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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痴狐 ...
痴狐
爱我好吗。不要丢我在这里啊。
好冷。好黑。
心脏被撕裂的感觉。不,我没有人的心。
我不属于人类。
我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爱上一个人。
[真·绝情]
从漆黑梦境醒来,如同无数樱花破碎。我看见颜的脸。韶秀容颜,冷漠眉眼。终一生不能忘记。他独自坐在外屋,眼睛温柔,看向床上熟睡的孩童,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挣扎着撑持起来,道一句“给我抱一抱”。
颜猛然警觉,一横身拦在我面前,反手掣出明晃晃宝剑来,厉声道:“你再走近,休怪我无情。”
“我只是要抱杏儿,他睡着了,没盖好被子会生病的。”我哀恳地道:“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我是他娘亲啊!”
得到的回答是:“你这妖孽,休惊扰了我儿!”
我尤不死心,挣扎着抢前一步,去抱自己的孩子,颜出手拦我,我力量全失,甚至不及普通人世女子,被他一个推搡,已经跌回自己的里间,耳中听得床上的孩子大哭起来,我心如刀绞,含泪唤道:“赵颜,你如何听人谣言,认定我会祸祟家人?”
“有你现的原形为证,还不够么?若不是惠觉大师借我降妖宝剑镇压你妖力,只怕我全家都早被你害了。”颜冷笑道:“我念三载夫妻情义方只囚你在里间,保住你这一条性命,若非我心善,早将你交给惠觉大师,用天雷劈顶了!”
我哑口无言,门外赵颜凝视我的脸,厌恶口气说道:“真奇怪我当年为何竟会被你这般狐媚形状所迷惑,几乎耽误了自己功名前程。”他反手掴上我的脸,声响空洞。我无力撑持,倒在门口,已经是泪眼模糊。
只悔当初缘何偷下人界,惘然相逢。温暖手指,关切口气,就此不能自拔。颜啊,我惟独毁在不该爱你。
[幻·修行]
纵然知道那是痴心,我仍多次想过你的手指埋在我的皮毛里的样子。在太阳下面,我能以原形卧在你足边,碧绿瞳孔,倒映下你的影子。远处有些许木犀香气,正八月秋时节,有我白狐妩媚。
般若是一法,佛说种种名;随诸众生类,为之立名字。
我遇你那夜之暴雨,是我蜕化之最后关劫,如逃过天雷击顶,便能修出人身。仍记得我持了那五百年的修行,在闪电之下疯狂逃避,左右闪躲,口中含着修炼来的内丹,只为图千年等不来的一段人世缘分,便在无数雷电间挣命。那些灵性力量足够撑持奔跑逃避彻夜的族类,便能过了这劫难,撑不到的,顷刻间便身死霹雳之下。
是三更天,雪白皮毛,碧绿瞳孔,乞怜神色,泥泞足爪,究竟哪一点打动了夜行的你,至今我仍无法揣测。只记得当时你弯腰俯手,团那一段皮毛在怀抱中护慰抚摩,口中絮絮两声安抚,爱怜横溢,便予我无尽安全塌实。
你袖口宽大,眼光柔和,无论风雨雷电,俱都不能穿透。我瑟瑟卧就你怀抱里,彻夜暴雨,已经是遥远记忆。颜,这是你我缘初。
诸法无性,缘生有相,无性真空,缘生幻色。同类挚友多劝我,成就人形不易,前途俱是自己把握,若决心入了妖道,便做苏妲己那勾当吸取阳气,虽不能坏了商家八百年天下,也好得自己长生,若进了佛门,便学那慧可断臂立雪的勇气,漫漫打熬时间,纵然体为异类也终能有正果修成。
可那蠢蠢白狐,修炼成形,偏竟贪恋这凡俗人间,大千世界。佛云,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佛啊,我参不透。雨落渐止,我低头,修长唇吻贴在他掌心,哺出一粒淡青色内丹,谢他如此救命重恩。
