼瑟,用不上力气,吊了一口气,唤她:“常川,过来。”

      常川公主挪步过去,手一松,三尺白绫滑落到脚边,露出破碎难以掩身的宫女有衣裙,她跪倒在姜芸腿下,头磕于地,再仰脸时,两道泪痕下已浅浅露出原有肤色。

      姜芸握住常川公主细弱的手腕,将她扶起,又把自己的手绢打湿为她擦脸,常川泪水莹莹地盯着姜芸的眼睛,问:“娘娘不问我怎么还活着吗?”

      姜芸早已猜出了几分,“替你死的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小丫头吗?”

      常川点头,屠城那日她贴身的侍女为了掩护她躲过杀戮,自己换了她的衣裳,自撞硬石毁面,跳入井中,说着常川掩面哭泣。

      这是姜芸第一次见到她哭,以前日子无论如何清苦,常川总归是有个安身之地,可这回真的是国破家亡了。

      脸上污秽一点点被擦去,原如玉的小脸现在苍若白纸,薄脆得似乎一碰就碎,“饿坏了吧,我去让人拿吃的。”

      常川拽住姜芸的衣袖不让她走,瑟瑟发抖地看着她,姜芸忽觉空气里飘的琴音原是和这夏夜那么地格格不入,她弯腰与常川平视,“别怕,陛下不会来这里。”

      姜芸说得不无根据,自那日高泠醉酒而来后,他再未踏入过华阳正殿一步,琴音夜夜如常响起,他来了又走,来了又走,两人没见过面。

      常川摇头,“他夜夜来。”

      怕姜芸误解,又加了一句,“夜夜来这里”说着常川指了指床榻,“待娘娘睡着,他会来。”

      榻上轻纱帷帐被渗进来的风鼓吹着,她向来夜夜辗转难眠,直到天色熹微才能阖上眼,那时琴声犹在,她知他未睡,却从未想过他会入殿来。

      姜芸听着只觉惊悚,如此数日她从未察觉,尚顾不得高泠日日窥视,迎上了面色残白的常川,一双眼睛直直地勾着自己,姜芸忍不住问:“你一直都在这里……是吗?”

      “我无处去……我不敢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姜芸急欲知道,她怕极了那些羞耻的事被常川撞见。

      “那日……他喝醉那晚,我原是躲在浮图殿,后来哪里来了很多僧人。”

      “我与他的事,你都知道?”

      常川点头,没有丝毫的避讳,“娘娘与新皇是故交。”

      “你躲在这里这么久,我竟一点都没察觉,你可是怕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出来告诉我你在。”

      “常川怕连累娘娘,我,我在外面像孤魂野鬼一样……对不起……我……”常川因内疚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

      姜芸抚了一下她的薄肩,轻声道:“我没有怪你,我是心疼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人都饿脱相了,你先藏起来,我去给你寻吃的,我不回来千万不能出来。”

      常川闪着泪眼,像是一定要说下面的话一样对姜芸说:“娘娘,他来时什么都没做,每次在榻前坐会儿便走了。”

      姜芸朝她点头,回来时端了两碟点心和茶水,常川吞了两块点心噎到后,用茶水送了送,这才意识到自己吃相太难看,忽然像往日般慢慢咀嚼起来,姜芸将她散乱的碎发拢到耳后,说:“想如何吃便如何吃,从那日起,常川公主就已经死了。”

      常川怔怔地看着姜芸,凝噎无言。

      “我会想法子送你出去,这宫里你待不得了,前朝余孽,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会给你准备足够的银两,你出去后把这里的事情都忘掉,过寻常人的日子吧。”

      常川咽下满嘴的米糕,急切的摇头说:“我不出宫,出了宫没有身份便是流民,到哪里都是一死。”

      姜芸劝慰她道:“总能有办法活下去。”

      “我不出去,我死在宫里我也不出去。”

      姜芸一时觉得常川有些可悲,可从她的处境想,她生于宫中长于佛前,日日听的是佛音,念的是善事,仍纯净地如婴儿一样,她的世界里没有国仇家恨,亦无欲无求,这样一个远离民间烟火的人,姜芸想不出她如何在宫外流民堆里讨生活。