他怔一怔,缩手让开了,失笑道,小狐狸,修行不易,何苦来。
阳光逐渐投落,金光万缕,云层渐开。他置我于地,微笑转身。那一刻,我铭记他韶秀眉眼。他转身步去,衣衫湿透,淋漓雨渍,然而生生灭灭,俱成痕迹。在他身后,我前足离地,身子挺立,皮尾褪去,瞳孔转黑,已渐幻成一白衣女子,绝色窈窕。
[真·弄缘]
我知道赵颜厌恶我的原因,没错,我是狐狸精,可我从来不曾害人。我也记得,在我和颜初成婚的时候,生活是如何甜美。我还记得,当年他慕我容颜如绰约仙子,站在我的画像下,苦苦呼唤百日“真真”的情形。
那尚是三年之前的故事啊,故意化身为画工的我与他在刻意安排下相遇,我装做无心从他面前走过,失手将一幅软绢跌落在地上。
颜懵懂不知,随手拾起,在我背后叫道:“这位客人,你丢了东西了。”
我假做未闻,在市集匆匆走去,他无奈从后追来,但我步履轻快,左拐右绕,顷刻间走到自己居所门口。颜气喘吁吁赶到,将软绢递还与我。我做惊讶感激状,便邀他进屋一坐。
颜在我的桌边坐下,我转身将那软绢挂在正对他的墙壁上,画卷徐徐展开,卷上的女子娉婷绰约,衣带临风展动,几乎要破纸飞去。颜目瞪口呆,指着那图画竟说不出来一个字。我淡淡微笑:“不知在下这两笔手段,能入公子法眼么?”
“这,这……”颜痴痴道:“这绢画上女子,简直不是人啊。”
我心底猛然一惊,却听他续道:“如此翩翩姿态,凡俗女子如何能做得来?天仙化人,天仙化人!赵某生平未见如此绝色,若此女子是真人而非画像,必纳之为妻,好生呵护一世方休。”
我心中惊喜,口上却悠悠笑道:“要此女化为真人,又岂是难事?”
赵颜一把握住我的衣袖:“先生有何奥秘,还请赐教。”
“这女子虽非天仙,却是南岳地仙,修行千年。我亦非常人,是天地间漫游一画工,昔年由一支画笔修炼至此。”
“原来是神仙降临!”颜不胜惊喜,倒头便拜。我扶住他,散漫笑道:“这仙子有个名字,唤做‘真真’。她昔年发下一个誓愿,‘不嫁帝王与将相,只嫁诚心有缘人’,所以至今尚是独身一人。我教你一个法子,让她能知道你的诚心,待机缘巧合,两情相悦,休说成婚,便是成仙又有何难处?”
“先生若真有此法,恩同再造。只是真真姑娘地仙化身,赵某却不过一凡夫俗子,这,这……”
“不然。世间婚姻,不论仙妖人等,只论缘分深浅。公子既能在繁杂市集拾得此画,又苦苦追寻送还给我,便是有缘人。”我微笑道:“你斋戒百日,沐浴熏香,在画像前不住诚心呼唤‘真真’,这画卷是我心血之作,神仙之间互通声气,她自然能够听闻,连呼百日之后,她感你诚意,必然从画像上化身出来相见,那以后的机缘,就靠你自己把握了。”
“当真?”赵颜急切问道:“如此仙子能为赵某所得,先生,不,神仙请受我一拜!”
我微笑起身:“不必多礼,赵公子请回吧,三日之后,斋戒沐浴,再来此处取真真的画像。”
待他去后,我缱绻微笑,轻轻一转身,已经褪下了画工的粗鄙衣物,白纱披身,容貌美艳,分明与那绢画上一般无异,望之恍惚便如同仙子。哪里有什么南岳地仙神笔画工,一切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在撮合着月老红线牵足的缘分。
[幻·往生]
天气把人,谢黄飘绛时候。
佛云,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理应舍了这男子,加力护持修行,入往佛国,可我终是一念纠结,不能超脱。佛在我梦中说,你原是那多情的狐呵。
也许偏偏便只有妖如此多情。还记得,在我尚是狐身的时候,经常在南岳山岭之间来回经往,遇到过一株杏树,同样在妖道与人形之间辗转修行。曾经有一次,杏树用枝桠拦住我,用妖界之间的语言问,你离得道尚有多少年?