      “你这样想,可真是对不起助你逃脱的那个宫女,她一定想见你好好活着的。常川,你想出宫我帮你,你想留下我护你,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但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皇后娘娘,我,我想留在宫里,我不想从此都要像老鼠一样藏在暗中,我想光能正大地走在阳光下……可以吗?”她用一双纯净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眸子看着姜芸。

      姜芸抬手擦去常川嘴角的糕点渣子,声音软颤地说:“小公主吃东西也和一样……我自不会让你一直躲着,你还这么小,你的日子还长,这两日先委屈你,我找人打点。”

      常川似乎并没听进去,只是说:“娘娘,城墙根有个狗洞,我从那里爬出去过,站在宫墙外,自由的感觉令我恍惚,以往佛前三尺便是我的全部,我不知在外面该如何活……外面,一个个脏兮兮的,男人,围着我,撕扯我的衣服,一个个脏的,女人向我吐唾沫,我害怕,我只能从狗洞里再爬进来……我……我宁愿死于宫中……我也是脏的……”她瑟瑟发抖地用胳膊试图抱紧自己,可在姜芸看来是多么地无力。

      姜芸抱住了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这才知道常川身上的衣服为何蔽不得体,这才知道为何常川要从死人堆里扒下那夺命白绫,“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服。”

      “皇后娘娘,我想沐浴。”她说完这话,瑟抖抖地问,“可以吗?”

      姜芸以自己要沐浴为由让人送进来热汤,常川脱去那破烂衣裳,将自己浸到水底,直至屏息达到极限,她方将头伸出水面,又疯狂地用澡布搓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一点点都不放过,片片红痕布满全身,她流着泪对姜芸说:“擦不干净。”

      姜芸抱着她湿漉漉的身体,不停地说:“干净了,都干净了……”

      这晚姜芸把常川安置好之后,依旧辗转难眠,依旧等到了晨光熹微,这次她没有睡,她在等常川所说的时刻。

      正如常川所说,高泠在天蒙蒙亮时到来,黎明之前的世界异常寂静,静得闭目装睡的姜芸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锦绣衣袂沙沙摩擦过搭落在床帮的被褥,姜芸感受到被边被人往里掖了掖,此时缓缓流淌的不是时间,而是他们身体里的血液,她受不住了,她想睁眼,一时间连呼吸都是别扭的,于是她假意在睡中翻身,将身子扭到里面。

      约莫着一柱香的时间,床边人起身离开,门无声地阖上。

      姜芸睁开眼睛看到了高泠坐过的杌子,上面该还留有温度。

      她匆匆赤足下地,透过窗棂窥望。

      初生的太阳弥散了一地金光,一道孤寂的身影行于其上,记忆如剑刺透姜芸的身体,他是她俊朗挺拔无暇的陈焘,他亦是暴虐丑恶肮脏的高泠,她想跑过去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亦想扒开他的胸膛拿出他滚烫跳动的心脏看一看颜色。

      高泠走出华阳宫,消失在姜芸的视野里,她明明知道宫门外定有奢华的仪仗迎他,可她心中浮现的是高泠一人走在流血的御道上,场面怪异惊悚,不是他踩着白森森的骨架,而是白森森的骨架缠绕着他,“你是皇帝,是踩着民之头颅骸骨登上高位的皇帝,可我为何如此心疼你?”

      姜芸手捂揪疼心口,望着他所走过的地方,问他。

      常川从屏风后走出,她换上了姜芸的干净衣物,看起来不是很合身,她比姜芸要瘦小些。

      常川知道皇帝大抵会此刻来,故而不敢熟睡,她心中有话对姜芸说,因在暗中数日,多多少少知道些姜芸与皇帝的旧事,窥见两人如何彼此折磨,她把在心中练习了好多遍的话说给姜芸听,“城破那日,我脱身后想趁乱往外逃,那时已是尸血遍地,我终于摸到了城门,可那里却有重兵把守,我藏到了一边想等时机出去,接近黄昏的时候,我看到新皇帝骑马手持号令闯进宫门,我看到他身后有数十人手持弓箭对着他,我看到他们弦上的箭马上就要射出时,有一银发将军带兵赶来,那位大将军拦住追兵,而新皇帝策马直往深宫,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姜芸像是抓救命稻草般抓住常川公主的话,细细揣摩其中的可能,“他并不是屠城的指使者,他想阻止却来晚了?”

      常川朝姜芸点头,姜芸眼前有些发黑,她似乎看到那日身着铠甲的高泠,骑马飞驰于宫道之上,他不善骑马,拽着缰绳的手心满是冷汗。

      后面的事常川不知道,可最后的事姜芸知道,在她的身体全然腾于空中直往下坠时,脚下是全然没有着落的,她没有过去亦没有将来,她的所有都是一片空白,接着便是红痕青筋于腕间狰狞,火辣辣的疼,她被他拉上了城墙。

      姜芸笑了,终于有光从裂缝照进了心中,她最初只是想默默地看着他跌入深渊粉骨碎身,以此来慰籍自己心中的苦痛,可日越久,那种想拯救他的冲动越发难以抑制,如若有一日,她真的得之所愿,见到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这非但不能抚慰她的伤痛,恐怕,她会义无反顾地随他去。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内心,缩在一侧默默地注视,等待着一个理由,等待着他尚值得爱的理由,一旦找到这样一个理由,她积攒已久的爱将光明正大,毫无保留地涌向他。

      “我该去浮屠殿擦洗佛像了,你知道如何藏身吧?”

      常川听了这话,垂下了头,眼泪滴吧滴吧掉落,顺着脸颊流入唇间,“娘娘,为何你对我如此好,我不能连累你,常川如今是一人无牵无挂,您……”常川一直以来东躲西藏,也恰恰因此,她在暗中更易从旁人嘴里听到这宫里发生的事,见到姜芸,一时忘记自己的可怜,倒先是悲悯起了姜芸。

      “留在我身边吧。”姜芸想了半晌说出一句,“如今小皇子和小公主都不在了,我素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留下来算是陪我了……我来想法子。”

      常川公主俯身跪地向姜芸磕头,而姜芸心中却拿不准,这样是害她还是救她。

      须臾,言春进来伺候姜芸梳洗,对着铜镜,姜芸看到自己眼底黑的一片越来越重,其实她最近常有心悸之症,猛然喘不上气的时候也有,但像昨晚那么严重的还是头一次,她想若是昨晚就那么死了,会如何。

      “娘娘,昨晚又没睡好?今个奴婢去找刘太医再开服别的安神药试试,失眠虽然不是什么大病,可很磨人啊,得好好调调。”

      “你此前一直跟着陛下,可知他失眠多久了?”

      言春惊于姜芸问出这样的话,可细细一想,侧殿夜夜琴声,可不就是失眠,“自打奴婢遇到陛下,陛下就一直失眠。”

      “陛下一整日都会在正阳殿?”

      “是。”

      “言姑姑,您做的乳酪挺好吃的,等从浮图殿回来再做一些,我给陛下送去。”

      言春惊诧,“娘娘,您怎么……”

      姜芸摆了摆手,说:“去弄热水吧,要误时辰了。”

      沐浴更衣后,姜芸如往日那样去浮图殿擦佛像,为了常川公主的事,她打算今个要去见见刘慎,姜芸记得自打她入宫刘慎便在皇帝近身掌事,他做事谨小慎微,为人端正,明里暗里帮了自己不少,且他在宫中有不少的关系,安排常川公主这件事,姜芸只能找他。

      今日在那浮图殿前,姜芸又见到了慧妃,甚是今日她比姜芸还要早到,她一直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石案上摆着一壶茶、两只茶杯,她像是在等人,听说僧人们早课前,她就已经那样坐着了。

      姜芸心算着时辰,如若真如此,那惠妃便是在皇帝上朝离开后不久出的华阳宫,姜芸心中纳闷,怎么又是一个无觉的人。

      没等姜芸出浮图殿,却见刘慎一路小跑着绕过闪着粼粼波光的荷塘。

      “皇后娘娘,您在此处,快……”刘慎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日早朝,前朝旧臣埋伏了一帮刺客杀陛下,陛下,他……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亡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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