还有一甲子了。
喔,我还有六十二年。杏树充满希望地问:我修的是男身,所以比较久,你可不可以等我两年?两只妖能碰到一起,不容易的,是缘分。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却不想这么早就奠定一生的命运,于是微笑拒绝。杏树所有的枝条都垂落下来,显示出深深的失落。我摇头对它说再见,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一阵狂风吹过,回头就看见那本是初绽的杏花,已经在风声中簌簌簌簌地落了一地。原来一言相负,竟至于斯,我心里有深刻的歉疚。
但我不信命。这世间所有的言语都在说,只有妖才能做妖的伴侣,只有人才能和人婚配,可是没有人来告诉我为什么,我不会做苏妲己那样的祸水,但是就算只是为了报恩,我发誓要嫁给他。
蕴从缘生。
然而这倾慕赵颜的事情,这拼命撮合的缘分,终究为天庭所知。那一日,在旷野中独自行走,忽然间晴天霹雳骤起,只围绕我一个人来回劈击,我心知不妙,当即跪倒在地:“南岳小狐,不知何处触犯天条,竟使天官雷殛?”
妖狐,你还有胆问?
头顶上传来恼怒声音,一位青衣仙子从云雾中出现在我面前。
我是观音座畔龙女,你擅自勾引人类妄图吸取精气,已经是触犯天条,合该天雷劈杀,你可知道?
我没有!我反驳抗辩:不错,小狐是爱慕那赵颜,但是绝无害人之心啊!
纵然没有动手,你也莫要痴心妄想!那赵颜是进士出身,前世积了功德,今生合该有好前程,你休要害人害己,看在他还未被你所惑,立刻退离,再莫为祸人间!
我深深长头叩下去。上仙明鉴,小狐虽然只是普通精妖,但是心地良善从未动过什么邪念,为何竟至天理不容?若说异类通婚为天庭所禁,那千百年来又怎会有无数神仙私下人间!
不过一只狐狸精,怎敢把仙妖相提并论?龙女的声音冰冷:速速收手,还能保你这来之不易的修行,否则到时将你拘到妖司,夺了内丹,打断横骨,用铁链吊在幽冥阴火上受种种劫难之时,可由不得你回头了!
上仙无非担心我祸乱人间,我情愿削去修为,奉出内丹,自断横骨,在人间做一平凡女子。
龙女愕然:何苦?赵颜不过有些功名,也在天庭备册而已,竟然就值得你五百年心血?
上仙明鉴,上仙明鉴。我双膝跪地,只不住叩首。龙女的神色便由不住软了下来,声音杂了些复杂感慨。
好,念你苦心,我去回报上界,你且慢一慢候我回音。
雾气升腾,青影远去,云端传来轻微叹息的声音。
见过多少冷冰冰的神仙,却不如一只狐妖痴情。
我恍惚从地面上站起来,觉得额头有些疼痛,伸手抚去,原来摸了一手的血。
[真·比翼]
那一日,赵颜便依约来取那小幅图卷,我已经受了龙女的托付,殷殷叮嘱于他。
“这其间有一重要关窍没有对你说过。待真真受你呼唤从画卷上下来的时候,你必须立刻给她服下‘百家彩灰酒’。这虽然是凡间物事,然而却可以转变她的地仙体质,使你们人仙殊途,仍然能够通婚往来,否则纵然情深如海,仍将一切成空。切记切记!”
颜默念几回,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那百家彩灰酒虽然是人间杂物,但是对于修行未到的小妖来说,却无异于禁锢力量的符咒,一旦饮下,从此再无法动用丝毫法术,而且只要心头有邪念一起,立刻上通天庭,必遭天雷殛顶,死得残酷无比。这是天庭留给我的唯一出路。
百日之期倏忽便至,当我从画像上亭亭步下的时候,颜受了嘱托给我灌下的药酒,从此便遏止了我修仙成妖的两条道。
我承认我耍了手段,以我的法力使他相信我当真便是南岳的地仙,可是这欺骗丝毫没有恶意啊,我只是要彼此的接纳,让他能够放下一切顾忌娶我过门——同时,我也舍弃了自己所有的法力和幻术,颜,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甘心做一个温柔娴淑的平凡妻子。那出入画像的伎俩是我在尘世施展的最后一点小花巧。只为今后长久厮守。尤记得那百家彩灰酒给寻常人类服下自是丝毫无碍,但是在我一只狐狸精来说,不亚于穿肠裂心的剧毒。那是揪心裂肺的,比死亡更不堪的疼痛。我惨白了脸色,任凭药力行走我全身。颜看得大惊失色:“仙子,仙子……可是这药酒有什么异常么?”
全身的力气在被缓慢抽离,我只是向他妩媚微笑,笑容里塞满只有自己知晓的难过。
“无他,只是多年不食此等人间烟火,略有不适而已。”
颜几乎感动涕零:“仙子为我受苦,赵某心中愧疚万分。”
“你……还叫我仙子么?”我幽怨问一声,背转了脸向壁。
“仙……啊不,真真,娘子!”
多少辛酸,等的就是这句话啊。我回首嫣然微笑:“赵郎。”
往事历历在目,岂是他一句“妖孽”可以抹得去的?
[幻·梦境]
成婚之后不久便有男婴降世,为了这一段难求的缘分,我在家中修建了佛堂,供奉佛祖观音,赵颜问起,我只回道,人世多难,自当修行。
赵颜受我影响,从此开始结交僧人,我感激天庭之宽容,亦由得他去。有时候他往名山古寺去游玩,一去便是一日,我便在家中默诵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
坐在小小蒲团上,一手抱着初生婴儿,一手里捻着檀香念珠,一时不觉,竟然恍惚睡去。
大胆孽障!
忽然被一句大喝所惊觉,回头望去,五彩神云,外面降下一位神将,正大步走进佛堂里来。
孽障,私通人类也便罢了,念你并无异心,也还由得你去——居然还私自产子?这婴孩是人与妖的孽种,不伦不类,怎能容他留在尘世!
他一伸手便将那幼弱婴童自我手中夺去,我大叫一声,起身拼命与他厮抢。天将紧抱不肯松手,我生怕伤到孩子竟然不敢强夺,只抓住襁褓苦苦哀求道,初生婴孩何辜,饶他一条蝼蚁性命,我全家从此不敢忘了神将大恩。
天将不肯听从,从我手中硬生生夺去孩子襁褓,转身向外面大步行去,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冷笑道,你是何人?
门口站立的正是赵颜,他不慌不忙,躬身行礼。
神将要把这孩子掳去,那是天命如此,颜不敢阻拦。只是这孩子并非真真所产子,而是我夫妻去古寺上香之时偶然捡到收养的弃儿,是再平凡不过的人间婴孩,小可不敢虚言,望神将明察。
当真如此?天将半信半疑,转身问我。我不及有其他顾虑,只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天将皱眉道,那你怎不当面说明,只是一味抢夺?
虽然不是亲生骨肉,但是养育多时,亦已连心,情急慌乱还请天庭谅解啊。我极力不被他看出破绽,天将又看一眼怀中婴孩,将之交还与颜,道一声得罪,转身径自走了。颜长吁了一口气,进佛堂来将婴孩交还到我手中,低声道,终究不是寻常孩童,不如早喂他喝了百家彩灰酒,求个平安罢。
我一把扯住他衣裳问,我早知道你不是赵颜,究竟是谁,为何襄助于我?
那人举一举衣袖,片片清艳花瓣从袖中直落下来,簌簌沾了我一身。他微笑道:赵夫人可还记得六十二年前南岳岭中故人否?
在我失神的片刻,他低声一笑,挣开我紧握的手,一转身,已然不见踪影。只留我呆呆望着那一地落花。
原来前缘历历,早有注定。
娘子,娘子。忽然又有人摇晃我肩头,熟悉声音笑道,娘子怎么抱着孩子在这里就睡着了,佛堂当风,就不怕受了凉。
我恍惚睁开眼睛,赵颜正站在我面前,从我怀中接过熟睡的孩子,我失态地拦住道,且再给我抱一抱。
颜失声笑道:娘子,孩儿是你亲生的,便抱一世也由得你,怎便吓得倒似我要偷抢他一般?
我只是想起明日便是这孩子百日诞辰,依我南岳风俗,孩子百日时喝了百家彩灰酒,便保得一世平安。我悠悠道。
[真·临祸]
在佛堂的梦境——但我相信那并不只是梦境——之后,我给孩子起了杏儿的小名。颜不解我怎么给男孩子起这么像女孩的小名,我解释道,古来贱名易养。
其实我只是在感念那南岳的故人。
杏儿极其聪慧,满周岁的时候,已能够跟着颜牙牙学语,两岁的时候,颜开始教他一些诗句,杏儿学得极快,已经能够在我面前大声背诵“始悔从前错用心”云云。颜喜不自胜,对我道,杏儿是天生神童,他明日要抱到佛寺中去给他的僧人故交看看。
我自无不允之理,颜次日便将杏儿抱去佛殿,任众人啧啧夸耀,而杏儿亦在人前争气,颜偶然说出一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他便能高声接诵“万里无云万里天”,颜大喜过望,向几个熟识僧人道:“如何,是不是天生与佛门有缘?”
“阿弥陀佛。”颜的故交,佛寺方丈惠觉讶然道:“好奇异的孩子,且抱过来与老衲细细看一看。”
颜骄傲微笑,将杏儿交到他怀里。惠觉仔细端详了,竟然紧抱孩子向殿内走去,头也不回,只唤道:“赵施主偏殿里来,借一步说话。”
那晚上颜未归家,只托人传了口信给我,言道所来山寺路途崎岖,又遇山中大雨,不能返回,故而与杏儿在寺中借宿一晚,并要我次日去寻他,同时来见一见惠觉大师。
我应允了,次日便向那山寺中去,一路却愈走愈奇,山路干燥,尘土飞扬,分明没有下雨的丝毫痕迹,颜为何欺骗我。
一个伶俐的小和尚从山上下来挑水,在道路上遇到我,忍不住道:“女檀越,我们寺中素无女子上香,不会接待你的,还是请回吧。”
“不是贵寺惠觉方丈要我来的么?”我惊讶回道。小和尚似乎大惊,跳起来握紧扁担,两只空木桶滚过石阶一路跌下山崖去了,他伸手指着我,好半天迸出一句话来:“原来你就是方丈说的那……那狐狸精!”
我呆在当地,小和尚声音颤抖地大叫一声“鬼呀”,便夺路而逃。这时候,前面石阶上却传来了朗朗的佛号:“阿弥陀佛。”
我心知有异,站在寺门口并不进去,只清声问道:“大师有何贵干?”
“无他,只是要帮赵施主一个忙而已。”他手中持了一面铜镜,微笑道:“女施主,有一样东西请你过来看一看。”
“不必了。”我冷笑道:“如果赵郎不在寺中,便再无他物值得我去看。”一面已经转身向山下走去。惠觉似乎惊讶我并不动心,在身后道:“女施主连儿子都不要了么?”跟着便传来孩童啼哭之声,我心头一乱,回身叫一声:“杏儿!”言犹未毕,已经看见眼前一道金光闪过,那光芒如此眩目,我抵受不住,登时软倒在地。朦胧中尚听得那惠觉道:“赵施主,这是本寺故传的千年古镜,你且从这镜中照一照尊夫人的真实模样,来来来……”
[幻·绝离]
醒来时,我在自家屋院的偏僻里间,不远处,便是颜和熟睡的杏儿。他将我关锁在门内,我哀哭求告,要求见一面他,见一面孩子,俱被他无情拒绝。
孽障,你到我赵家来究竟意欲何为?
颜,我不曾害你,不曾害人。我只是一只无辜的狐啊。
世上哪里有无辜的妖精。颜冷笑,举起手中镇妖宝剑。实话说来,不然我剥了你的狐皮!
那是他从山寺中求来的利器,古松木为柄,昆仑铜为锋。逼人锐气,我步步后退,。颜忽然持剑逼住我咽喉厉声道,孽畜,你伤害过多少条人命?
我没有啊!我泪流满面。颜,你看一看我,我为你操持家务,生育儿女,我是你的结发妻啊。
笑话。颜神色冷漠。你还打算用什么南岳地仙的话来蒙骗我?都不知道你假借狐媚妖术,暗中吸取过多少人的精血了!
颜,颜,你若还有一丝所谓情义,就不会以这般肮脏语言中伤于我。我胸口一阵翻搅疼痛,张开口,本以为呕出的是自己血淋淋的一颗心,却不想,是当年所饮下的百家彩灰酒。
事情太可笑了,恢复力量的我终于大笑起来。是啊,我何尝有过一颗所谓的人心!我是妖,是妖啊!
颜惊异我神态的变化,持剑逼上一步,我只一伸手,便将他手中松纹古剑夺过,寸寸折断。我有何惧哉!颜大惊失色,步步退开,我步步逼近,神态狰狞。颜退出屋门,一直躲到佛堂里,终于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大仙饶命!
我一把揪住他的胸口衣裳,低沉着声音逼问,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么?
你是大仙。颜战栗回道:你是白毛大仙——
纵然他直指我的狐狸本相,我亦不会痛心如此。颜,你竟不记得当时的我了么?那幅美艳飘渺,让你动心如许的软绢?你竟不记得那只因为被你在雷雨夜相救,就肯哺出内丹还报你的白狐了么?
我没有心,我的心死了。我丢下瘫软的颜,转身回里间去,自当年嫁妆箱底寻出那幅冰绡丝绢来,绷在佛堂壁上。那画面已空,只留下南岳山岭的背景,一棵杏树,遍地落花。我抱起熟睡的儿子,向着那画面微笑。
帝乡不可留。
恍惚的光芒闪过,佛堂里只留下了颜,他扑到软绢前惊愕注视,依旧的南岳山岭,零落杏花,画面上却多了那依旧美丽的女子,她容颜憔悴绝望,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两岁许的孩童。颜连声呼道:杏儿杏儿!
没有人回应他。不会有人回应他。
颜面上肌肉扭曲起来,一咬牙,自壁上扯下绢画,一步一步走向火炉。
[幻真·本末]
原来无论我多么辗转挣扎,哀恳求告,所换来的,不过是你最后的绝情。
这是谁的错,我曾在画障里问佛。
听见佛说,你原是那多情的狐呵。
我惨然一笑。我终于明白了佛的真意,佛说我本多情,于是无论是恋上不属于自己的人,还是生下不属于人世的婴孩,都是情惹出的祸。但不论多么妖娆多情,你终究是一只不配嫁给进士的白狐。
如同那被西昆仑散人陆压斩杀的妲己,妖媚绝世又如何,一切一切归根结底,只因为那最本质的五个字,我是狐狸精。
佛说,痴狐,了断前缘,重新来过。
原来只因为你本不是人,所以你可以修行,可以成仙,只是,不许你爱。一旦打破了禁忌,天庭不容,人间不容,连,他也不容。
这一切舍弃修为换来的惨痛,只是我的障,我的折磨。
既然如此,我还争什么,还修什么。
眼前所见,只有那,熊熊的,烈火。
休,休,休。
错,错,错。
——————————————————
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之,遂呼之活。下步颜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
终岁,生一儿。年二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其夕遗(wei)颜剑。剑才及颜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之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讫,携其子,却上软障。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画焉。
——《太平广记·闻奇录·画工》。
这个文是根据小时候看过的太平广记其中一篇写的,原文在后面有引用。
不过,介个改动略微大了些,把真真写成狐狸精,完全是因为偶的恶趣味……
偶素BT的……筒子们请尽情唾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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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痴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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